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
人類文明如同奔流的浪潮,浩浩湯湯,波瀾壯闊。其中,有的支流與浪潮并存,有的支流逐漸干涸,擱淺在奔流的路上。
這些文明也曾盛極一時,但終究凋零枯萎,只余驚鴻一瞥的余溫。這捧余溫中,樓蘭無疑是引人注目的一抹。這個僅僅存在幾百年的國度,曾是絲綢之路上耀眼的明珠,孔雀河的波光、太陽墓的神秘,牽動了大漠黃沙中多少駝鈴的聲響。
從生到滅,從興到衰,樓蘭的起落變成史冊中的印記、詩歌里的意象,以及你我心間的一個情結。它用最美的姿態,融入中華文明的骨骼,鮮明而又溫暖。
這段風華,就讓我們從頭訴說。
而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鹽澤去長安可五千里。
——《史記》司馬遷
①鄯善國,本名樓蘭,王治泥城,去陽關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
②地沙鹵,少田,寄田仰谷旁國。國出玉,多葭葦、檉柳、胡桐、白草。民隨率牧逐水草,有驢馬,多橐它。
③乃立尉屠耆為王,更名其國為鄯善,為刻印章,賜以宮女為夫人,備車騎輜重,丞相將軍率百官送至橫門外,祖而遣之。
——《漢書》班固
是歲,拜交趾公韓牧為假節、征西將軍、領護西戎校尉、鄯善王以鎮之,賦役其人,比之郡縣。
——《魏書》魏收
以上是從史籍中選出的樓蘭國興衰記錄:漢朝前期,它已是“城郭之國”,國內有美玉、駱駝等特產。漢昭帝時期,樓蘭王被斬,樓蘭國改名鄯善國,遷都至今天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若羌縣附近。北魏太武帝時期,經過征伐,鄯善王投降,朝廷在鄯善國的土地上設置郡縣,收取賦稅,綿延幾百年的樓蘭國至此滅亡。
毀滅
西域的夜空與中原不同。
大漠黃沙,長河落日,是白日里蒼涼的景象。可碰到晴朗的夜晚,則碧空如洗,銀河如練,宇宙中所有星辰仿佛盡在你眼前。
你若在這里夢見秦時的明月或漢時的長風,都不奇怪。
果然,伴隨著枯枝颯颯的聲響,一個人已悄然入夢鄉。
夢中,他看到一隊士兵正在樓蘭國西部邊界列隊。他們氣勢高昂,目光堅毅。
“傅中郎,大將軍霍光命令我等刺殺樓蘭王,在西域諸國中立威。”隊伍中有人詢問最前方的領頭人,“我們到了樓蘭國,樓蘭王卻對我們十分冷淡。如今,他真會自投羅網嗎?”
領頭人氣宇軒昂,正是大漢的中郎將、平樂監——傅介子。
傅介子勾唇一笑道:“放心吧,他一定會來。我將黃金、錦繡展示給樓蘭王派來的翻譯看,告知他,我們作為大漢的使者,正在巡視諸國,分賜這些寶物,如果樓蘭王不來受賜,原屬于他的這些寶物便要賜給別國了。樓蘭王對大漢的寶物覬覦已久,聽了這話,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果然,沒等幾天,樓蘭王就面帶喜色地找了過來。
傅介子斂去眸中冷色,熱情地將樓蘭王迎進帳中。樓蘭王見到如此多的寶物,眼睛笑瞇成一道縫,對傅介子提出的飲酒慶祝的建議更是連連贊同。
大帳中,美酒醇香,歌舞齊備。被珠寶的光芒和佳肴的香氣包圍著的樓蘭王,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醉了。
傅介子拍拍他的肩,笑道:“大漢的皇帝有些話讓我私下與您說,您和我到后面單獨談談吧?”
醉醺醺的樓蘭王點頭,隨傅介子單獨去了大帳后方。稍后,兩個壯士悄悄潛入。他們將刀刃相交在樓蘭王胸前,手腕輕翻,一道銀光閃過,樓蘭王頃刻丟了性命。
樓蘭王握過的酒杯尚還溫熱,傅介子已經一身是血地走了出來,宣告樓蘭王暴斃。跟隨樓蘭王前來的權貴頓時亂作一團,紛紛想要逃走。
傅介子冷笑一聲,厲聲道:“樓蘭王有罪,所以大漢的皇帝派我來誅殺他。之后,大漢會改立樓蘭留在我國的太子為王。我奉勸各位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樓蘭國危矣!”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之后,就如同傅介子所說,大漢立樓蘭太子尉屠耆為新王,樓蘭國改名鄯善國,進行遷都,而傅介子帶著樓蘭王的首級歸漢復命,被封為義陽侯,成就一段傳奇。
夢中的畫面一轉,夢中人眼前的景象變幻到公元448年。
北魏太武帝派出的大將萬度歸,正率領五千精兵,奔馳在西域的土地上。
此行,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鄯善國。
千里奔襲,馳騁荒漠,聽起來縱橫恣意,其實風險極大。如果在風沙中迷失方向,又或者提前暴露蹤跡,讓敵人有所準備,以至于久攻不下,西征部隊就會有糧草不濟的危險。
所以,作為統帥,萬度歸當機立斷,將輜重留在后方,只率五千精兵先行,務必要快、準、狠地找到敵人,一舉殲滅。
萬度歸的戰術奏效了。當北魏的軍隊以天降神兵的姿態,突然出現在鄯善國附近時,鄯善國的百姓正同往常一樣在田野間耕種、放牧,放眼望去,皆是一片安寧之景。
當百姓抬起頭,發現這支厲兵秣馬的軍隊時,他們眼中露出了驚恐和絕望。鮮血、殺戮近在眼前,死神的鐮刀已經架上了他們的脖子。
然而,萬度歸心中一念閃過。他高高地舉起了手:“聽我指令,不傷百姓,秋毫無犯。”
“不傷百姓,秋毫無犯!”堅定的聲音在田野間傳遞。
看著這些原地不動的士兵,聽著懂漢語的人解釋著“秋毫無犯”的意思,百姓們慢慢平靜了下來。就在這仿佛凝固了的時間中,鄯善國的大門打開,從中走出一個人——鄯善王真達。他親自走出來,獻上投降的誠意。
一場惡戰就此避免,一方百姓免于戰火。之后,北魏指定韓拔為鄯善王,卻像中原一樣實行郡縣制,并收取賦稅。鄯善國從此名存實亡。
駝鈴聲聲,大漠茫茫,樓蘭這顆絲綢之路上的明珠,從此不復昔日的榮光。
復活
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雪撲旌竿。
——《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其二》 岑參
旭日高升,唐朝詩人岑參從夢境中醒來。他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回憶起昨夜夢中的畫面。
他夢見漢朝傅介子刺殺樓蘭王,以及北魏萬度歸奔襲鄯善國,慷慨激昂,令人熱血沸騰。可夢中這般激昂的場景,卻給現實中的岑參帶來了更多苦悶。
一門三相,先輩文名震朝野,岑參也算家世顯赫。只可惜到他這一代時,家道已經中落。人窮志不窮,岑參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五歲讀書,九歲寫得一手好文章,二十六歲便進士及第,可謂才華橫溢。他志存高遠,一心想要為國效力,封侯拜相。
現實卻總不讓人如意。
公元749年,岑參出塞,擔任高仙芝將軍的幕府掌書記。枯燥的文字工作不能舒展岑參的抱負和才華,更糟糕的是,沒過兩年,高仙芝兵敗,岑參也毫無建樹地被迫回朝。
公元754年,岑參再次要求出塞。他進入封常清將軍的幕府,任安西北庭節度判官。封常清是岑參曾經的幕友,同僚關系融洽。盡管邊關生活苦寒,但這段時間的岑參,在西域的風沙中,卻下筆激昂。
封常清率軍大破播仙,岑參寫“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還寫“前年斬樓蘭,去歲平月支。天子日殊寵,朝廷方見推”,雀躍之情溢于言表。
過樓蘭、斬樓蘭,在史書中已被“鄯善”取代的國名“樓蘭”,卻頻頻在岑參的邊塞詩中出現。其實,這不是岑參的獨創。
王昌齡寫“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李白寫“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翁綬寫“橫行俱是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樓蘭”這個帶著遠古風沙的名字,常和“斬”“刺”等充滿殺氣的字連用,展現出大唐的赫赫軍威。
自張騫打通西域以來,大漢朝廷對峙樓蘭的過程中,最輝煌的時刻無疑是傅介子斬殺樓蘭王的瞬間。所以,詩人們讓樓蘭身負劍鋒,在唐詩中復活,鼓舞大唐將士的士氣——就如同漢將斬殺樓蘭王一樣,西域邊地如有不服作亂者,我大唐兵鋒所指之處,皆將克敵制勝。
只可惜,這樣昂揚的斗志,并未給岑參帶來好運。
公元765年,他被貶為嘉州刺史,因為兵亂,兩年后才赴任。次年罷官,流寓成都,卒于客舍之中,年僅52歲。
他的一生都沒能真正施展自己的抱負,在郁郁中故去。可他兩次出塞時所寫的詩歌,卻攜著西域的勁風跨越了千年。暗夜風吼,飛沙走石,雪樹梨花,天山行馬,西北荒漠的奇異風光和風物人情皆入他的筆下,讓他的邊塞詩瑰麗熱情、慷慨豪邁、意調高遠、舒卷自如。
在唐詩中復活的樓蘭,和岑參的詩歌,都獲得了永生。
新生
新的一天,金色的陽光再次鋪滿巴州的土地。
巴州便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隸屬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這是一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曾經的絲綢之路穿過這里,曾經的西域三十六國中,樓蘭、若羌、輪臺、且末等十一國都在它境內。
巴州的某處曠野上,迎著朝陽,兩個可愛的孩童坐在草垛邊,正背著詩。
“樓蘭欲寄在何鄉,憑人與系征鴻足。”圓臉的男孩搖頭晃腦地說,“這是韋莊的詩,他詩里提到的樓蘭,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呢!”
“我知道,就是書里說的樓蘭古國嘛,”扎著羊角辮的女孩不甘落后,“我也會背關于樓蘭的詩,岑參寫過‘渾驅大宛馬,系取樓蘭王,他還來我們這里駐守過!”
童稚的嗓音嘰嘰喳喳,而他們腳下的巴州,正在承擔起連接南北疆的重要交通樞紐的責任。公路、鐵路、機場,在這片土地上一一出現。
如果他們眺望遠方,就能看見,圍繞“一帶一路”核心區建設,庫爾勒機場改擴建工程完工,若羌樓蘭機場建成使用,巴音布魯克機場也在如火如荼的建設中,庫爾勒的香梨、阿克蘇的冰糖心蘋果、若羌的紅棗,以及許許多多的特產,正在飛向全國,飛向世界。
在“一帶一路”倡議的指導下,樓蘭和巴州,都迎來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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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在線
北魏太武帝后,樓蘭國雖已變成鄯善國,并設了郡縣,但鄯善國遷都前的樓蘭城池尚在。可到19世紀初,樓蘭城池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時,它已經消失了一千多年,被埋沒在黃沙之下。它為何會消失呢?學界一直眾說紛紜,其中包括——
氣候旱化。樓蘭的消亡時期正是全球旱化加劇時期。由于沙漠擴大,除了樓蘭城,米蘭城、尼壤城等著名城池也逐漸消亡。
過度開發。樓蘭城建于孔雀河下游三角洲,樓蘭人砍伐樹木和蘆葦,人類活動日益加劇,再加上水系的變化和戰爭的破壞,使原本脆弱的生態環境進一步惡化,導致樓蘭城最后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