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樓

王貞虎

房東下了最后通牒，楚佳眉必須在月底前搬離現居，沒有商量余地。

臨近下班時段的商業區空氣異常滯悶，楚佳眉坐在人行道旁的休息椅上，手里捏著一沓影印紙，紙上全是打了紅叉的租房信息。

她已經連續碰壁兩周半。

所謂屋漏偏逢連陰雨，房東一聽說楚佳眉因病失業，立刻以租約即將到期不再續簽為由，催促楚佳眉盡快搬家，而失業中的楚佳眉猶如一塊燙手山芋，每個房東都不敢接納她。

楚佳眉認為房東老太太過于絕情，她租了八年的套房，前前后后付出的房租超過20萬，竟然一點兒情面都不講，執意要落井下石。

經濟不景氣，原本就不容易找到新工作，偏偏楚佳眉身體又出了狀況，三天兩頭不是胃痛就是感冒，整個人憔悴不堪，完全入不了面試官的法眼。

紅橙橙的夕陽即將沒入地平線，楚佳眉的心情亦隨之跌至谷底。自父母去世后，她便孤苦一人，辛勤半生，兩手空空，怎得不凄涼？

楚佳眉越想越悲憤，不由得對老房東心生恨意，考慮著是否即刻返回租房處，用最不痛苦的方式結束生命，讓老房東也嘗一嘗倒霉到家的滋味。

“你在找房子嗎？”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楚佳眉本能地抬起頭，再茫然地點點頭。

“也許我可以幫上忙。”年輕的陌生女子語氣和緩地詢問，“有什么具體的要求嗎？”

楚佳眉心不在焉地打量一眼，只見陌生女子束著柔細的黑長發，一張瓜子臉生得白皙秀麗，五官精致，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與灰麻褲，雖然沒有化妝，但看起來精神奕奕，氣質清新，感覺不像壞人。

“我現在沒有工作……”楚佳眉心灰意懶地坦白，“或許我該認命，睡大街就睡大街，最好一覺不醒。”

“我姓辜，”她在楚佳眉的身邊坐下來，“我有一個地方可以供你暫時居住，不收房租，你可以住到找到更滿意的地方為止。你只需要遵守幾個條件。”

楚佳眉聽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精神大振，末了更是激動得牢牢握住對方的手。

“什么條件？”楚佳眉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全答應！”

辜小姐微微一笑，“先看看房子吧，滿意的話再談其他。請跟我來，就在附近。”

若在往常，楚佳眉對這種近似做夢的好事會格外警惕，但現在她被重重壓力壓垮了顧忌。老房東天天扯著嗓門催她快些搬出去，還有比這個更糟的嗎？

楚佳眉跟著辜小姐走進對街某棟辦公大樓，門牌很好記，是188號，然而對方沒有直奔柜臺旁的電梯，而是穿過大廳，朝后門的方向而去。

辦公大樓的前后出入口通常分別面對騎樓與后巷，中間的樓梯間則通往地下停車場。

楚佳眉心想，電視上有播過，某些老舊大樓偷偷在停車場隔出幾間房，收取低廉租金，以供人棲身，這種房間通風采光都極差，還得擔心哪天被舉報……

正胡思亂想間，辜小姐忽然在通道中間停步，楚佳眉看見一扇規格偏小的藍漆鐵門。

辜小姐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五色線編成的手環，交給楚佳眉，“戴上它。”辜小姐叮囑道，“這是大門的鑰匙，別弄丟了。”

辜小姐手腕上也有相同的手環，只見她將手腕往鐵門門把上方晃了晃，鐵門就“嗒”的一聲輕輕彈開。

楚佳眉就著昏暗的燈光仔細一瞧，原來手環上系著一枚鈕扣大小的銀色金屬片，估計是新式磁卡。

難道真是停車場房間？楚佳眉忐忑地跟著辜小姐走進鐵門，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鐵門內是一個六公尺見方的小廳，地板與墻面都是防滑的仿大理石瓷磚，上方是梅花造型的吊燈，在暖黃色燈光的烘托下，顯得溫馨雅致。

小廳盡頭有一部電梯，電梯門是黃銅底色，裝飾著精美的銀色花紋。楚佳眉一看就喜歡，開始對樓上的住房有所期待。

辜小姐帶楚佳眉進了電梯，輕輕按下樓層鍵，“你的房間在六樓，這里每層樓只住一個人，彼此不受干擾。”

“叮”的一聲，六樓到了，感覺比一般電梯來得更快更穩。

出了電梯是寬敞的走廊，鋪著干凈的棕色地毯，果然整層只有一戶。

辜小姐取出鑰匙打開門，楚佳眉迫不及待地踏進門內，立刻愛上這間套房。

套房雖小，功能齊全，客廳與開放式小廚房相連，浴室寬敞潔凈，睡房有木床有書桌，最難得的是除了浴室之外全都鋪著防潮止滑的亮色木地板。

“缺點是沒有陽臺。”辜小姐眨眨眼睛，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浴室通風良好，晾衣服干得很快。”

“真的讓我借住？”楚佳眉開心得差點兒高聲歡呼，“我找到工作后，一定會還你房租……”

“不需要。”辜小姐笑笑，轉身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現在我要說一說條件了。”

楚佳眉趕緊跟過去，在辜小姐對面坐下，“你說，我記。”

辜小姐的笑容淡了下來，語調也變得更輕，“房間只能你自己使用，不得轉借，也不能帶其他人回來。我知道你目前經濟有困難，所以我會每天供應新鮮飲食，你可以在廚房或冰箱里選擇喜歡的來享用，當然你要在外用餐也請便，但是請別將外頭的食物帶回來，另外建議你即使在外也多攝取些蔬菜，這樣可以快速改善你的體質。最后一點是，這個地方不能對外透露，也就是說，不要將這里的地址告訴外人。”

其他條件楚佳眉都沒異議，唯獨最后一項，面試工作不給住址，恐怕有些難辦……果然這地方跟停車場住宅一樣，屬于非法存在的嗎？

仿佛是看穿楚佳眉的疑慮，辜小姐補充道：“履歷表可以填寫前面辦公大樓的地址，只要注明是一樓，即使有通知函什么的，管理員也會轉交給我，我再交給你。”

楚佳眉還是覺得有些怪怪的，但她已是窮途末路，哪怕這里是鬼屋，也只能豁出去了。

抬頭看一眼天花板上的蓮花型吊燈，楚佳眉告訴自己，要珍惜和把握機會。

楚佳眉向辜小姐投去感激的眼神，“我會遵守所有的條件，謝謝你，辜小姐。”

“我的全名是辜珊蓉。”辜小姐溫柔地點頭微笑，“你叫我小蓉就可以了。既然決定住下來，我現在就陪你回去收拾行李吧。”

楚佳眉感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急忙紅著眼眶站起身，與辜珊蓉一同下樓。

在188號六樓居住的日子，是楚佳眉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光，每日三餐都是營養美味兼絕對天然，可以感覺到身體累積的毒素在迅速消失。

面試回來遇到小蓉，那張瓜子臉上的柔美笑容比陽光更有治愈效果，楚佳眉不自覺地用嘴角復制它，心情頓時跟著上揚，疲憊盡消。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楚佳眉恢復了健康，又隔了幾周，便找到了合適的工作，而且其中一名開朗幽默的女同事正想找人合租，雙方一拍即合。

說實話，楚佳眉舍不得離開188號六樓，但那種不能遷入戶籍的屋子不宜久居，萬一哪天被人舉報然后拆除了呢？況且還有一個奇怪現象令楚佳眉耿耿于懷。

從小客廳的窗戶往下望，可以清楚看見對面馬路的公交車站牌，但如果站在那個站牌朝上望，卻怎么也找不著楚佳眉那間套房的窗戶，仿佛兩邊屬于不同的時空。

辜珊蓉愉快地收下楚佳眉交還的鑰匙與手環，并幫著楚佳眉將為數不多的行李搬至新居，末了，兩個人在附近的小公園找了一張長椅，坐下來吃東西聊天。

辜珊蓉將餐盒里的西瓜切塊插上牙簽，遞給楚佳眉，“恭喜你走出困境。”

一句話牽出許多回憶，楚佳眉捧著餐盒思前想后，感覺恍如隔世。

楚佳眉嘆了一口氣，“那天要不是遇見你，我恐怕會選擇跟舊房東同歸于盡。”

“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辜珊蓉望著天空淡淡一笑，“知道我為什么向你搭訕嗎？因為我記得你，三年前，你在上班途中目睹一輛摩托車被撞倒在馬路中央，立刻就沖過去幫忙，一邊打電話叫救護車，一邊不斷地用力揮手，提醒其他車輛避開;好心有好報，這不是諺語，而是真理。”

楚佳眉聞言呆住。

這件事確實發生過，自己都快忘記了，辜珊蓉居然也知道，而且牢記在心？

“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辜珊蓉再度出聲，打斷楚佳眉的思緒，“請你忘了188號六樓，也不要再回到那邊探訪任何人。”

楚佳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然而一年后，她還是忍不住舊地重游。

楚佳眉憑著記憶在那棟辦公大樓繞了好幾圈，發現它既沒有后門，也沒有地下停車場，那扇藏在過道的藍漆小鐵門也消失了。

大樓管理員是位60多歲的老師傅，一問三不知，他甚至不記得楚佳眉曾經出入該處達數月之久。

楚佳眉不死心，從安全門爬樓梯一路搜索，終于在頂樓天臺的小型溫室里發現了一幅古畫。

畫紙有半人高，用木質畫框裝裱著，畫中有一位身著宋代服飾的仕女，仕女身后有一座七層高的富麗樓宇，飛檐碧瓦，雕梁畫棟。

畫中高樓每層懸掛不同的花燈，一樓是梅花燈，二樓是桃花燈……六樓正是蓮花燈。

那位仕女的五官與辜珊蓉簡直一模一樣，拈著桂花枝的右手露出一截玉腕，腕上系著五色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