王雷
摘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需要多措并舉、綜合施策、依法防控。需要運用類型化和體系化的思考方法,以問題為導向,從民商法各個具體部門法角度分析疫情原因、定性、法律影響,結合比例原則檢思防控措施的適當性、必要性、合法性和合目的性等。新冠肺炎疫情及其防控所致合同履行障礙存在適用不可抗力規則、情事變更規則以及法定解除權規則的可能,應該做體系化分析。在處理人與自然關系上,傳統民法堅持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應當認真借鑒生命倫理學理念對此做必要反思和矯正.維護生態安全。在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國家關系上,傳統民法堅持權利本位,有必要妥當調適個體利益保護和公共衛生安全維護之間的關系,實現自由與秩序的平衡。
關鍵詞:新冠肺炎疫情;依法防控;不可抗力;公共衛生安全;民商法應對之策
中圖分類號:DF5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8-4355.2020.03.04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簡稱“新冠肺炎疫情”)是2003年“非典”以來對我國影響最大的一次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考驗科學技術水平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我們要堅定信心、同舟共濟、科學防治、精準施策,疫情防控還需要多措并舉、綜合施策、依法防控。針對新冠肺炎疫情,我國并未根據《傳染病防治法》第43條做疫區宣布,也未根據《突發事件應對法》第69條決定進入緊急狀態,有學者認為目前處于應急狀態。相應地,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也就屬于《突發事件應對法》第69條規定的“應急處置措施”。2020年1月31日,世界衛生組織認定新冠肺炎疫情為“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
對“緊急狀態沒有法律”的西方傳統法諺當作辯證反思。緊急狀態乃至應急狀態下不是沒有法律,而是應該對普通狀態的法律做相應解釋適用和一定程度的變通調適。例如,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50條和《突發事件應對法》第66條等規定,拒不執行人民政府在緊急狀態情況下依法發布的決定、命令的,或者不服從所在地人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在應急狀態下發布的決定、命令或者不配合其依法采取的措施,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須承擔行政處罰、行政拘留等公法責任。
法治是細節之治。在疫情防控過程中,各級人民政府及其部門、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等發布大量指導意見、實施意見、若干規定或者暫行辦法等,各地也有不少臨時性應急行政管理措施,其中不乏“硬核”防控措施,這些本身就是我們進行法治分析觀察的樣本。民法是“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民商法在疫情防控過程中能發揮重要治理作用。本文運用類型化和體系化的思考方法,以問題為導向,總結梳理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民商法應對之策。
一、《民法總則》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民法總則》第9條新增綠色原則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之一:“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我們應該結合綠色原則,認真反思人類中心主義思維,認真借鑒生命倫理學理念,深入研究是否需要進一步加強對野生動物捕獵、交易、食用的管制。沒有買賣就不會有殺戮,沒有食用就沒有買賣。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理論界對食用野生動物存在不同觀點,包括全面禁止食用、設立禁止食用清單、設立允許食用清單等。2020年2月12日,中國法學會行政法學研究會提出修改《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九條建議,建議對一些易引發公共衛生問題的動物允許生態滅殺:“……那些可以更容易引發公共衛生問題的動物(如刺猬、蝙蝠、穿山甲、蜈蚣、毒蛇等)則可以考慮采取特殊保護措施,允許科研利用和生態滅殺……”筆者認為,任何一種野生動植物在生態系統中都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與作用,野生動植物除作為民事法律關系客體外,還具有資源屬性和生態屬性,生物多樣性和生態平衡本身就是一種價值追求。新冠肺炎疫情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大城市病”,要倡導城鄉居民科學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對是否一概禁止食用野生動物雖然仍有分歧,但將公共衛生安全風險考量納入《野生動物保護法》修訂已成共識。
民法是人法,民法是以人為本的法,民法的理念是人文關懷。民法的大道初心是人文關懷理念與自由之精神。疫情防控期間對有成員接受隔離治療的家庭要加強關心幫扶,對因此存在家庭監護缺失的被監護人要及時采取社會監護或者國家監護,通過臨時監護彌補空缺。《民法總則》第32條規定:“沒有依法具有監護資格的人的,監護人由民政部門擔任,也可以由具備履行監護職責條件的被監護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擔任。”為更好地履行民政部門的國家監護職責,民政部2020年2月11日發布的《關于做好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的兒童救助保護工作的通知》指出:“對確認其非感染或已過觀察期而監護責任未落實或一時難以落實的兒童,當地民政部門要協調鄉鎮(街道)、村(居)民委員會落實臨時照料、提供關愛服務,或由民政部門承擔臨時監護責任。”
友善和睦是民法的基本價值取向之一,疫情防控時期,志愿服務、愛心捐贈、慈善募捐能展現人們勇敢、慷慨之美德。慈善募捐要依法規范開展。根據《慈善法》第26條和第101條第1款,不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或者個人不得開展公開募捐,其基于慈善目的,可以與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慈善組織合作,由該慈善組織開展公開募捐并管理募得款物。疫情防控期間,違法公開募捐就需要承擔公法責任。非營利法人不當然具有公開募捐資格。非營利法人中的基金會等捐助法人也不當然具有公開募捐資格。《慈善法》第22條第1款前段規定:“慈善組織開展公開募捐,應當取得公開募捐資格。依法登記滿二年的慈善組織,可以向其登記的民政部門申請公開募捐資格。民政部門應當自受理申請之日起二十日內作出決定。”公開募捐匯集不特定多數人的愛心,不同于一對一贈與,前者具有更大的外部性,行政機關對其進行更多規制。公開募捐過程中不僅須具備公開募捐資格,根據《慈善法》第24條,還應當制定募捐方案,募捐方案應當在開展募捐活動前報慈善組織登記的民政部門備案。
新冠肺炎疫情屬于《突發事件應對法》第3條規定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新冠肺炎疫情,以及政府部門陸續出臺的相應封城、交通管制、延長假期、居家隔離、遲延復工等行政防控措施,均構成不可抗力。如果發生在訴訟時效期間的最后六個月內,導致權利人不能行使請求權的,根據《民法總則》第194條第1款第(一)項會使得訴訟時效中止。例如,訴訟時效期間的最后六個月內,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債權人不能行使請求權,主要表現為債權人因患新冠肺炎住院治療、或疑似新冠肺炎被隔離,致其無法向債務人主張債權或向法院起訴,會引起訴訟時效中止。當然,在疫情期間參加救護或者治療不當然導致其不能行使請求權,行使請求權的方式具有多樣化特征,不能狹義理解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向人民法院請求保護”。除傳統的當面行使,還有短信、電話、郵件、微信等各種方式,人民法院也支持網上立案,權利人可通過不同的方式“向義務人提出履行請求”,以主張自己的權利。不能簡單地理解《民法總則》第194條第1款中的“不能行使請求權的”,要結合第195條訴訟時效中斷的情形做體系解釋,權利人只要向義務人提出履行請求,即可導致訴訟時效中斷。
二、《物權法》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過程中,政府實際征用醫院、寫字樓、賓館、招待所、教育培訓基地、療養院等作為定點醫院或者個體醫學隔離場所,要注意根據《民法總則》第117條、《物權法》第44條、《突發事件應對法》第12條、《傳染病防治法》第45條等規范征用程序和征用補償。使用被征用財產,事后正常返還,也應當給予補償。征用不同于征收,征用不能引起被征用財產所有權變化,征收會導致被征收財產所有權轉移。對防疫物資口罩不存在征用問題,口罩使用后無法返還,只能是征收。被征收和征用的只能是集體或者個人的財產,不能基于公益征收其他公益用途下的財產,公共利益之間無高下。《傳染病防治法》第45條更具體規定了征用的權限和程序,但也存在沒有有意識地區分征用與征收的問題,使得本條征用的適用范圍過寬。《物權法》第42條征收的對象是不動產。被征用的不動產事實上或者法律上不能返還的,存在轉化為征收的可能。若被征用的動產(如口罩)事實上或者法律上不能返還的,無法直接轉化涵攝到《物權法》第42條“征收”之下,本著傾斜保護被征用人利益的目的,可類推適用征收制度。
結合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發生的原因,我們要深刻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野生動物的關系。《德國民法典》第90條a規定:“動物不是物。動物受特別法律的保護。除另有規定外,關于物的規定準用于動物。”這是否意味著動物不再是民事法律關系的客體,而變為民事主體?該條只是強調動物的所有人不得任意處分動物,彰顯對有生命之“物”的尊重,很大程度上,該條文是一種概念美容術,是生命倫理學思想在法律上所展露的一角,但并不能據此認為動物成為民事法律關系的主體。作為生物進化的結果,人處于食物鏈的頂端,與動物或者其他生命體相比較,生命體中只有自然人才是民法上的人。當然,為配合《德國民法典》第90條a的規定,該法第251條第2款也規定:“恢復原狀惟需費過巨始為可能的,賠償義務人可以用金錢賠償債權人。由醫治受傷動物而發生的費用顯著超過動物的價值的,不因此而為過巨。”人與自然環境資源關系的理論模式反映到民事主體制度上即人類中心主義,這是自然界物種進化的必然產物。自然資源環境是無言的,它需要代言人,這個代言人還是人類。在資源日益枯竭和環境惡化的背景下,為了更好地實現可持續發展,我們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思想應該進行必要的反思。
人工養殖動物和野生動物均可以作為物權的客體。《物權法》第49條規定:“法律規定屬于國家所有的野生動植物資源,屬于國家所有。”《野生動物保護法》第2條第2款規定:“本法規定保護的野生動物,是指珍貴、瀕危的陸生、水生野生動物和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第3條第1款規定:“野生動物資源屬于國家所有。”結合《野生動物保護法》第27條、第30條等規定,法律允許食用非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制作的食品,只不過經營者應當出具相應的合法來源證明和檢疫證明。《野生動物保護法》所界定的“野生動物”,僅是指列入各類野生動物名錄的野生動物,并未涵蓋所有的野生動物。《野生動物保護法》所保護的“野生動物”不等同于“野生的動物”,而是主要限于珍貴、瀕危動物和“三有”(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動物。對諸如各種蝙蝠、土撥鼠(旱獺)等致命病毒、細菌的天然宿主,還有流浪狗、流浪貓、老鼠、蟑螂等可能寄生有致命病毒、細菌的其他動物,應當通過修訂《傳染病防治法》的方式隔絕人類與這些動物的接觸或采取相應的管理、保護措施。總體上,現行法對“野生動物”的界定狹窄、模糊、不統一,也缺乏對野生動物引發公共衛生問題的考量。
三、《合同法》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一)疫情防控中的合同效力和合同內容新問題
2020年1月26日,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農業農村部和國家林草局發布《關于禁止野生動物交易的公告》,要求自該公告發布之日(1月26日)起至全國疫情解除期間,禁止野生動物交易活動。從合同法角度,疫情防控期間交易野生動物的合同效力如何認定?筆者認為,第一,《關于禁止野生動物交易的公告》是否屬于《立法法》和《規章制定程序條例》所規定的部門規章?如果屬于部門規章,參照最高人民法院法《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31條,該公告目的是嚴防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阻斷可能的傳染源和傳播途徑,公告內容涉及公共衛生安全這一公序良俗,應當認定合同無效。第二,如果不屬于部門規章,違反該公告訂立的野生動物交易合同效力如何?根據《合同法》第52條第四項,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合同無效。禁止一切野生動物交易是為了避免新型冠狀病毒傳播風險,目的在于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在此期間的交易合同,應當認定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依法確認無效。2020年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并公布施行《關于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該決定第2條第2款、第3款規定:“全面禁止以食用為目的獵捕、交易、運輸在野外環境自然生長繁殖的陸生野生動物。”“對違反前兩款規定的行為,參照適用現行法律有關規定處罰。”該決定未規定其溯及力,違反第2條第2款的交易行為私法效力如何?結合本決定“維護生物安全和生態安全,有效防范重大公共衛生風險”等規范目的,可以認定第2條第2款屬于《民法總則》第153條對應的效力性強制性規定,違反該款會導致相應陸生野生動物交易行為無效。
第四,新冠肺炎疫情下,金錢債務雖然不存在不能履行,但存在繼續履行對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的可能,此時可以適用情事變更規則,由當事人重新協商,協商不成時,可以請求法院變更或者解除合同,以維持利益平衡。鑒于《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6條情事變更規則將不可抗力排斥在適用情形之外,二者存在適用上的排斥關系,不可抗力規定無法涵蓋合同履行遇到障礙的全部情形,現行法存在漏洞,可類推適用情事變更規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一)》第3條第(二)項做了進一步突破:“疫情或者疫情防控措施僅導致合同履行困難的,當事人可以重新協商;能夠繼續履行的,人民法院應當切實加強調解工作,積極引導當事人繼續履行。當事人以合同履行困難為由請求解除合同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繼續履行合同對于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其請求變更合同履行期限、履行方式、價款數額等的,人民法院應當結合案件實際情況決定是否予以支持。合同依法變更后,當事人仍然主張部分或者全部免除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例如,因為疫情防控存在履行障礙的線下教育培訓合同,教育培訓機構不同意退款,而主張通過增加學時、延期上課解決的,應當取得被培訓人的同意,雙方不能協商一致的,教育機構無權擅自變更合同。當然,如果在雙方最初訂立合同時就約定履行過程中遇到相關情況可以通過增加學時、延期上課等解決的,視為雙方協商一致變更合同。
當然,也可將《合同法》第117條規定的“不能履行”和“部分免除責任”作目的性擴張解釋,以涵括繼續履行明顯不公平及其救濟方案。還存在根據公平原則補充法律漏洞的可能,如2020年2月10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發布的《關于規范涉新冠肺炎疫情相關民事法律糾紛的實施意見(試行)》指出:“租賃房屋因疫情防控需要暫時無法使用的,承租人要求延長租期、減免相應期間的租金或解除合同,如確系不可歸責于承租人、出租人的原因所致,可根據公平原則視情適當延長租期、減免租金,合理分擔因疫情防控導致的不利后果。”“承租人以此要求解除合同的,一般不予支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防治傳染性非典型肺炎期間依法做好人民法院相關審判、執行工作的通知》規定,由于“非典”疫情原因,按原合同履行對一方當事人的權益有重大影響的合同糾紛案件,可以根據具體情況,適用公平原則處理。
第五,還要結合合同期限及類型具體分析疫情對合同履行的影響。如果租賃合同期限較短,疫情防控期限占據了租賃合同大部分期限,因為疫情防控,相關商鋪長期無法開業,導致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則承租人可以根據《合同法》第94條第(一)項行使法定解除權。春節期間舉辦廟會的場地租賃合同便是如此。當然,商鋪租賃也要進一步區分合同目的和類型,如果是超市或者藥店租賃合同,則疫情防控對其經營影響相對較小。
第六,新冠肺炎疫情及其防控所致合同履行障礙存在適用不可抗力規則、情事變更規則或者法定解除權規則的可能,應該做體系化分析。首先,新冠肺炎疫情及其防控作為不可抗力導致合同一方當事人“不能履行合同的”,適用違約責任減責免責制度。其次,“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一)》第3條第(二)項后段對此也有規定:“因疫情或者疫情防控措施導致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當事人請求解除合同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再次,新冠肺炎疫情如果不是導致不能履行合同,而是“繼續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如商鋪租賃合同的承租人因疫情防控導致營業時間、客流和收入均受到顯著影響,則適用情事變更規則。《民法典(草案)》第533條情事變更制度采用不可抗力和情事變更的合一模式,不可抗力也有可能導致合同不是不能履行,而是繼續履行明顯不公平。不可抗力并非一概導致合同當事人免責或者減責,仍有通過重新協商、變更等方式維持交易的可能,這也是合同法鼓勵交易立法宗旨的體現。此外,2019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48條規定違約方起訴解除制度,有學者認為:“對于承租人因疫情影響導致經濟損失,繼續履行租賃合同成本過高,請求提前終止租賃合同的情形,人民法院可依照2019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48條的規定,在判定承租人支付適當違約金后,依法終止租賃合同。”筆者認為,疫情構成情事變更時,情事變更制度與違約方起訴解除制度并存,情事變更制度下的當事人沒有可歸責性,作為特別制度,應該優先適用。
第七,如何看待合同中的不可抗力條款?合同約定排除或者限縮不可抗力是否可行?對限縮型不可抗力條款,“‘無效說是多數派,‘限縮型不可抗力條款效力被否定的可能性較大,生存空間岌岌可危。”《民法典(草案)》第590條第1款不可抗力免責條款前段最后一句“但是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這不當然意味著不可抗力條款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僅僅是任意性規定形式意義上的識別標準。真正可以有效識別區分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和任意性規定的標準是所調整的利益類型,任意性規定調整平等合同主體之間的私人利益。筆者認為,對不可抗力約款根據免責條款規則來判斷其效力。如果是通過格式條款形式訂入的話,適用格式條款效力規則。對于排除型不可抗力條款以及限縮型不可抗力條款而言,不可抗力規則屬于混合性規范,要結合是涉及勞動者、消費者等弱者權益保護,還是僅涉及平等商事主體之間的利益協調,分別認定不可抗力約款的效力。
四、《民法典(草案)》人格權編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民法典(草案)》第1009條規定:“從事與人體基因、人體胚胎等有關的醫學和科研活動的,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國家有關規定,不得危害人體健康,不得違背倫理道德,不得損害公共利益。”結合新冠肺炎疫情發生、蔓延及相關病毒實驗報道,該條適用范圍過窄,一切醫學和科研活動,都應當適用該限制規定,不應該限于“從事與人體基因、人體胚胎等有關的”的醫學和科研活動。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間。一些武漢返鄉人員的詳細登記信息在朋友圈里被毫無保留地到處轉發,涉及返鄉人員的姓名、身份證號碼、聯系電話、家庭地址、職業、在武漢地點、返鄉時間甚至高考成績等。個人隱私、個人信息以不公開為常態,公開為例外。可以公開的情形只有當事人同意公開或出于公共利益保護需要公開兩種。基于公共利益進行信息公開時,也要注意區分應當公開信息和不應當公開信息的內容,注意信息公開的限度(必要性)。《民法典(草案)》第1038條和第1039條就規定了信息收集者、控制者的保密義務、安全保障義務。《傳染病防治法》第12條第1款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的一切單位和個人,必須接受疾病預防控制機構、醫療機構有關傳染病的調查、檢驗、采集樣本、隔離治療等預防、控制措施,如實提供有關情況。疾病預防控制機構、醫療機構不得泄露涉及個人隱私的有關信息、資料。”
根據《民法典(草案)》第1034條第2款,行蹤信息屬于自然人的個人信息。針對新冠肺炎疫情患者同程查詢或者行蹤信息公示,有利于鎖定“潛在傳染源”,如果同程查詢時只公布患者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時間、車次/航班號、始發地、目的地、車廂號碼等必要信息,但不公布患者姓名等其他不必要信息,就屬于《民法典(草案)》第1038條第1款所謂“經加工無法識別特定個人且不能復原”,疫情信息共享時,對這種經過脫敏處理的信息的提供和公布,不必經被收集者同意。雖然根據《民法典(草案)》第1037條第(三)項,為了公共利益(公共衛生安全隱患防范),收集、處理新冠肺炎患者個人信息不以被收集者同意為必要,但疫情信息共享公布的內容、范圍和方式也應該以必要為原則,遵循比例原則,注意兼顧對個人信息特別是個人敏感信息的保護。所收集的相關個人信息不能用于疫情防控之外的目的。《民法典(草案)》第1035條第2款規定:“個人信息的處理包括個人信息的使用、加工、傳輸、提供、公開等。”2020年2月4日,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發布《關于做好個人信息保護利用大數據支撐聯防聯控工作的通知》為疫情防控中的個人信息收集(包括收集主體、范圍、對象)、公開、安全保護、大數據利用等做了較好的指導。妥當兼顧疫情聯防聯控中的個人信息保護和積極利用包括個人信息在內的大數據支撐聯防聯控工作。
《傳染病防治法》第16條第1款規定:“國家和社會應當關心、幫助傳染病病人、病原攜帶者和疑似傳染病病人,使其得到及時救治。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歧視傳染病病人、病原攜帶者和疑似傳染病病人。”對有新冠肺炎病史之人歧視,有可能侵害《民法典(草案)》第990條規定的作為一般人格權的人格尊嚴,也可以具體化為勞動者的“平等就業權”。
五、《婚姻法》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疫情防控期間,家庭成員長時間持續共處,我們要珍惜并經營維護好親情。“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民法典(草案)》第1043條第1款規定:“家庭應當樹立優良家風,弘揚家庭美德,重視家庭文明建設。”
生命安全和健康維護高于一切,基于法益平衡,鼓勵締結婚姻須以生命安全和健康維護為前提。民政部辦公廳2020年1月30日發布的《關于切實做好殯葬服務、婚姻登記等服務機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緊急通知》要求:“切實做好婚姻登記場所疫情防控。……已宣布或承諾今年2月2日開放婚姻登記的地方,建議取消登記,……日常工作日提倡推行電話、網絡或者微信等預約服務,積極調控登記數量,避免扎堆登記,減少人員逗留。……”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不僅影響了結婚登記,還影響離婚訴訟。2020年1月,祝某某以感情不和為由提起離婚訴訟,開庭時間定于2月10日上午。1月31日,祝某某給主審法官發短信:“因新型肺炎太嚴重,為了避免交叉感染,在關鍵時刻不給國家添麻煩,我申請撤回對王某某的離婚起訴。并盡量搞好夫妻關系,與全國人民一起共同渡過難關。災難過去之后如果實在無法重新建立良好的夫妻感情,再考慮起訴離婚的事宜。”
從家事糾紛審判角度看,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對人員流動有一定的限制,對探望權的具體行使方式、撫養權的臨時變更等會產生影響,可類推適用情事變更規則對此做相應調整,不局限于當面探望,還可探索電話、網絡視頻等“云探望”方式。《民法總則》和《婚姻法》中均沒有規定情事變更,對探望權協議等類推適用《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6條情事變更就成為可能的應對之道。《民法典(草案)》第464條第2款也將民法典合同編作為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的開放法源:“婚姻、收養、監護等有關身份關系的協議,適用有關該身份關系的法律規定;沒有規定的,可以根據其性質參照適用本編規定。”
六、《侵權責任法》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加謬在《鼠疫》中曾說:“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義,這只是誠實的問題。與鼠疫斗爭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誠實。”從信息公開和應急處理角度看,應該完善《傳染病防治法》第19條、《突發事件應對法》第43條所規定的疫情信息發布程序、明確疫情信息發布主體。有學者認為:“傳染病疫情獲得科學確認需要一定時間,在此之前,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應將其作為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予以處理,并依據屬地原則采取積極有效的預警措施,其中就包含及時、準確和充分的信息披露。”
《傳染病防治法》第77條規定:“單位和個人違反本法規定,導致傳染病傳播、流行,給他人人身、財產造成損害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據此,傳播傳染病屬于侵權行為,對此種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應該堅持《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的過錯責任歸責原則。因被感染新冠肺炎而向肺炎傳播者提起損害賠償訴訟的,原則上不予支持,但有證據證明肺炎傳播者在明知自身處于確診感染、疑似感染或者感染新冠肺炎高度可能的情況下仍未依照政府部門防控要求履行相應行為的除外。如故意傳播新型冠狀病毒,危害公共安全的,依照《刑法》第114條、第115條第1款,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
民法典中應該妥當協調普通患者知情權、自主決定權與傳染病患者的強制隔離治療之間的關系。《民法典(草案)》第1219條規定:“醫務人員在診療活動中應當向患者說明病情和醫療措施。需要實施手術、特殊檢查、特殊治療的,醫務人員應當及時向患者具體說明醫療風險、替代醫療方案等情況,并取得其明確同意;不能或者不宜向患者說明的,應當向患者的近親屬說明,并取得其明確同意。”“醫務人員未盡到前款義務,造成患者損害的,醫療機構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第1220條規定:“因搶救生命垂危的患者等緊急情況,不能取得患者或者其近親屬意見的,經醫療機構負責人或者授權的負責人批準,可以立即實施相應的醫療措施。”這兩處條文致力維護患者的私人利益,缺乏公共衛生安全維護視角。傳染病患者、密切接觸者應當配合醫學觀察、治療或采取其它預防措施,拒絕配合的,由公安機關依法協助強制執行。結合新冠肺炎疫情及《傳染病防治法》第12條第l款,宜從民事基本制度層面做針對性回應,為此,建議民法典草案“醫療損害責任”一章設置專條規定妥當協調普通患者知情同意權、對生命垂危患者的緊急醫療措施與對傳染病患者的強制隔離治療之間的關系,實現個體利益保護和公共衛生安全維護之間、自由與秩序之間的平衡。目前《民法典(草案)》第1219條、第1220條并不充分,涉及的均是對患者個體利益的保護,未考慮公共衛生安全維護情形下的強制隔離治療問題,建議在這兩個條文之后增加規定:“一切民事主體必須接受疾病預防控制機構、醫療機構有關傳染病的調查、檢驗、采集樣本、隔離治療等預防、控制措施,如實提供有關情況。疾病預防控制機構、醫療機構不得泄露涉及個人隱私的有關信息、資料。”
七、《公司法》《企業破產法》《保險法》中的疫情防控之策
私益贈與和公益贈與不同,接受捐贈、公開募捐和對外捐贈不同。《公司法》對公司資產捐贈權沒有明確規定,如何通過章程在股東(大)會和董事會之間合理配置,是一個重要的公司治理問題。《合同法》第186條第2款限制公益贈與中贈與人的任意撤銷權。《慈善法》第41條第1款有進一步細化規定。公益捐贈人須言出必行。公司為支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進行公益捐贈,會涉及與《合同法》的制度銜接。公司法定代表人超越代表權限以公司名義對外做慈善捐贈承諾,此種承諾事后未被公司董事會或者股東(大)會通過決議形式追認,無權代表的慈善捐贈贈與合同效力與慈善捐贈中捐贈人不享有任意撤銷權之間就存在解釋銜接問題,筆者認為,除非存在《合同法》第195條規定的免除贈與人義務的法定情形,否則公司對此種無權代表的對外捐贈承諾有義務予以追認。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間,防疫防護物資匱乏,人民法院在審理口罩、防護服、護目鏡、消毒液、抗病毒藥物等防疫物資生產企業破產案件中,應當充分利用破產重整的制度優勢,積極協調債務人推動破產重整的實現,發揮此類企業的產能優勢,使其盡快恢復生產,以緩解當前防疫防護物資奇缺的緊張局面,迅速挽救困境停產的防疫物資企業,使其得以維持和更生。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第20條規定:“保險人以被保險人未在保險合同約定的醫療服務機構接受治療為由拒絕給付保險金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被保險人因情況緊急必須立即就醫的除外。”依據該條,保險合同中關于定點醫院就醫的條款原則上有效,保險人可依約進行抗辯。但是,這一抗辯附有除外條款,即被保險人緊急情況必須立即就醫。因此,被保險人感染新冠肺炎入院就醫,即便就診醫院不在保險合同約定的范圍內,鑒于新型肺炎的嚴重性與緊迫性,被保險人、受益人仍然可依據保險合同向保險人主張權利。筆者認為,此種結論的適用范圍應該進一步擴大,即便被保險人不是因為感染新冠肺炎就醫,而是基于保險合同約定范圍內的其他疾病到約定定點醫院之外的醫院就醫,鑒于疫情和相關行政管控措施均構成不可抗力和情事變更,這同樣符合“被保險人緊急情況必須立即就醫”的除外條款規定,被保險人、受益人仍然可依據保險合同向保險人主張權利。
八、總結
新冠肺炎疫情讓我們感受到公共衛生安全的重要性。疫情防控過程中應該科學公正對待新冠肺炎感染者、疑似感染者和受隔離者,堅持把人民群眾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依法科學防控,做好人文關懷。疫情防控要堅定信心、同舟共濟、科學防治、精準施策,也要多措并舉、綜合施策、依法防控。
根據《關于在防治傳染性非典型肺炎期間依法做好人民法院相關審判、執行工作的通知》的過往經驗,筆者在2020年2月3日曾建議最高人民法院認真研究并及時發布《關于審理新冠肺炎疫情相關的民商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司法解釋工作的規定》第6條第1、2款規定:“司法解釋的形式分為‘解釋、‘規定、‘批復和‘決定四種。”“對在審判工作中如何具體應用某一法律或者對某一類案件、某一類問題如何應用法律制定的司法解釋,采用‘解釋的形式。”第12條第1款規定:“最高人民法院各審判業務部門擬制定‘解釋、‘規定類司法解釋的,應于每年年底前提出下一年度的立項建議送研究室。”據此,相對比于起草司法解釋的復雜程序,最高人民法院針對疫情防控出臺指導意見更為合宜。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法治是最好的營商環境。在世界銀行營商環境評估“執行合同”指標中,解決商業糾紛的時間、成本以及司法程序的質量指數,都是重要的二級指標。人民法院解決新冠肺炎疫情所致合同糾紛的效率和質量,會影響這些二級指標。《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一)》做了值得稱道的有益探索,可以進一步觀察其對化解涉疫情民事糾紛的實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