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嘉祿
十多年前,與老婆大人去云南旅游,在麗江待了三天后,特地去張藝謀拍《千里走單騎》的外景地束河古鎮轉了一天。彼時的古鎮剛剛蘇醒,保留著不少黃泥墻、茅草屋、石頭路,青龍橋上時有老漢牽著馬匹經過,石階已被磨得非常光滑,老馬伸出前蹄時也不免猶豫。街上游客不多,納西族老太太坐在墻角曬太陽講古,河邊的水車按照千年不變的調性慢吞吞地轉著。
走進一家古玩雜貨鋪,一只在翹頭案上睡懶覺的虎紋貓看了我們一眼。我在一堆雜件里翻出了一對馬鐙,銹跡斑斑,有些年頭了。老板——一位納西族美女——從后屋現身,宣稱是從清代一個戍邊將軍的后人那里所得。我笑笑,關于古物,總有人喜歡講故事。不過在這個昔日馬幫的必經之地,我愿意相信這對馬鐙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
有現代歷史觀的人不鼓動戰爭,最后一刻也不會放棄遏制戰爭的努力。
我買下這對馬鐙,美女老板又找出一只穿著皮繩的銅鈴,也是老舊之物。納西人在牛脖子上掛個銅鈴,山路彎彎,叮當作響,一路上不會寂寞。我一并帶回上海,牛鈴掛在門楣上,回家開門,叮當一響,感覺自己就是一頭晚歸的老牛。馬鐙掛在陽臺上,讓它俯瞰魔都的街景。
近來中美關系緊張,美國航母編隊竄來東海挑事,戰機嘯聚,濁浪滔天,為了在大選戰中多得選票,美國政壇的戲精做出一連串惡形惡狀的小動作。某日傍晚我在陽臺上憑欄遠眺,風雨欲來,并排而掛的那對馬鐙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古人認為“劍鳴匣中,期之以聲”,我不免生出些許傷感和惆悵。
中國人民飽受戰爭的磨難,數千年的中國歷史,幾乎就是用刀劍刻錄的。今年是朝鮮戰爭七十周年,我希望電視臺有回顧歷史的紀錄片播出,不只回顧戰爭進程,還要面向未來,更要探幽發微,比如回應太平洋彼岸的反戰呼聲。我還想起老家鄰居的一位大叔,親歷過這場戰爭,得過獎章,耳朵卻被“喀秋莎”震聾。有一次他家孩子翻出一對尉官肩章在弄堂里顯擺,正好被回家取東西的父親看到,拖回家一頓暴揍。我媽去勸,大叔說這肩章是犧牲的戰友留下的,比生命還寶貴。
有現代歷史觀的人不挑起戰爭,不鼓動戰爭,最后一刻也不會放棄遏制戰爭的努力。于是我摘下這對馬鐙,鏟去表面銹層,用大紅油漆噴涂幾遍,使之成為一對別致的燭架。我讓小孫女做小助手,順便跟她講講馬鐙如何幫助漢武帝打敗匈奴,講講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性破壞,再講講中國人民熱愛和平的哲學觀和愿景。
馬鐙上部有一個漂亮的拋物線,空間感也比較強,大紅顏色賦予它時尚氣息,一個留作自用,一個送給孫女。我與她一起點亮蠟燭,塞進馬鐙里,提著它可以將燭光傳遞到更遠更廣的地方。
前幾天有幸認識了一位老前輩,他是某醫院放射科專家。他跟我講了一個故事,當年尼克松訪華,震驚了整個世界,最后一站到上海簽署公報,上海方面為接待作了精心準備,精心到何種程度呢?舉一例,在領導人會晤時按要求茶幾上要放一盤水果。有關方面選擇本地特產——上海蜜梨。黃褐色的蜜梨顏值不高,但汁液飽滿,脆嫩香甜。不過也有一個毛病,梨心容易生蟲,而外表不見蛀洞。假如外賓一口吃出蟲子,就是不小不大的外交事件啦。于是領導選中那位通過嚴格政審的放射科專家,分批次將蜜梨放在儀器前“照一下”,沒有蟲子的才能使用。忙活了一整天,那位專家完成了任務,也為此守口如瓶半個世紀。
可見,當年中國政府為了恢復中美兩國的正常關系,花費了多大的心血,體現了多大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