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琳

廢棄的園區、造價高昂的爛尾建筑、400億元負債……國家級貧困縣——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獨山縣近日再次成為熱議話題。
據貴州省黔南州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發布《關于獨山縣三都縣有關歷史遺留問題整改工作的情況通報》,截至2020年6月末,獨山縣政府債務余額135.68億元,其余為企業債務等。對于年收入不足10億元的獨山縣來說,舉債融資除了用于政績工程、形象工程建設,“絕大多數用于基礎設施、脫貧攻堅、民生工程等項目建設”。
經濟發展是獨山縣舉債的重要目的之一,但超負荷的債務也讓通報中的獨山縣與三都縣在前行中深受掣肘。對于全國1323個縣(截至2019年)——特別是其中欠發達的縣來說,靠舉債促發展并非長久之計,在脫貧攻堅決戰決勝之年,如何徹底改變滯后狀態,是“獨山縣們”的共同議題。
翻看《獨山縣2019年財政預算執行情況與2020年財政預算草案的報告》會發現,2019年,獨山縣財政總收入完成8.63億元,與上年實際完成數相比下降14.35%;一般公共預算支出27.7億元,與上年實際完成數相比增長1.32%,不僅收入下跌、支出上揚,而且整體入不敷出。
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馬亮看來,獨山縣的債務問題并非孤例,這可能也與央地關系有聯系。
“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要求地方政府來履行,配套的資金也由地方政府承擔,所以為了滿足這些剛需,或是為了匹配經濟發展需求,地方政府就要擴大收入。”馬亮表示,從稅收管理體系上看,地方政府沒有自主權加征稅費,還要為了優化營商環境減稅降費。對于經濟相對發達的縣域來說,土地財政是增加收入的選擇,但對于欠發達、主要靠上級財政轉移支付“輸血”的縣域來講,想要更多資金刺激經濟、加速脫貧,就只能尋求借債填補缺口。
債務越滾越大,一方面是債務具有依賴性。馬亮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盡管目前各級政府都在過“緊日子”,但政府財政支出還是有剛性需求的,“基本上都是今年支出高于去年,但收入沒能跟上,所以債務就成了‘滾雪球。”
如獨山縣一般,借貸渠道既包括商業銀行,也有融資平臺或是地方政府注資的國有企業來周轉資金,借貸鏈條既長且廣、手段復雜,這樣一來,地方債務監管難度加大;中西部地區的縣本身交通不便,審計麻煩,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監管不力。
不僅僅是財政的問題。僅今年1—7月,就有至少7名原縣委書記接受審查或是落馬——官員的治理、干部的管理、廉政建設以及規劃決策是否科學合理,都是影響縣域債務的關鍵。
“地方政府缺乏針對債務管理的約束機制,誰來決定舉債、用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償還、決策的問責機制、對債務風險的預判應對……這些都沒有明確答案。”中國社會科學院生態文明研究所研究員宋迎昌表示,一面是對發展的迫切期望,一面則是“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的強硬發展,再加上監管不到位、機構尾大不掉等問題,負債在所難免。
超負荷舉債僅是阻礙縣域發展的一個門檻。宋迎昌認為,欠發達縣域經濟發展面臨的,是一系列難題。
“欠發達地區的自然條件和區位條件一般都存在不足之處,難以與發達地區進行有效的產業分工合作,取而代之的是孤立的、分散的發展模式。”宋迎昌表示,除此之外,交通條件普遍較差,同時缺乏招商引資的軟環境,在這些問題的綜合影響下,經濟發展出現困境。
家在陜西佳縣的林超(化名)告訴《中國報道》記者,跟大城市相比,縣城從經濟到服務還是有差距。
“我們縣城也算是為數不多的沒通火車的地方。因為很小,所以平時外出基本靠步行,雖然也有公交車,但是等車全靠緣分。”林超說,現在車站整體搬到了縣城外,雖然是為了安全,但很不方便。“教育方面也可以說非常落后,好老師都留不住,學校基礎設施也跟不上;縣城除了政府、銀行就是小本經營的商販,幾乎沒有企業和公司,發展空間無從談起。”

2018 年6 月8 日,江蘇省海安市行政中心大樓平臺門口懸掛新的門牌,很多市民前來與撤縣設市的新牌拍照留念。當天,海安正式設市大會舉行,成為江蘇時隔22 年后第一個“解凍”的縣改市。
由此而來的就是人才外流、匱乏問題。人民智庫的調查顯示,16~40歲的“小鎮青年”中,近八成表示,身邊同齡人“一半以上選擇去大城市發展”;仍留在當地的小鎮青年,超九成打算去大城市發展。
以上困難帶來的后果之一,就是欠發達縣域難以復制東部經驗,就連承接東部地區產業轉移的機會,可能都要落入東南亞地區,“縣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的討論也已浮現。
一頭連著城市,一頭接著鄉鎮,夾在中間的縣是“中國推進工業化城鎮化的重要空間、城鎮體系的重要一環、城鄉融合發展的關鍵紐帶”,具有很強的獨立性。雖然每個縣的規模和發展程度有差別,但基本上都是一個單獨的經濟體。但從近期行政區劃調整上來看,“撤縣設區”的次數多了起來。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09年底,全國共有855個市轄區、367個縣級市、1464個縣;截至2019年,市轄區數量增至965個,縣級市增至387個,縣減少至1323個。
對于一些縣來說,改區不是沒有好處。宋迎昌分析,變區之后,縣可以具體、主動地參與大城市分工,更多要考慮的是城市的發展規律,有利于走上專業化的發展道路,但他也認為,改區還需慎重,雖然可能呼聲很高,但不會大面積推行,因為符合條件的縣很少。
“非農勞動力要占據人口絕大部分比例,非農人口應達到一定規模,非農產業GDP需占絕大比重,與中心城市距離也不宜太遠。如果縣不具備以上4個條件,改區就是盲目的,沒有多大意義。”宋迎昌表示。
馬亮與宋迎昌的觀點一致,他表示,縣有縣的好處,劃縣為區也有好處,就看好處到底對誰而言,“一些城市本身體量不大,如果要擴張,是需要把縣并進來的;對于另一些城市而言,具備一定的承載力和輻射能力,也可以考慮劃縣為區;但如果市很弱、縣很強,實際上就是‘拉郎配了。”
從《2020年中國縣域經濟百強榜》可以看出,獲冠亞軍的兩個縣級市——昆山、江陰——去年GDP均突破了4000億元大關,已經超過了許多地級市,甚至趕上了個別西部省份。“對于這些縣來說,發展已經自成一體,此時劃縣為區并不是很恰當;對于另一些縣來說,或許經濟不是很強,但并區后可能會毀掉自身特色,也可能會造成縣與市之間的矛盾。”馬亮分析,因此,評價一個縣要不要變成一個區,也要考慮縣的條件,包括所處的經濟發展階段、地理位置和跟市的關系等。
為了促進縣域發展而并縣為區的說法,也不甚完備。馬亮表示,一些城市在挑選縣的時候,為了經濟效益,往往會選擇較發達的縣而忽略欠發達縣,這樣反而會造成更大的發展落差,因此盲目追求“無縣化”,未必是件100%的好事。
“縣市合并是一項高成本的工作,應該是彼此都覺得很必要的時候再去合并。”馬亮建議,倒不如創新縣跟市的協調機制,增大二者之間的協調力度,或是直接將縣交由省級直管——畢竟在江蘇、廣東等地,一些縣的發達程度不亞于城市,賦予縣更大的自主權,而不是一定要改個名字、被吸納進市轄區,才能繼續發展。
5月29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印發《關于加快開展縣城城鎮化補短板強弱項工作的通知》,提出要加大財政資金支持、吸引社會資本投入、加強建設用地支撐。
靠上級補助的一般性轉移支付來刺激經濟,終究不是可持續的好辦法,多位專家表示,欠發達縣域想要突破先天桎梏,就要抓住自身特色,培育內生動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研究員楊志勇認為,欠發達縣域可能想要模仿東部地區進行超常規發展,但東部地區能做的,欠發達縣域不一定能做;東部地區過去能做的,現在也不一定能做,還是要結合實際情況,在當地的財力可承受范圍內發揮當地優勢。
7月22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加強新型城鎮化建設,再次提出要補短板擴內需,提升群眾生活品質,確定支持多渠道靈活就業的措施,促進增加居民就業和收入;還提出要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為進城農民就近打工就業提供機會。
“勞動密集型產業”意味著要走市場化的發展道路,但也意味著從農業、工業到服務業,都可以被納入發展范圍。在宋迎昌看來,走市場化的發展道路正是培育內生動力的最好方式,欠發達縣域應該主動參與分市場分工,特別是當前,數字經濟和電商平臺都提供了很好的發展契機,如果有機會,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另一方面,欠發達縣域往往也具備生態涵養的條件,承擔起生態職能也不失為發展路徑。
馬亮也認為,與其盲目追求城鎮化、走東部的老路,不如結合優勢發展可持續性的特色產業。
“比如我去調研過的貴州三都縣。”馬亮舉例,“他們那里有個水族,如果你去旅游,可以住到當地人家里,體驗民族特色。而且近些年來,國家投資修繕交通,當地是具備發展旅游業的基礎的,關鍵在于找準定位,而不是盲目擴張。”
但解決問題也不能僅靠內部消化,也需要自外而內地激活。
馬亮以人才吸引為例,“可以建立欠發達縣域與東部地區的對口支援聯系,鼓勵東部地區人才前來大展身手;中央部門可以選派干部到西部駐扎;還可提供給企業骨干到縣政府工作的機會,為當地輸入新鮮血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