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林耀華的《金翼》作為中國人類學民族志中的重要作品,也是較少見的同時兼具文學性和人類學性的著作。本文從文學和人類學的雙重視角說起,分析《金翼》中涌現的詩意的文學性和豐富的人類學知識。
關鍵詞:《金翼》;文學性;人類學性
1940年,林耀華在留美期間,根據他在家鄉(xiāng)福建省閩江流域黃村及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生活經歷,以及他本人在1936年和1937年的兩次田野調查,完成了小說體著作《金翼》的寫作。1944年,《金翼》首次在紐約以英文版發(fā)行,大獲成功。本書主要講述黃家和張家兩個家族從辛亥革命到日本入侵中國之間三十年的興衰歷史。作為一部用小說形式反映社會學內容的研究著作,《金翼》兼具文學性和人類學性。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具體分析《金翼》在文學和人類學方面的體現。
一、《金翼》的文學性
與科學民族志相比,《金翼》的文學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從題目命名的角度來看,《金翼》的書名,源于“金翼之家”,而“金翼之家”則得名于主人公黃東林家附近一座形狀像金雞的山,因為山巒的一側如翅膀一般伸向黃東林的新房舍,所以在本書中,“金翼”這一稱號也成了黃家的代稱,隱喻著其家族的地位與聲勢。副標題“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則反映的是文本的主要內容。正副標題相結合的形式,既有令人想象的空間,又有內容的直接顯現,體現了文學表述手法的優(yōu)勢。再從結尾的小標題來看,不同于經典民族志作品最后的理論闡述,如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西太平洋上的海航者》最后一章是“庫拉的意義”,而《金翼》最后一章則以“把種子埋進土里”為題,對全書進行總結,這種章節(jié)的題目本身就具有非常濃厚的詩意氣息。
從章節(jié)結構來看,科學民族志的寫作一般將文化事項按照教科書式的條目進行分類,如親屬制度、生計模式、婚姻家庭、政治權力、宗教儀式等,并逐一進行描寫和分析,而《金翼》在章節(jié)上破除了科學民族志分綱目的寫法,借用文學的方式統(tǒng)攝和整合材料。如開頭便是“東林的青少年時代”“擺脫貧困”“打官司”等具有小說情節(jié)的章節(jié),用章節(jié)結構來串聯全文。在材料編碼方面,不同于傳統(tǒng)民族志列表格或詳實地記錄一個個民俗活動步驟的方式和分類歸納式的組織材料的方法,林耀華將收集的材料拆分成具有情節(jié)的小單元,然后將這些小的單元融入事件中,實現了對材料的重新組織,使歷史事實不再刻板和枯燥。
從敘事視角上看,在傳統(tǒng)人類學著作中,為了達到敘事客觀化的效果。一般不會出現第一人稱“我”,必要時也只會用第三人稱單數的“他”,以達到“上帝視角”。《金翼》則將敘述主體轉化為“我”和第三人稱復數“他們”,運用了個人化、主體化的敘事視角,這增加了《金翼》的主觀性和虛構性,凸顯了體驗的意義,使其文學意味更加明顯[1]。進一步,從人的存在方式來看,在經典民族志中,人是作為功能性符號存在的,如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中,人作為文化事項即航海事件的承擔者,其行動主要圍繞著庫拉圈而運轉,是集體性的存在,讀者很難看到個人的經驗和情感,而《金翼》將人作為主體對象,以人的欲望作為人物命運與歷史發(fā)展的動因,推動人物命運的進展,展現了作者對人本身的關注。這也體現在《金翼》的敘述手法上,作者將黃東林和張芬洲兩個家族人物的性格、命運、機遇以及興衰轉換進行多重對比,使得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結局也頗具戲劇性,充滿了文學的意味。
最后,從內容上來看,《金翼》在具體內容的書寫上也呈現出一片生機盎然的詩意。如第七章“農業(yè)系統(tǒng)”中全面描繪了傳統(tǒng)農業(yè)的生產活動,從翻耕、施肥、育種、播種,到收獲、脫粒、交租等非常完整生動,呈現出中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和諧詩意的存在狀態(tài)。主人公黃東林作為一個商人,以個人的人際關系為中心,形成了一種家族式的生產模式,這種生產運作形式亦是傳統(tǒng)的詩性的。除了這種詩性的生產,人的生命也呈現出了一種詩化的情態(tài),如東林生命中遭遇的親人的死亡,對他沖擊很大,造成了生活格局上的動蕩和變化,而兒子的出生又將其緩和。社會的延續(xù)在死生的交替中進行,從而形成了一種基于人際平衡之上的更深邃的平衡[2]。
二、《金翼》的人類學性
林耀華在本書的序言中說,“我想說,《金翼》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這部書包含著我的親身經驗、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族的歷史。它是真實的,是東方鄉(xiāng)村社會與家族體系的縮影”。所以“這本書匯集了大量社會學研究所必需的種種資料,展示了種種人際關系的網絡——它運用社會人類學調查研究方法的結果”[3]。所以,與一般的小說相比,《金翼》的人類學性也充分體現在以下方面:
在內容方面,本書篇幅雖小,但容量巨大。包含了非常豐富的人類學知識和社會學理論。作者運用社會人類學方法進行社區(qū)研究,系統(tǒng)全面地介紹了福建省古田縣湖口鎮(zhèn)這一地方的各種文化現象,范圍涉及經濟、政治、家庭、教育等各方面[4],如第六章“村里的節(jié)日”、第七章“農耕生活”、第八章“大米交易”、第十八章“地方政治”、第十九章“水陸交通”等。同時,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也描述了本地區(qū)的歷史變遷,展現了社會觀念的變化和科技的進步,如戀愛自由代替包辦婚姻,輪船的出現代替了傳統(tǒng)的拖船。
在方法上,《金翼》來自細致的田野調查,作者曾兩次返回家鄉(xiāng),利用一年半時間,運用人類學調查研究方法,有針對性地、系統(tǒng)全面地進行社會調查,而作者本人也出于這一社會,以其參與者的身份,“自觀”地對其進行研究。故本書從研究方法上來說是學術研究的產物,不同于一般采風和體驗式的文學寫作,具有真實性和理論性。
從情節(jié)的功能性角度而言,作者“為了使原本豐富生動的歷史事實不至于桎梏在刻板艱澀的論著形式之中”,“采用了小說題材,把全部材料重新加以組織,有機融化在故事情節(jié)內”[5]。可見,在《金翼》中,林耀華對情節(jié)具有功能性的追求。情節(jié)不是為了故事本身的發(fā)展服務,而是為了化用、組織和包裹人類學的材料,這與一般小說多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將社會性的材料作為背景是不一樣的。在材料分析方面,作者對人物生活中的各類事件,甚至是小事中包含的一整套傳統(tǒng)關系也都作了社會學式的分析,如第三章“打官司”,黃東林為新居準備木材的事件使他陷入一場紛爭,圍繞這一主題,作者詳細地解釋了當地的司法制度。再如第十二章“分裂”,以大哥與叔父、大哥與二哥的沖突,以及由祖母引出的東林與二姐的沖突,為“分家”這一農村常見事件提供了一般的類化分析。
三、結語
綜上,可以看出,林耀華將注重嚴謹性和科學性的人類學寫作延伸到開放性的文學領域,擺脫了大量社會學研究著作為了尋求共性而失去具體豐富的可感性的問題,但同時從內容和方法上保證了本書的真實性和理論性,所以閱讀《金翼》本身,既能直接感受豐富生動的生活,又能從中尋找到具有普遍意義的通則,這正體現了《金翼》作為小說體人類學著作豐厚的文學意味和人類學精神。
但值得注意的是,林耀華所說的“自觀”,并非完全是從本土看本土的單一視角,而是一種雙重的視角,即作者在書寫主體文化體驗的同時,也兼顧了西方理論的學術視野,正如在書中所看到的,林耀華從中國風水論切入,最后從平衡論出來,恰恰體現了西方是理論的提供者,而非材料的來源。這也是《金翼》出版后受到西方世界高度評價的重要原因,所以《金翼》作為西方經典民族志的他者,其含義是雙重的:首先,《金翼》是非西方材料和畫面的提供者和中國之本土性的提供者。其次,小說體和文學化形式的寫作,如“金翼”“把種子埋進土里”等象征性的修辭,滿足了西方長期以來對詩意的、浪漫的東方的想象,故對其的評價高,也是《金翼》的書寫作為他者身份的一個證明。《金翼》完成后,其影響遠超過作者的博士論文《貴州的苗蠻》,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林耀華也曾坦言那“屬于有心栽花與無意插柳之間的諷刺與幽默……對國際上的學科與權勢的關系未嘗不是一個有趣的腳注”[6]。
參考文獻:
[1]楊秋苑.文學的人類學 人類學的文學——跨學科視野下的《金翼》研究[D].南寧:廣西大學,2017:1–70.
[2]王先燦.《金翼》的詩學解讀[J].大理學院學報,2010(11):43–47.
[3]林耀華.金翼[M].北京:三聯書店,2000:2.
[4]王興周.一部以小說形式寫成的社會學研究著作——《金翼》評介[J].中山大學學報論叢,1993(Z2):14–16.
[5]林耀華.金翼[M].北京:三聯書店,2000:2.
[6]林耀華.林耀華學術[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61.
作者簡介:王玲玲(1992—),女,回族,甘肅天水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18 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