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姚二蕓(姚奠中先生次子,山西省展覽館原館長、九三學社山西省副主委)
我的父親姚奠中,1913年出生在山西省稷山縣南陽村一個耕讀傳家的農民家庭。他的父親是有文化的農民,伯父是幾十年的塾師和小學校長,他們倆先后做了多年聯合村村主任,他們家以知書達理、勤儉持家出名。在父親和伯父的督教下,父親讀完了私塾和初小,后就讀稷山第一高等小學,初中四年在運城有名的菁華中學讀書。父親天資聰慧又有較好的基礎,考試不是第一就是前三,所以有時間飽覽群書,涉獵廣泛。特別是菁華中學的幾位老師對其影響很大:一位是崇品德、重篤行的李薦公;一位是提倡做人應有抱負,有理想,堅定不移,不受世俗影響的關芷洲;還有一位焦卓然,更是飽學之士。在他們的指導下父親打下較好的傳統文化基礎。初中畢業時焦卓然先生為他寫下了“有為兼需有守”的贈言,成為他立身處世的準則。
初中畢業后,父親直接考取了山西省教育學院。因為教育學院教師水平高,課講得好,特別是待遇好,十分難考。父親以初中文憑直接考取,自然十分高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華北局書記李雪峰、山西省副省長王中青都是他那時的同學。但是上了一個學期,就因沒有高中文憑被要求保留學籍補讀高中。父親被安排到新民中學高二年級插班。后因參加抗日游行被當局逮捕關進了監獄,三個月后被判押回原籍,嚴加管教,永不許再返太原。回到家后,被家人保釋,沒幾日便潛回太原,得到兩位先生的照顧。先住在喬鶴仙先生家中幫助抄寫資料,后又轉到樊杰三先生家中幫助批改學生的作文。一年多無學可上,他十分焦急。在老師推薦下,父親負笈南下江南,考取了當時國內有名的無錫國學專科學校。無錫國專由著名學者唐文治任校長,老師和學生中人才濟濟,學習空氣十分濃厚。在一次全校作文競賽中父親以一篇《擬莊子秋水篇》的作文得了98分,全校第一,并得到唐老夫子“專心努力,可以追躡子云”的評語。他的好友馬茂元(上海師大教授)考了第三名。這段時間是父親最愉快的時光。經班主任錢仲聯先生的介紹,父親去蘇州旁聽了仰慕已久的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的國學講座,聽完之后,父親感到茅塞頓開,覺得這才是做大學問的,于是放棄無錫國專學歷,下定決心到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求學。通過考試成為考取的七名研究生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在章先生的指導下,父親打下了深厚的國學基礎,真正開啟了自己的學術道路。通過潛心學習,深入研討,同學們交流互鑒,父親在國學會辦的半月刊《制言》發表了《臧琳〈五帝本紀書〉說正》一文,得到大家的贊揚,章先生看到后,也認為寫得好。
1936年夏章先生因患鼻癌去世,國學會由章師母湯國梨女士繼續主辦,她聘父親、湯炳正(四川師大教授)和另外幾名研究生給預科班講課,湯炳正主講聲韻學,父親主講中國文學史。從那時起父親第一次登上了講臺,開始了他作為教師漫長的教書生涯。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父親與好友逃離蘇州、南京輾轉到了安徽、四川、云南、貴州,在好幾所高校任教。1951年夏回到久別的家鄉,在山西大學任教,直到八十四歲退休。父親說:“我一輩子教書,在南北各大學先后教過二十幾門課,稱得上桃李滿天下,這是我最欣慰的。”
父親秉承太炎先生教育救國的思想,把教書育人作為他一生的事業,對三尺講臺情有獨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父親看到國家有了希望,滿懷熱情,積極投入到新中國的教育事業中。他還自學馬列主義和文藝理論,讓傳統和時代相結合,不落后于時代。他先后擔任科主任、系主任和各種社會兼職等職務,雖然教學任務很重,兼職很多,但他精力充沛,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不幸的是歷次運動他都沒有躲過,先是被人誣陷為“歷史反革命”,后又被錯劃為“右派”,隔離審查,降級降工資。“文化大革命”更是首當其沖,挨批斗、住牛棚、強迫勞動。幸運的是,他始終沒有離開教學崗位,也許是因為他的學問好,講課受到學生的歡迎,所以只要運動一緩和,就又被安排給學生上課,竟出現邊批判他邊請他上課,幾個班的學生爭著要他這位“右派”上課的笑話。父親對要講的課十分熟悉,也十分認真,常常早早起床,默記一下講課的內容,然后只帶一個寫著題目的紙條去上課,而聽課的學生總是擠滿教室。有幾位當年聽過父親課的學生對我說:“你爸爸那時講課十分精彩,精神飽滿、談笑風生,板書也很漂亮,根本看不出他是‘右派’。”
工農兵學員進校,有的同學基礎太差,白天上課完全聽不懂,父親就主動每天晚上去他們宿舍補課。20世紀50年代,為了提高中學教師的教學水平,省教育廳決定舉辦高中語文教師培訓班,那時父親剛剛結束審查,但他覺得是好事,即放棄休息欣然領命。培訓班教學效果很好,很多中學教師表示獲益匪淺。后來太原市又點名請父親給太原市高中語文老師通講教材,風雨無阻,整整講了半年。這樣的例子很多,只要是對國家對社會有益的事情,父親總是欣然接受,義不容辭。
“文革”結束后,自1978年起,父親先后招收了18名研究生,他們都成了高等學校和文化事業單位的骨干力量,受到社會輿論的廣泛贊揚。這也是令父親最為欣慰的事。
我們家的大門是敞開的,經常有學生和社會人士上門求教。直到退休之后,來訪的人還是很多。父親來者不拒,為他們答疑解惑。父親反對把學問弄得高深莫測、晦澀難懂。他常常用通俗易懂、簡單明了的語言解釋難題,讓來訪者心悅誠服。如有一次,我對孔子“繪事后素”做了解釋,他說:“你解釋得基本正確,素質一詞就是從這里來的。”與學生們在一起討論學問,是他樂此不疲的事情。他認為學習是一輩子的事,還刻有一枚“不知老”的圖章。“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父親酷愛莊子,自詡為莊子之徒,莊子許多篇章都能背誦,還寫了多篇評論莊子的文章,許多觀點至今為學術界認同。1942年逃難路過安徽蒙城時,曾寫下“至人惟寂寞,莊周獨多情。隱詞皆感激,高歌同哭聲”的詩句,也成就了他儒道互補的精神品格。他既“見義勇為,當仁不讓”,又“寵辱不驚,樂天知命”,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保持樂觀向上、積極的人生態度。“文革”中他和許多老師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起被批斗,一起強迫勞動,修路、壘墻、打掃廁所、燒鍋爐、泥頂棚,什么臟活苦活都干過。父親始終保持平常心態,說:“這些活都是人干的,別人能干,我也能干。”他總是把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壘磚、抹墻,除了干小工的活還學著當大工。燒鍋爐還琢磨如何燒得又好又省煤。我曾給他送衣物,走進鍋爐房,看到一群高低胖瘦不一的老教授,穿著不合體的工作服,笨拙地往爐膛里送煤十分可笑。而父親鏟了一鍬煤,利索地撒進爐膛,爐火呼的一聲燃起,父親得意地說:“這樣才能又省煤又燒得旺。”在牛棚中父親寫過一首詩:“縱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無端閉戶聽風雨,寥廓江天入夢思。”相信一切都會過去,光明希望總是會到來的。
20世紀80年代,父親還寫過一首自警詩:“識廣胸懷闊,靜觀氣自平。紛繁元歷歷,化育贊生生。”他說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一個人很渺小,社會卻復雜得很,很多時候個人無法改變大環境,對自己來說保持樂觀、保持操守很重要。
1978年4月22日,山西大學校黨委在大會上宣布父親的冤案平反,他有感而發寫下了《有感》:“二十年來幾是非,晦明風雨夢依稀。荊山獻璞成和刖,魯酒無醇致趙圍。青眼時蒙多士睞,黃牛一任路人譏。天回地轉開新史,鎩羽蒼鷹尚可飛。”那一年父親65歲,一般人已過了退休年齡,但父親卻像久困的蒼鷹一般,正待起飛。

1990年參加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1983年接待日本書法訪問團
其實,父親也是一個有擔當、原則性很強的人,在是非面前從不含糊。他常說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做一個有骨氣的知識分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他以一個中學教師的身份,當面斥責教育廳廳長不尊重教師;當著李宗仁的面,揭露國民黨的隊伍不抗日,反而欺侮百姓的惡行;在貴陽師院,反對特務校長等。這些行為,表現了他從義為懷的擔當。“文革”后期開展“批林批孔”,他的發言被臨時取消,因為他認為中國古代文化是靠孔子傳下來的,是不可能被全盤否定的。“文革”后他擔任山西文科職稱評定組組長,取消了一位代課只有幾個月的校領導評職稱的資格(教育部規定雙肩挑的行政領導,代課必須一年以上才有資格評職稱)。這位校領導十分惱火,攻擊家父為學閥、學霸,并告到了省領導那里,父親坦然地說:“這是教育部規定,如果覺得我做得不對,可以撤銷我組長的職務,不然的話,我還是要堅持原則。”他還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破除在職稱評定中論資排輩》的文章,提倡教學和科研中要選拔優秀中青年教師。最有趣的是,在招收古典文學研究生時,按規定必須先看英語成績,他堅持按古典文學考試的分數錄取,否則就不招了。有人反映到教育部,教育部派人來查,發現并無私情,完全實事求是,出于公心,最后按古典文學考試成績錄取了三位,父親也就欣然同意了。其中年齡最小的朱琦,后來到了美國成為比較文學的專家教授,英文當然不成問題。父親就是這樣,無論做什么事,手中有什么權力,他總是秉公辦事,力求做到公平公正,堅持原則,不做違心的事情,不怕得罪人。
父親關注國家大事,憂國憂民,不做書齋里的學者。閱讀《光明日報》和《參考消息》,觀看新聞聯播是他每日的功課,特別是當選為九三學社山西省委主委、全國政協委員、山西省政協副主席后,更加注重調查研究,積極參政議政。他說:“常年待在學校里,許多情況不了解,不能憑想象發表議論,不深入調查研究,是寫不出好的議案的。”1987年有感于當時山西落后狀態,父親寫下“清明才見草生芽,北國難開二月花。寄語東風須著力,但期新綠接天涯。”省政協大廳常掛著父親書寫的大橫幅,內容是父親的五言詩:“宏觀辨方向,微觀察現實。縱向看發展,橫向比差距。”希望人們全面客觀的看待事物,既要看到取得地成就,提高自信心,不要妄自菲薄,又要看到存在的問題和差距,不能妄自尊大。
平常在與父親的交談中,他為社會出現的種種問題深感憂慮,如:學校教育,只教書不育人,只重視知識傳播,不重視人的道德修養的培養。有的人知識不少,地位也不低,但做人做得很成問題。他認為應把行為和知識結合起來,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他既反對崇洋媚外,也反對師古不化。他常寫一副對聯:“汲古明今審時度勢,通中借外舍短取長。”中國文化是具有包容性的,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對傳統文化既要傳承,也不能全盤接收,也要有篩選,有揚棄,要為現實服務,這樣才有生命力,才能發揚光大。
他反對分科過細,主張堅持以小學為基礎,文、史、哲不分的治學傳統。他還說科技發展不能代替國學,國學代表著幾千年流傳下來的中國精神、中國靈魂,只有科學沒有國學是不行的。他生前一直希望在大學里恢復國學專業,可惜受體制和觀念制約,最終未能實現。他在給章太炎孫子章念馳先生的信中說:“我教書六七十年,居于‘功令’之內,很難有所作為,不愿隨時俯仰,卻終于無可奈何。”對于國家社會管理,他常常書寫《禮記·中庸》的詞句,如“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認為只有兼顧各種不同的利益訴求,社會才能和諧持續發展。同時他還認為只要主張對,決策正確,集中統一領導是有優勢的。總之,父親秉承“用世為歸”的理念,時刻關注著國家強盛、人民福祉,不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學者專家。

2006年北京美術館“姚奠中書藝展”開幕式

2011年8月23日山西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胡蘇平,山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雅安祝賀姚奠中先生榮獲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并向姚先生贈匾
父親讀書、愛書,手不釋卷,家里藏書也很多。在我印象中,父親不是寫作,就是靜靜地看書,有時也寫寫書法。他喜歡寫蘇東坡的“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詩句,也常寫“高舉振六翮,卓犖觀群書”的條幅,書房里掛著傅山草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條幅。有一次他因病住院,病情稍有好轉,他就要出院,醫生和家人勸他再住幾天,恢復靜養一下,他說不行,沒有書讀,并笑著說:“圣人行不離輜重。”書就是他的輜重。他百歲時,我回家看望他,見他正埋頭讀書,我說:“爸,還讀書呢?”他抬頭看著我說:“不讀書、不看報,哪還有生活!”是的,擁有物質財富那叫活著,擁有精神財富那才叫生活。
他記性很好,在他最苦悶的時候,常常聽到他用略帶晉南眉戶調吟誦古詩詞,排遣胸中的郁悶。睡不好覺時,他會背誦《莊子·秋水篇》伴他入睡。“文革”中他分別用行書和篆書書寫毛主席詩詞和章太炎、魯迅的詩,裝訂成冊,現在成了人人激賞的書法精品。他在蘇州章門讀書時買了很多書,共有大小四十箱,可惜在南京逃難時毀于戰火,成了一大遺憾。“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而在父親眼里書中的大千世界、歷史風云,使他心胸開闊,成就了他寵辱不驚、自強不息、樂天知命的精神品格。所以他喜歡寫《文心雕龍》里的詞句“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
父親是遠近聞名的書法大家,他卻把書法稱作余事,他認為書法是文化的一部分,是傳播文化的載體。所謂“書以載道”。他曾當選中國書協理事,竟一次也沒有參加過書協的會議,難免有些遺憾。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上門求字的人絡繹不絕,凡求字者,他總要問清人家是做什么的,然后書寫有針對性的自作詩或名言警句,起到教育鼓勵的作用。例如企業家求字,他喜寫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語:“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我退休后讓他給我寫一副“游于藝”,他沉吟片刻說:“還是依仁游藝吧。”始終把遵循道義和教化作用放在首位。后來求字的越來越多,難以馬上寫好,就先登記下,母親在世時,負責此事。之后我翻閱登記簿,幾年內登記的竟有兩千多幅,絕大部分是無償贈送。凡是公益性的活動,父親總是首先寫好送去,省領導和山西大學領導也經常把父親的作品作為外事禮品。
父親還是詩人,留下四百多首詩作,記錄了他百年人生的心路歷程和情感抒發。他的詩作雄渾厚重、慷慨激昂,充滿正大氣象。如游北武當山后寫下“縱目重巒似海潮,黃河一線夕陽嬌。風雷萬里撼山動,始覺危峰腳底高”的詩句,情景交融、氣勢磅礴,和他的書法作品一樣。他的詩作得到了許多專家學者的高度評價。
父親多才多藝,除了人們常說的詩、書、畫、印“四絕”,其實他動手能力也很強。他能裝訂古籍書,常常把一些廢紙裁好裝訂成本子用。我上小學時,有一次學校讓做紙風車,我做了一個怎么也轉不起來,父親就幫我做了一個,轉得特別好,拿到學校受到老師和同學的贊揚。困難時期,他利用廢料做了幾個板凳,還做了好幾把扇子,畫上梅蘭竹菊,十分美觀實用。因看到孩子們營養不良,他在樓前用葵花稈圍了一個小菜園種上了豆角、西紅柿;還在菜窖里養兔子,每天動員我們一起去食堂的垃圾堆撿菜幫子,挖野菜,回來喂兔子。幾個月就有十幾只兔子長大了,他不忍親自動手,就請人宰殺,兔肉煮熟后味道很好,但他卻一口不吃。他還把兔皮釘在板凳上做墊子。那年母親下放勞動,做飯成了他的任務,他會想方設法做出花樣來。那時細糧少,他用高粱面和白面加在一起做包皮面。他餃子包得又快又好,尤其是粽子包得特別漂亮,棱角分明,能包出四個角、五個角不同樣子。這些手工活對他來說是樂在其中,也是一種休息調劑。百歲時,他的學生山西省黨史辦主任張鐵鎖來家看望他,他正和家人一起包餃子,讓鐵鎖驚嘆不已。
我的家庭是一個和諧團結的家庭,母親在山西大學圖書館工作,工作中任勞任怨,生活中吃苦耐勞,全心全意照顧父親和四個子女的生活。父親慈祥而又威嚴,遇到問題矛盾,或我們犯了什么錯,他總是擺事實講道理,循循善誘。也總是要我們從主觀上找問題,不要埋怨客觀,不要推卸責任。他常常寫“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也常寫“工作上比,生活下比。勤奮謙虛,身心良美”。他要求我們不要追求物質享受,而應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在父母的言傳身教下,盡管他們并不怎么過問我們的學習,而我們兄妹四人學習都很好,獎狀也掛滿了一墻。然而在極“左”路線影響下,我們的求學道路卻充滿坎坷和荊棘。1965年姚大云高考成績很好,物理考了滿分,總分過了重點大學的錄取線,由于家庭出身的問題,不宜錄取,最后去了勞動大學(“文革”后轉入山西農業大學)。我從太原五中初中畢業,中考成績很好,但不讓上高中,后分配到山西林業學校。面對這種情況,父母也很無奈,記得平時很堅強的母親,也含著眼淚說:“我們受點冤枉沒什么,但影響你們不能好好讀書,真叫人難過。”臨報名時我十分不想去,父親沉默了許久,最后還是說:“山西水土流失嚴重,林業很落后,學林也能做出成績,還是去吧。”因為他們的政治歷史問題,影響我們不能正常讀書,成為他們最大的遺憾。我們了解父母,他們都是十分愛國正派的知識分子,他們已經承受了很大壓力,我們怎么能夠埋怨他們呢?即使在“文革”最艱難的日子,不管我們兄妹在學校、在社會受到怎樣的歧視和沖擊,回到家里我們總是報喜不報憂,不給父母增加新的苦惱。后來我由林校分配到太岳山森林局,在同學和老工人的幫助鼓勵下,經受了異常艱苦的勞動鍛煉,也了解了老區人民貧困的生活狀態。這段經歷讓我終生難忘,也成為我寶貴的精神財富。
所幸的是我們兄妹四人在不同崗位上都做出了一定的成績,孫輩們也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家庭,重孫們也在健康成長,真正的四世同堂。2012年照了一張全家福合影,看著照片父親動情地說:“我和你母親兩人來到太原,如今已是兒孫成群的一大家子了。”
父親重義輕財,先后資助了不少貧困學生。20世紀80年代,僑居美國的馬氏兄弟,通過中央電視臺《天涯共此時》欄目尋找父親,原來他們是父親在安徽教學時資助過的學生。1946年父親返鄉奔喪,把家里田地房屋無償贈給貧戶,并立下字據。每逢國家有難,父親總是慷慨解囊,捐款捐物。汶川地震時,父親帶頭捐款一萬元。父親捐出近兩百幅作品,在山西大學和稷山縣建立藝術館。后又捐資一百萬元成立“姚奠中國學教育基金會”,以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發揚光大。父親愛生如子,常常把衣物、文具、食物送給家境困難的學生。
父親生活簡樸,家里陳設簡單,雖然書很多,但書架卻是不同時期各式各樣的,還有用舊書箱搭建的。他的書桌也不大,文具更是一般,家具也很普通。客廳的沙發已很破舊,還打了補丁,在我們的堅持下才換掉。他的衣著簡樸,有的衣服、鞋子穿了好多年也不肯丟掉。他不吸煙,不喝酒,吃的比較清淡,家常便飯,定時定量。他很少參加宴請,外出參加會議活動,晚飯一定回家吃,小米粥、饅頭、幾樣青菜是他常年的飲食習慣。他早餐常年喝牛奶,致使他年邁之后骨骼還很健康;他喝了一輩子綠茶,對防癌大有裨益。父親很少去醫院,小病小災都靠吃中成藥解決,病稍重就請校園內的小診所輸液打針。他喜歡做適當的運動,中年時打過羽毛球和網球,老年后打打太極拳,練練鞭桿、八段錦,還常常在校園里散步。他博聞強記,他說腦子也要經常鍛煉,許多詩文他百歲時還能背誦。
父親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規律,他喜歡干凈,講究衛生,書籍、資料、用具安放得井井有條。雖然家中有保姆,但他生活起居一直自理,直到過了百歲住進醫院前還是如此。百歲時還寫了不少書法作品,其中《千字文》長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成了歷史上寫《千字文》年齡最長者。
不少人問父親有什么長壽之道,他說:“心胸要開闊,生活有規律。”后又調侃道:“少吃飯,多干活,想得開,放得下。”父親常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神清意平,百節皆寧”“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條幅。他認為身心健康是一致的,凡事不能強求,要順其自然。
2013年12月,已過百歲的父親,偶感風寒,開始發燒咳嗽,氣喘不止,學校診所的醫生不敢診治,情急之下在征得父親同意后把他送往山西大醫院,經診斷為感冒引起的肺炎。我們即刻將父親送進了重癥監護室,重癥室的環境令父親很不適應,焦躁不安,在父親的堅持下,院方同意轉入干部病房,并安置必要的設備和專門的護士,24小時守候。治療期間,醫院組織了多次各科專家會診,還請了北京專家,共同制定治療方案,可謂十分重視。但父親的病情卻日益加重,剛入院時還能看報與人聊天,漸漸精神越來越差,但神志始終清醒。上呼吸機后,父親十分抵觸,多次摘掉面罩,身上各種插管令他十分煩躁無法休息,消耗了大量精力。到后來他拒絕治療,說:“我是莊子之徒,不怕死,順其自然。”還說:“我的事情我做主,不要再浪費資源,別再拿我做實驗了,讓我回家吧!”最后竟以絕食相爭,我們子女無奈,只得和醫院商量,就按老人自己的愿望送回家治療。在醫院的精心安排下,隨行醫生、護士帶上專業的設備送父親回家,當救護車路過山西大學時,父親欠起身眼神中充滿深情地對護士說:“這就是山西大學。”是啊!山西大學是他工作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醫護人員和家人把父親安頓在他那間小小的臥室床上,接上了生命檢測儀和氧氣,父親有些亢奮的精神一下松弛了下來,陷入了昏迷狀態。第二天凌晨5時,父親醒來,要求扶他坐到平時常坐的藤椅上,剛坐不久,竟停止了呼吸,時間定格在2013年12月27日5時5分。
父親走了,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悲痛,痛定思痛,我不僅回想起父親在大醫院的治療過程。實事求是地說,醫院是重視的,省領導、衛生廳領導多次看望,并對醫院提出要求:姚先生是我省著名專家,一定要盡力救治。醫院也組織了多次各科專家會診,我和妹力蕓也多次參加。我不懂醫,但是感覺各位專家權威提出的治療方案肯定是沒有錯的,但缺乏一個統籌協調的方案,各科面對的是他們分管的各類器官及各項指標,而不是面對一個整體的人,尤其是一個百歲老人。并且他們的方案也存在矛盾的地方:比如心臟科要求不能輸太多的水,心臟受不了;呼吸科卻說不能缺水,為了宣肺,他們用了多索茶堿,導致我父親那天晚上特別亢奮,徹夜不眠。心臟科醫生聽說后,卻說怎么能用茶堿類藥,對心臟危害太大。而當時是星期天,并無值班醫生在旁。由此可見,分科有利于專業深入成為專家,但卻容易失去總體協調把握救治病人的根本目標。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看器官不看人,所謂“分也成也,成也毀也”。其間我們還請了中醫大夫,中醫用針灸按摩和中藥,當時也有較好的效果,但西醫不以為然,因在大醫院中醫也只能起輔助作用,中西融合也是很困難的。
父親常說,國學是以小學為基礎,文、史、哲不分,反對分科太細,只有整體學習研究才能實現中國學問“修己治人,內圣外王”的根本作用,更好承傳優秀的中國文化內涵。社會管理也是一樣的道理,部門越多事情越難辦,似乎責任分得很清,但出了問題,大家都不負責任。這些問題難道不是我們應該認真思考加以改進的嗎?
父親去世后,省城各界兩千多人自發地為父親送行,殯儀館內花圈、挽聯布滿了大廳,學生、弟子跪地哭拜,場面令人感動。習近平、朱镕基、俞正聲、劉云山、韓啟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以不同方式對父親的去世表示悼念。一個教師,一個地方大學的教授,能得到這樣的禮遇,是我們沒有想到的,這是對教師的尊重。對教育事業的尊重,更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