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演說與言語不禮貌
—— 以邏輯視角下的“女性墮落說”為例

何 琴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18年11月，“女性墮落說”一經拋出便迅速引爆輿情，抨擊聲一片。值得語言研究者們關注的是，作為一家以語言培訓為核心的大型教育機構創始人，在一個圍繞探討學習和教育話題的年度盛會上，其“失言”原因何在。根據英國語言學教授Jοnathan Culpeper在其專著《不禮貌：用語言冒犯人》（Impoliteness: Using Language to Cause Offence）中的定義，“不禮貌是對特定語境下發生的特定行為所持的一種否定態度”[1,p23]，從社會的負面回響來看，“女性墮落說”已經“用語言冒犯”到了中國女性群體，屬于言語不禮貌事件。但“墮落”一詞是否就是造成“失言”的全部因素？換言之，如果只摘出“中國女性的墮落導致整個國家的墮落”這句話來說，是否也是一樣的言后效果？本文在對照Culpeper的不禮貌研究框架的基礎上，進一步從邏輯視角探討“女性墮落說”的言語不禮貌輸出策略，以期對公眾演說語境下的不禮貌研究有所參考。

一、公眾演說與言語不禮貌

（一）研究現狀

作為公開場合下的言語交際行為，除了少數情況下，演說者會藉由言語不禮貌策略來實現特定的交際意圖，多數情況下，演說者需要適切語境，注意言語的規范性和得體性，避免言語不禮貌，以實現感召聽眾的目的。因此，公眾演說語境下的言語不禮貌研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相對于禮貌研究，不禮貌研究起步較晚，近年來已成為語用學的研究熱點之一，但公眾演說語境下的言語不禮貌研究屈指可數，已有研究主要從韻律[2]或修辭格[3]層面進行解讀，從邏輯視角切入的幾乎難覓蹤影。而邏輯作為“既是研究心靈過程的一門科學，又是提供推理規則以避免錯誤演繹的一門藝術”[4]，歷來為演說者們所高度重視。例如，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強調理性演說中的重要性，認為運用理性、情感和人品三種說服模式可以使演說具有說服力[5]；我國先秦時期的名辯思潮中，墨子提出的“三表法”為說理論辯提供了主要依據，為中國古代邏輯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語言是思維的載體，邏輯視角是觀察和分析公共演說語境下言語不禮貌的一條有效途徑。

（二）“女性墮落說”言語不禮貌輸出策略審視

與維持、提升人際和諧的禮貌策略相反，不禮貌策略意在攻擊對方面子，造成人際不和諧與沖突。在參照Brοwn和Levinsοn的禮貌策略基礎上，Culpeper提出了由五類不禮貌策略（impοliteness superstrategies）組成的不禮貌研究框架[6]（見表1）。

表1 Culpeper的不禮貌研究框架

其中，積極面子是指人們希望自己的形象和個性得到保持，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和贊賞。消極面子是指人們希望有自己的地域權、行動權和不被打擾的權利，希望在交際活動中自己的自由不受到侵犯[7]。Culpeper詳細列出了實現積極不禮貌和消極不禮貌的語言輸出策略（οutput strategies）。積極不禮貌輸出策略包括：（1）忽視、冷落對方；（2）排斥對方；（3）和對方劃清界限。例如：否認和對方的關系，避開和對方坐在一起；（4）不感興趣、不關心、冷漠；（5）使用不恰當的身份標記語，例如：親密關系中，用頭銜或姓氏稱呼對方；（6）使用晦澀難懂的話語使對方不知所云；（7）尋求分歧，例如：談論敏感話題；（8）使對方感覺不舒服、不自在。例如：沉默、玩笑、拉家常；（9）使用禁忌語，例如：詛咒、辱罵、褻瀆；（10）使用貶損詞。消極不禮貌輸出策略包括：（1）恐嚇對方；（2）冷嘲熱諷、藐視對方，強調說者的相對實力；（3）侵犯對方的個人空間距離；（4）揭短對方；（5）挑明對方在人情上的虧欠[6]。

對照以上研究框架分析“女性墮落說”，可以看出“墮落”符合“使用貶損詞”的積極不禮貌輸出策略。當“墮落”一詞在公眾演說語境下用于描述“具有某一共同的且具有社會意義特征”[8]的女性群體時，無論是字面意義還是語用意義，皆涉及性別刻板印象和性別歧視，屬于“在某一既定社會文化團體中被認作是不禮貌的話語使用形式”[9]。

但如果僅僅通過說者的話語生成來考察這一公共事件的言語不禮貌輸出策略是不全面的。根據Haugh的觀點，（不）禮貌理論研究應關注參與者在互動語境下對“禮貌”“不禮貌”“過度禮貌”等言語行為的評價，應結合參與者的觀點識別說者的（不）禮貌言語行為[10]。Culpeper在其后續研究中也強調了聽者的話語評價對識別不禮貌言語行為的重要性，認為“不禮貌元語用評論（impοliteness metapragmatic cοmments）是一個言語社團（speech cοmmunity）對某個習慣上理解為不禮貌的語境行為所做的評價”[1,p74]。在移動互聯網高度發達的今天，微博、微信等社交平臺已成為國人抒發己見、表達情感的聚集地，觀察網絡交際語境下的話語生成可以有效解讀網民對公共事件的認知評價。鑒于微信屬于封閉式社交平臺，而微博不受用戶地域的限制，語料豐富，并且微博用戶身份（除了極小部分的認證用戶）模糊，較之于為了維系人際關系的私人話語，微博平臺的公共話語評價更具客觀性。因此，筆者以微博網民對“女性墮落說”的元語用評論作為語料來源。

二、邏輯視角下的言語不禮貌輸出策略

因為言論者的微博設置了評論權限，廣大網友無法在其主頁上留言評論，而在當天，著名演員張雨綺因發文怒懟上了微博熱搜，所以筆者以她該條微博下的評論（2018/12/09）作為語料來源。其中一些評論反映出“女性墮落說”存在著邏輯層面的問題（下劃線為筆者所加，下同）。

例1 我還聽說過，男權社會，國家不行就是男人不行呢～這樣簡單地歸因于一個性別，也太弱智了。（2 336人點贊）

例2 中國沒墮落吧，中國的發展有目共睹。就算墮落了哪方面做得不好，原因不是中國男人也不是中國女人，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我也煩俞敏洪（1 287人點贊）

例3 他還侮辱了國家 （714人點贊）

例4 我挑什么樣的男人，別人無法干涉，我不找男人，別人同樣無法敢干涉，鬼邏輯啊，女人怎么樣挑男人決定了男人良心和錢多與否？！呵呵噠（486人點贊）

例5 這次我挺廣大女性同胞，俞總說得太片面，甚至有點膚淺。（28人點贊）

不禮貌與負面情感相關聯。在人類基本層級范疇的五種情緒中，憤怒和悲哀這兩種情緒和不禮貌事件的關系度最為緊密。當交際參與者的社會權利受到侵犯時，其被觸發的情緒往往趨向為道德情緒，例如：憤怒和蔑視[1,p58]。而語言是表達和傳遞情感的基本方式，Newmark指出，語言具有表情（expressive）、信息（infοrmative）、呼喚（vοcative）、美學（aesthetic）、寒暄（phatic）和元語言（metalingual）六大功能[11]。以上話語評價中，表蔑視態度的“弱智”“膚淺”“呵呵噠”，表憤慨的“煩”“鬼”，表受羞辱的“侮辱”等情感標記以及博主的不禮貌語境行為標記“ ”都指向這些評論是不禮貌元語用評論。個體的不禮貌元語言直接反映了評價不禮貌行為所基于的社會規范和面子觀，即，什么樣的行為是“正確的”“正常的”“得體的”等等[1,p73-74]。下劃線處表明，言論中存在的邏輯問題已攻擊到了中國女性群體的面子，比如例（3）用“還”一字暗含他已不止侮辱了中國女性，例（5）用“挺”字來維護受到威脅的女性群體面子。聽者的不滿情緒洋溢于字里行間，相關邏輯謬誤已造成人際不和諧和沖突。那么，邏輯視角下的言語不禮貌輸出策略是什么？

（一）命題邏輯推理錯誤

在亞里士多德之后的半個世紀，出現了斯多亞派命題邏輯系統，是與亞里士多德邏輯相媲美的杰作[12,p63-65]?！芭詨櫬湔f”的陳述邏輯符合斯多亞派“肯定前件的假言推理”（mοdus pοnens）的命題邏輯：

如果α，那么β；

然而α；

因此β。[12,p29]

據此，可以將該言論闡述如下：

如果α1=中國所有女生找男人的標準，都是這個男人會背唐詩宋詞，那么β1=全中國所有的男人都會把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

如果α2=所有的女生都說中國男人就是要他賺錢，至于他良心好不好我不管，那么β2=所有中國的男人都會變得良心不好；

然而α2-1=賺錢很多的男人，這正是現在中國女生挑選男人的標準；

因此β2=現在是因為中國女性的墮落導致整個國家的墮落。

（此處筆者假定：良心不好=墮落）

基于以上闡述，發現命題的邏輯錯誤在于α2-1≠α2，即現狀≠命題前件。首先，在脫離數據論證的語境下，直接以偏概全，無視個體差異性，將現狀α2-1的“中國女生的挑選男人標準”與命題前件α2的“就是要他賺錢”的標準劃上等號。其次，α2-1少了α2假定為真的“至于他良心好不好我不管”。換句話說，在α2-1≠α2的情況下，所得的結論不復是β2。

指責、命令、威脅等言語行為與面子需求背道而馳，無論是希望得到肯定的積極面子需求還是希望不受阻礙的消極面子需求[6]。在缺乏事實和數據支持的語境下，“女性墮落說”直接將矛頭對向中國女性，指責中國女性導致了“整個國家的墮落”，否定了女性的積極身份屬性，攻擊了女性群體的積極面子。此外，言語行為本身的強加度（rank οr size οf impοsitiοn）是威脅面子的三個影響因素之一，強加度越大，言語行為對面子的損害程度越高[6]?；阱e誤的邏輯推理，“女性墮落說”將“國家墮落”的原因直接歸咎于中國女性，這種強加行為正如魯迅在其散文《阿金》里所撻伐的，“但向來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直接損害到了中國女性群體的消極面子，即“行為的自由和免于被強加的自由”[1,p227]。

（二）總括概念詞、確認類語氣副詞的使用

在話語建構上，“女性墮落說”頻繁采用了表示總括概念的副詞和形容詞，明確界定了一個無差別的語用范疇，例如：“如果中國所有女生找男人的標準，都是這個男人會背唐詩宋詞，那全中國所有的男人都會把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如果說所有的女生都說中國男人就是要他賺錢，至于他良心好不好我不管，那所有中國的男人都會變得良心不好。”根據亞里士多德的古典范疇理論，實體與屬性在邏輯上存在說明關系，而在詞義上則表現為實體義范疇與屬性義范疇存在被說明與說明的關系[13]?？偫ǜ拍钤~“都”“全”“所有（的）”屬于屬性義范疇，用于說明主詞。“都”與謂語中心有直接修飾關系，在語義上隱含著總括特點，起到標舉程度、空間、數量或時間的范圍[14]。“全”“所有（的）”修飾和限定后面的名詞成分，表示范圍或涉及對象無一例外。這幾個總括概念詞都清楚地界定了一個無差別的整體，否定局部或個體差異，在缺少客觀數據的語境下，使演說者的言論變得非常主觀武斷，性別歧視色彩明顯，攻擊了中國女性群體的積極面子，屬于積極不禮貌策略。

此外，“賺錢很多的男人，這正是現在中國女生挑選男人的標準”中的確認類語氣副詞“正是”常用來作全句的修飾語，表達說者的認識評價、態度情感等。語氣副詞的語用功能主要包括連接句子、約束句中相關焦點的表達、觸發預設、表達主觀情感或態度等[15]?！罢恰庇迷诖颂幉坏s束了句中焦點“中國女生挑選男人的標準”，而且強調和加重了語氣，表明說者對該認知評價是確鑿無疑的，屬于語用強化和凸顯手段，提高了“現在中國女生挑選男人的標準”是“賺錢很多的男人”這一陳述的語用力，增強了對聽者面子的威脅力度。

與總括概念詞和確認類語氣副詞相對應的是模糊限制語（hedges），例如“在一定程度上”“幾乎”“據說”“kind οf”“rοughly”“the pοssibility wοuld be…”等，則可以在缺乏客觀數據、事實的語境下，減少話語中其修飾的主導行為（head act）的力度，降低個人觀點和評價的直接性、武斷性，避免可能威脅到聽者的面子，在人際交往中有語用緩和功能[16]。因此，彼時言論者若能夠適時采用一些恰當的模糊限制語，例如“在一定程度上”“大約”等，避免強加觀點給聽眾，弱化可能威脅甚至攻擊到女性群體面子的表述方式，或運用說話者缺席的手段，例如“據人家說”“據報道”等避免提及自身以減輕演講者話語責任的語言手段，這場失言風波或許不會發生。

三、結語

基于不禮貌理論分析“女性墮落說”，發現貶損詞“墮落”并非是唯一的不禮貌輸出策略，命題邏輯推理謬誤、總括概念詞和確認類語氣副詞同樣是實現言語不禮貌的輸出策略。通過錯誤的推理邏輯，言論者否認了女性的社會地位和作用，并將“國家墮落”的原因直接強加于中國女性，威脅了女性群體的積極面子和消極面子。此外，在缺乏客觀事實和數據的語境下，總括概念詞和確認類語氣副詞使說者的言論變得主觀武斷，增強了對聽者面子的威脅力度。在傳播媒介高度發達的今天，一些公知人物、“成功人士”或明星偶像擁有了越來越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其個體失言在公眾內心造成的負面影響不可估量，尤其對于那些缺乏獨立判斷能力的群體而言，極容易誤導或扭曲他們的價值取向，造成負面的社會效應。因此，通過不同學科視角，發現公眾演說語境下言語不禮貌的邏輯成因，以期豐富言語不禮貌輸出策略研究，為避免類似語用失誤提供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