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晨
摘要:“親親相隱”是中國古代法制史中非常重要的原則,最早源于春秋戰國時期的儒家思想,在漢宣帝時期正式確立“父子相為隱”制度,該制度因利于維護宗族和諧關系、鞏固統治地位,歷來為統治者所采納。但是即便在古代提倡親親相隱風氣的情況下,民間仍廣為流傳大義“滅”親的事跡。推崇親親相隱與鼓勵大義“滅”親,是兩種價值理念的碰撞,是選擇維護個人利益還是集體利益的辯駁。法律并非萬能,道德與法律同為社會準則規范,親情倫理、道義傳統對于家庭和社會的黏合作用有時遠甚于法律條款,目前現行刑法摒棄親親相隱制度,并未將近親屬排除在窩藏、包庇罪的主體資格外,因此,本文將探討親親相隱制度的發展軌跡及其歷史局限性,并結合當下現實情況,研究親親相隱制度回歸的期待可能性。
關鍵詞:親親相隱;歷史局限性;道德與法律;期待可能性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2020)07-0-02
一、親親相隱的來源及適用
親親相隱是指基于血緣紐帶及人性情感作出的對親人包庇、隱匿罪行的舉動,因為中國古代強調宗法倫理制度,主張“孝治天下”。國家是家庭的集合,家庭是國家的縮影,中國歷朝歷代的法律都以維護“家國一體”為己任,因此宗法倫理成了中國古代法制觀念的基石[1]。
1.親親相隱的來源
關于親親相隱,最早的記載為春秋時期的《論語·子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通過維護家庭的和諧來達到社會秩序的穩定,因此自漢朝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歷朝歷代統治者以儒家思想統御天下。根據儒家理論的解釋,父母、子女之間的關系是天然的,出于濃烈的人性及親情,使得父母為犯錯的子女包庇,子女為犯錯的父母包庇,這是天性使然,如果父母、子女因為包庇了至親而獲刑,那么父母、子女之間一定會產生嫌隙,這個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家庭就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人之初,性本善,這樣一種違反人類天性的法律勢必會激發出民眾心中利己的一面,民心渙散會導致社會不和諧,這將對統治者造成極大的不利。因此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必須制定完善的法律,一部良好的法律在制定時就應當兼顧人性、考慮人情,沒有人情的法律只是空中樓閣,不會被民眾所執行[1]。
2.親親相隱的演進
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漢朝實行春秋決獄,即以儒家經典作為判案的依據和來源,由于《春秋》主張父子之間可以相互隱匿罪行,因此在現實的判案中,父子之間隱匿犯罪的行為不受懲罰,直至漢宣帝下詔明確,“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遍L輩隱匿罪行,除非晚輩犯死罪(特殊情況可以求得皇帝赦免),不負擔刑罰,而晚輩只要是為長輩隱匿罪行,均不承擔刑罰,親親相隱制度才第一次被正式納入法律之中。
隨著歷史不斷發展,儒家思想也在吸納著新的理論,到了唐朝更是拓展了“親親相隱”的范圍。唐律規定同居相為隱,將容隱范圍由直系三代血親、夫妻關系擴大到同財共居之人。外祖父、外孫、孫、媳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都可以相互容隱犯罪,甚至是奴婢下人可以為主人隱罪(但是謀反、謀叛、謀大逆等威脅統治階級的犯罪除外)。而對于旁系血親互相隱匿,雖然不能免除刑罰,但是仍按照包庇罪減三等量刑,盡可能地維護家族關系。隨著程朱理學的發展,朱熹認為“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而這一點深刻地影響了元明清三代的立法思想,從之前的互相隱匿罪行不承擔刑罰,到了元代懲戒違背親親相隱規定的行為,完成了容隱由權利性向義務性的轉變。到了《大清律例·名例律》時,親親相隱的制度發展到了最完善的階段,容隱范圍繼續擴大到岳父母與女婿、公婆與兒媳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而奴婢、雇工則從可以隱匿到了必須隱瞞的程度。
到了清末民初,清政府的《大清新刑律》及國民政府的《“中華民國”刑法》,則對親親相隱制度進行了修改,基本上取消了親親相隱為強制性法定義務或綱常義務的規定,只剩下容隱權利規定,基本上完成了從義務性規定到權利性規定的轉變。到了新中國成立之后出臺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后,親親相隱制度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二、親親相隱制度的歷史局限性
法律的制定建立在一定的時代背景之下,其理念反映了統治階級的利益和思想,親親相隱原則的適用就是為了服務于當時的封建統治[2],在其人治模式下,法律只是用于統治的工具,因此在案件的審理中,法律更多地讓步于道德標準,因此產生了以下問題。
1.威脅政權統治
歷朝歷代制定法律采納親親相隱制度,出發點是為了鞏固政權統治,手段是通過維護家庭和諧,進而維護社會穩定。但是如果所犯罪行涉及謀反、謀叛、謀大逆等危及皇權的罪名,親親相隱反而會導致其統治受到威脅。在通常情況下,謀反等犯罪的預備行為最早可能被家人所知悉,若知情不報則會受其連坐,若知情相報則有可能承擔“不孝”的罵名,因此對于威脅政權統治的行為,統治者往往通過支持“大義‘滅親”的方法,調動身邊人的檢舉積極性,從而提早預防叛亂行為,將對威脅政權的風險控制在最小范圍[2]。從這個角度分析,親親相隱僅能適用于一般的犯罪,因為一般犯罪對于公共秩序和統治地位的危害并不大,而親親相隱原則強調的是家族利益的保護和家庭成員的團結,此時人倫秩序的維護更加重要[3]。但是一旦隱匿的罪行直接威脅政權統治,那么即便是封建社會,也決不允許親屬之間相互隱匿。
2.產生道德困境
根據親親相隱原則,本文假設一個簡單的情形,譬如一父殺害近鄰,兒子如果為了正義,選擇向官府揭發父親,則會因為狀告尊親而受刑。中國古代是以小農經濟為主的農耕文明,父親和兒子都是家中勞動力,一旦雙雙入獄,家中妻兒將難以維持生計;并且當時宗法等級思想是社會的主流思想,“家族本位”的宗族思想在我國古代根深蒂固[2],如果兒子揭發父母的罪行,則要背負一生“不孝”的罵名,并被家族成員排擠?;谏鲜觥靶⒘x難兩全”的顧慮和社會主流思想,兒子只能選擇為父親隱瞞罪行,行兇者逍遙法外并且家庭不受影響,而被害人一家的權利則無法得到保障,甚至極端者可能因為官府無力維持公道,而采用私力復仇的方式,雙方因此結下世仇,這是親親相隱可能帶來的最嚴重的弊端——產生道德困境。
三、親親相隱與大義“滅”親之間的關系
如果把人情與法制放在天平的兩端,人情代表了宗法血緣關系,那么法制則代表了國家法律秩序,當天平的一端傾向人情時為親親相隱,而傾向于法制時則為大義“滅”親。親親相隱與大義“滅”親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因此在眾多古代法律問題面前都是沖突的。
1.大義“滅”親與親親相隱的沖突
根據本文第二章節的分析,親親相隱制度存在以下三方面的弊端:第一,因為犯罪行徑最易被周圍的人發現,而家族出于親親相隱的心理,替其隱瞞罪行,則可能導致被害人的權利沒有辦法維護,甚至形成許多懸案、疑案、冤假錯案等。第二,法律作為公平正義的象征,本應當崇尚平等,但是由于親親相隱原則的出現,將真相公之于眾的晚輩,反而會比隱瞞證據的人受到更多的責罰,這與法律的公平性相抵觸。第三,家族內部人員最易發現周圍人實施了犯罪行為,甚至在犯罪的預備階段就可能察覺,但是由于不能接發告知官府,勸阻無能的情況下,便可能導致犯罪既遂,增加犯罪的可能性,侵犯被害人的權益。從這個角度分析,大義“滅”親確實是很好地彌補了親親相隱的缺陷,使得社會的公平正義得到了伸張。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大義“滅”親制度本身是存在倫理弊端的,對于傳統理念而言,大義“滅”親割裂了維系社會的血緣親情,無視基于人性產生的倫理道德,這種危害遠甚于犯罪本身。倘若親人之間不再具有信賴,那么對于社會穩定和家庭和諧都必將帶來一種毀滅性打擊[4]。因此大義“滅”親所產生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雖然短期內可能使得司法案件偵破率上升,但是如果長期推行下去,必然會導致社會的動蕩,對于家族親情的破壞影響是深遠的,因此統治者也從不提倡一般犯罪大義“滅”親。
綜上分析,在中國古代,大義“滅”親與親親相隱在一般犯罪的情況下是相互沖突的,但是在謀反、謀叛、謀大逆等威脅政權的重罪情況,親親相隱制度存在弊端的時候,大義“滅”親很好地滿足了統治者的需求。
2.現代社會對兩者關系的態度
現代社會已經步入法治軌道,通過科學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實現立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著眼于保護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社會依照法律秩序運轉,人們以法律約束自己的行為,伴隨著公民法律意識的不斷增強,也更加注重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相結合。近些年來反腐工作的開展,掃黑除惡的專項行動,都離不開人民群眾的大力支持,也有其家庭成員的幫助和勸導,他們為了不讓親人在犯罪的道路上繼續沉淪,大多選擇勸誡其自首投案,主動認罪認罰,防止犯罪結果進一步擴大。曾有一段母親勸誡兒子在監獄里反思錯誤、好好改造的視頻火遍全網,相較于父母為子女犯錯辯解時兩極分化的評價,社會大眾普遍對于這位母親的舉動表示理解和支持,古人曾說“忠言逆耳利于行”,這位母親不袒護兒子的態度,其實才是真正幫助他迷途知返的良藥?,F行刑法中規定,如果在親人的陪伴下投案自首,或者被親人扭送投案,在量刑時予以酌定從寬處理,由此可知,家庭明智的大義“救”親,遠比親親相隱的天性,對于犯罪分子的改造教育更為有利。
四、親親相隱的期待可能性
在當代法治社會中,現行刑法已經剔除親親相隱制度。根據刑法第三百一十條規定,“明知是犯罪的人而為其提供隱藏處所、財物,幫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證明包庇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边@里的規定適用于任何人,包括近親屬在內,為犯罪的人提供隱蔽場所或包庇其罪,均構成犯罪。雖然刑法明確禁止了包庇行為,但仍然規定了近親屬扭送犯罪分子,可以作為量刑中酌情減輕處罰的情節,鼓勵民眾通過這種方式幫助親人迷途知返。此外根據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三條規定,“經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鄙鲜隽⒎@示了親親相隱制度體現的理念和積極的社會效果,在現代法治社會中的已經得到部分認可。綜合我國整體法律體系而言,我國現行法律在不危及國家、社會、集體安全的情況下,承認了部分親親相隱的制度理念,但更為倡導的是親人之間的大義“救”親。
1.學者觀點
從現有的文獻論文中,學者們對親親相隱制度是否應當回歸各執一詞,支持回歸的學者認為,親親相隱作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一項重要的制度,經歷了漫長的演進得以豐富完善,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歷史印記,是中華法系中值得研究和發揚的閃光點,其中內含的人倫情理與人性魅力,對于促進家庭和諧、社會穩定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對于當代中國刑事立法仍有著巨大的借鑒和參考價值,因此應當回歸[5],而反對回歸的學者則認為,無論是積極的替親人隱匿罪行,還是消極的知情不報,這種行為雖然都有益于親人以及家族的利益,但都不同程度地損害了受害人的利益,這種行為將個人利益凌駕于法律之上,因為親親相隱的目的不是幫助無辜的人遭受不應有的迫害,而是幫助了施暴者躲避法律的制裁,嚴重違反了“犯罪者必受罰”的法律規定和社會道德[6]。還有中立派的學者,認為應當在“容隱”的基礎下允許親親相隱的存在,但這只有作為一種權利而非義務時才合法,因為當親親相隱被推崇為美德時,公民的動機就從出于人性的同情轉變為對他人權利的冷漠。當親人面臨道德困境的時候,可以選擇不去大義“滅”親,也不去選擇“竊負而逃”,而是有權利去選擇第三種方式:依法行事,這樣既保全了親情,同時也維護了法律的正義[7]。
2.總結
本文的觀點傾向于反對親親相隱制度過分回歸,支持中間第三種選擇。傳統的親親相隱制度容易使人一昧地順從私人情感,從而危害社會公平正義,因此我們必須找到親親相隱困局的化解之道,立足當下社會背景,充分考慮對于公平正義的需求,以理性的態度對待親親相隱制
度[8]。現行刑事訴訟法已經支持了親人之間可以拒絕出庭作證,對于普通人而言,該項規定已經充分考慮了人倫情感,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家庭感情的維系。但是對于惡性犯罪行為而言,積極地幫助其逃逸,或者包庇其罪行,抑或者消極地知情不報,都是對犯罪行為的一種放縱,是對受害人權利的二次侵害,也是對司法權威和法治秩序的挑戰。親情倫理關系固然對社會的穩定重要,大義“滅”親也確實會使得家庭關系緊張,破壞家庭的穩定性,但是親情本應該用在制止犯罪行為或者防止犯罪結果繼續發生的勸阻上,而不是放縱其犯罪,嚴重損害國家、集體利益,犯罪人卻無須為此承擔刑事責任。譬如貪污罪、受賄罪,其影響力小到個人職業發展,大到地方經濟發展,一旦在利益的驅使下作出利己的決定,其犯罪后果都是極為嚴重的,而親屬明知該行為具有嚴重的刑事違法性和社會危害性,仍聽之任之放任不管,這是一種將個人利益置于法律之上的行為。即使在中國古代,威脅到國家統治的謀反、謀叛、謀大逆也不允許適用親親相隱制度,歸根到底,法律是國家用來進行社會治理的工具與手段,需要與當前的國體、政體相適應,需要與當代的思想價值相融合。
親親相隱制度中,存在著我們應當借鑒的地方,法律不能離開人性空談理性,更不能搞歷史虛無主義,脫離歷史的法律終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傳統法律對今天法律的指導應當是精神的傳遞,“親親相隱”背后蘊含的法理就是血緣對于社會關系的黏合作用,這個精神內涵是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9]。譬如一般犯罪提倡“親親相隱”,惡性犯罪提倡“大義‘滅親”,這樣才符合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審判政策,而非簡單地實行輕罪重罪一刀切原則。作為官方指導思想,如果宣揚大義“滅”親,則會使家庭成員之間產生嫌隙,破壞家庭和諧,如果宣揚親親相隱,則會使民眾漠視他人利益,一昧為犯罪者逃避法律責任,不管是哪種風氣的盛行,都不利于社會的和諧穩定。因此官方應當秉持中立的態度,在日后開展的普法過程中,告知公民自首及認罪認罰均可從寬處罰,利用親情的感召,使犯罪分子及時悔過,對于家庭成員主動配合公安機關工作,將犯罪行為扼殺在預備階段、提供犯罪行為線索的行為,要酌情考慮對其量刑的從寬力度,通過鼓勵家庭成員的自救行為,降低社會犯罪率。與此同時,對于家庭成員無底線的縱容、包庇甚至與之合謀進行犯罪行為的,應當視情況予以懲戒。只有全民的法律素養都得以提高,這種親情與法制之間的道德困境才會越來越少。
結語
關于親親相隱制度是否具有回歸的期待可能性,本文僅從當下社會風氣進行了淺顯的分析。時代的發展必然會推動法律制度的更新完善,親親相隱制度的討論還會存在更加豐富的理論探討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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