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十五年之后,我寫完人生中的第二部長篇《頭等艙》,發表在六月刊的《上海文學》。
為什么我要寫《頭等艙》?
只是源于我內心的一個疑惑:那就是為什么我們這一代女大學生在畢業三十年之后有如此多的瘋婦。
去年我突然接到一個老友的電話,她告訴我她想來看我,因為病好了。我問什么病?她說她這幾年進出精神病院多次。我們曾經是少年時代的好友,她非常有氣質,也非常有才華,曾經是我文學道路上的引路明燈,但是后來因為一些瑣事早已不聯系多年,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赤裸裸地直面同齡人“瘋”的問題。
與此同時,我的另一位老友在飯桌上告訴我,她的大學同學瘋了,那位女同學我也曾經有一面之緣,那時她是手擒愛馬仕目下無塵的闊太,穿著一雙性感至極的黑色羅馬鞋,讓我印象頗深……
這本小說里我寫一個寢室的四個女生,周蜜和李小貞,梅蘭花和李曉楓,20世紀90年代初的女大學生,也就是真實生活里我曾經一睹過芳容的師姐們。她們曾經是我們那個時代里最優秀的女性,她們中的大部分后來成為中國一線城市里的第一代金領。
20世紀90年代早期的大學錄取率極低,外文系是極熱門的專業,再加上還有面試這一關,能讀上重點大學外文系的女生絕對是萬中挑一。在我的印象里,外語系這幫女生當年的存在如同天神,光芒四射,把周圍大部分人都襯得自慚形穢,用什么形容詞形容她們都不過分,因為她們確確實實是大學校園里脖子伸得長長眼睛長在額角上自帶光環的白天鵝般的存在。
但這一切都在二十年后土崩瓦解。許多貌似不經意的人生選擇,一步一步把“周蜜”們逼上了“崩潰”這條路。你可以說是她們自己的選擇,但是不能否認,這是時代與際遇的合力——她們一帆風順地長大,家長說“你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學習上”,要“做好女孩”,她們從千軍萬馬里殺出來考上眾人艷羨的大學,在別人眼里她們前途不可限量,她們進的是當時最好的單位,嫁的是當時覺得最好最牛的男人,她們的青春有一個雷霆萬鈞的開場,但沒想到二十年后卻全盤崩落。
崩潰來自兩個方向,首先是內在世界的崩潰。
她們是沒有經過任何現代性教育長大的一代人,但她們一出生又天然覺得男女天生是平等的,整個成長過程又其實是完全沐浴在舊式的性別觀念當中。她們靠著看瓊瑤三毛金庸理解男女關系,她們仍然不由自主把愛情看作是人生唯一的救贖,她們看上去非常摩登,其實內在異常傳統,她們給自己的選擇少之又少。
其次是外在世界的擠壓。
受過高等教育的70后,不能說是不幸運的,她們確實是天之驕子,一出校園就碰上開放開明、整個社會處在上升期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只要稍微努努力,彎彎腰,就能拾到滿地的稻穗。當然,作為第二性,她們享受的紅利大半是被同時代的男人拾剩的,這恰恰也造成了她們的不幸。波瀾壯闊日新月異的三十年,這三十年里情感關系和社會結構的轉變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讓人目瞪口呆,而對于擰巴的天真的脆弱的又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開局太順的人來說,面對這種外在世界與精神世界一再被解構和重建實在是太難了。
身處急劇變化的世界,其實需要極其堅強的神經,如若不然,崩潰幾乎是必然的。我們身處萬花筒般極速變化的世界,見證過時代的奇跡,也嘗盡繁華之后的孤獨和幻滅——悲慘的是,在時代的高速旋轉裹挾中,站得越高的人,所受的離心力就越大,這也許是過早站在財富金字塔上的“周蜜”們所未曾料到的。
我曾經聽一位年近五十的昔日校花感嘆:我怎么覺得自己的世界在這二十多年間,完全顛倒了,它從前有多么寵我,現在就有多么無情——我無言以對,只得訕訕地說:其實它一直就很無情,只不過你當年未曾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