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里見秋風

羊央離落

夜深人靜，思緒的剪影翩飛在心底的每一個角落暗處，默默訴說著往事的甜蜜與哀愁。無論多少失去，只記得當時擁有。一個你，在回憶里浮沉，落落大方，微微頷首。淺淺一笑，就溫暖了我的整個冬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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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記得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我總是一個人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漫無目地往外眺望，觸目除了零星的殘雪，皆是荒涼。綠意遲遲不肯光顧，像極了我總也打不開的心窗。那時的我剛從偏遠的農村來到父母身邊，轉學的手續很麻煩，等待的日子總是滿心滿眼的郁悶。

那段時間我特別羨慕那些可以背上書包去上學的學生，盡管高中課業繁重，但長期的無所事事更容易讓一個人心里發慌。而他，就那么突兀地闖進來，拯救了我整個荒蕪的冬季，心里瞬間春意盎然。

我的目光隨著他的身影緩緩移動，充滿快意與歡悅，這種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過了。當他終于消失在我的目光里，夕陽的余暉將他默默追隨。最后一抹晚霞散盡的時候，他出現在了我家隔壁的小院里。

從那以后，我經常不由自主地站在陽臺目送他在春寒料峭的清晨離開，在暮色暗合的傍晚歸來。盡管他從來不曾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知道自己心底的火焰正一寸寸蔓延，解凍了封存許久的冰塊。

每天的送別和等待成了我那段時間的必修課，歡喜只在短暫的一分鐘，卻住滿了我一整天的快樂。我經常偷偷地看向他，尤其是不放過每一個周末。他在周末總會呆在小院里曬曬太陽，看看書。當風從他的書頁輾轉劃過，當陽光輕撫在他烏黑清爽的短發，少年輕輕頷首，似乎從淺眠中剛剛醒來。這畫面像極了我喜歡的漫畫里的少年，每一幀都精美得不像話。

自卑和懦弱只允許我將這種情愫三緘其口，只是我們還是不期而遇了，那時節，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我的轉學手續終于辦妥，只是學校距離家比較遠，我需要穿越整個城市。當公共汽車繞城而過，我第一次見識了洛陽的景色，旭日初升，整座城似乎還在半睡半醒之間，總給人一種安靜的妥帖感，絲毫沒有我預想的陌生與疏離。原來，這座城市是溫暖的，她不會拒絕一個外來者，并且將我內心的不安全然打破，突然之間就喜歡上了這座城，那種感覺好極了。

更好的是，那天我遇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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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讓我自我介紹的時候，我沉默著低頭，很久之后才緩緩開口，將老師說過的話簡單重復了一遍，語氣中滿是磕磕巴巴。分明聽到了教室里傳來的竊竊私語，我也始終不敢抬頭看向大家。終于我坐在了第一排靠門的位置，一個人，沒有同桌。

一整天，我都如坐針氈，直到放學以后在擁擠的人群中與他上了同一班公共汽車。那班車上大都是本校的學生，大家紛紛到站下車，最后只剩下我和他。我在汽車的后視鏡中偷偷看他，他戴著白色的耳機，手里是一本英語詞典，一本正經地翻閱著。

坐在前排的我和他是最后下車的，我站在原地遲遲不動，他率先走了下來，到門口的地方，回頭對我說：“同學，到終點站了哦。”我如夢方醒，當時就羞紅了臉頰。恰好朝霞滿天映在我的臉上，他一定不會察覺的，我暗暗對自己說。

從此以后，我們經常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但是從來都是我走在他的身后，連腳步都是輕輕的，不動聲色。盡管他很多時候都不會回頭，但我就像有了一副堅硬無比的鎧甲，什么都不怕。

春天來了，洛陽城里一片欣欣向榮。學校組織的春游活動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座城的溫和與瀟灑。王城公園里晨練的大爺大媽一口不緩不慢的河南話將家鄉的味道原封不動地搬演;洛水河畔的拂堤楊柳溫柔得讓人想要就地淺眠;西關那家古舊湯店白色煙霧彌漫，經久不散，靜靜傳遞透徹心扉的暢快與溫暖……

愛上這座城，一半是因為它的風物人情;另一半，我想，還是因為他，那個我不顧一切守望的青澀少年。而他，當時也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守護我，守護我顛沛流離的心田。

從小地方來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在一時之間適應城市生活，尤其是班級里那些對我而言時尚光鮮的女同學。在我看來，出生城市的她們有著天然的優越感，在她們面前，我總是黯然失色，郁郁寡歡。那段日子，唯一能夠照亮我沉悶生活的只是令老師和同學們驚訝的成績。盡管收獲了他們的由不可置信到交口稱贊，可是從內心而言，我始終高興不起來，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只有他，是我那段灰色生活里唯一的亮色，像極了3月枝頭那抹鮮嫩奪目的淺綠鵝黃。

所以，我期待著上學放學，于我而言，那是最神圣的時刻。為了讓自己不那么“灰頭土臉”，我試圖讓自己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攀爬在考試大榜的最前端。當他第一次看清我胸口的校徽，知道了我的名字，盡管眼神里寫滿不相信，但是我知道，在他內心，“蘇慕巖”3個字終于有了分量，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而這種幸福感讓我在每一個死磕難題的夜晚毅力爆棚，讓我為了高考殊死奮戰，也讓我在以后的很多個春夏秋冬獨自等待，默默關懷，用盡一切辦法與心思討他開心。一切，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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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那年的夏天，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是洛陽城孤獨的秋天，放眼望去，滿目蕭然。我一個人走在黃葉滿地的大街，從大張超市涌出的人群將我和眼前的少年沖散。最終，他還是沒有回頭看我，哪怕，只是一眼。

夢醒來，褪了油漆的大門邊站著的是一名臉色黝黑的快遞員，他將那封期待已久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我的面前。撕開大大的信封，本應是滾燙的心情，不知為何，頓生出一抹憂慮感傷。

晚飯的時候，父母談起隔壁的男生，說是考試失利，恐怕要復讀。我將剛填進嘴巴的米飯擱淺，遲遲難以下咽。難過，就那么在心頭彌漫，無止無休，肆無忌憚。

后來，我順利地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車。這一次，我終于不用再目送，而是義無反顧地離開。在那一剎那，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次回到洛陽，這座我已深深愛上的古城，但當時，我知道自己必須離開。

大學4年，我的生活平靜似水，除了偶爾還是忍不住搜索他的消息，哪怕歷盡周折也只是蛛絲馬跡、一星半點。有人說對他我是執念，但我就是不想不了了之，想要一個答案。說到底，還是心有不甘。

他沒有復讀，在洛陽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聽說那所學校美女如云。果然，他無法獨善其身。當他的身邊站著溫婉妥帖的女生，而他的笑意溢滿雙眼，我終于知道沒有人天生冷漠，只是因為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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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以后，我回到了洛陽，城市依然慢條斯理，充滿安逸的氣息。我以為我可以對他的幸福視而不見，盡管我試過很多次強顏歡笑，卻始終無法說出那句祝福。

命運交錯，我在那個驕陽似火的夏日回來，他在那個天高云淡的秋天離開。

我以為這一次我會徹底放棄，不會心存僥幸與幻想，開始一個人平靜的生活，與這座我深深喜歡的城市為伴。

我在麗景門古街盤下一家小店，經營一種糖品小吃，那是一種像絲線一樣的東西，通體雪白，有一個淡雅而清冽的名字——素絲。每天清晨，我都會早早地開始營業，晨光熹微的古老街道，只有零星的腳步踩在被磨得有些油光的磚板上，靜靜聆聽不知從哪傳來的清脆的鳥鳴，仿佛置身的不是城市，那種靜謐是洛陽城獨有的味道。

太陽升起來，熙來攘往的人們漸漸散落在街上，他們有著不同的膚色與眼睛，卻都對古街上小小的物件投來同樣興趣十足的目光。而我，每當日上三竿的時候就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曬太陽，看著游人的腳步，將往事一遍又一遍回想。

生意清淡，只可勉強維持生計，但當時的我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畢竟經濟狀況的好壞，一個人的我并沒有那么在意。父母言辭里偶爾透露出埋怨我的不思進取，只是沒有了他的注意，我真的不想再像高中時那么努力。

而遠在上海的他正在升職加薪，躊躇滿志，前途一片光明。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因為喜歡一個人，有了奮斗的動力。

可是，那年冬天，元旦前夕他發來的一句簡單的問候，又在我的心海掀起一陣波瀾。

簡單問候之后，寒暄中他說想念科技大學旁邊那家湯館的羊湯。于是我在零下10度的寒夜里跑遍整個洛陽城才找到那家早已搬遷的小小湯館，費盡周折將兩碗白霧繚繞的羊湯封存好，他收到快遞已經是第三天。我問他：“好喝嗎？”他說：“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味道。”

是啊，一切都變了，就像那碗我們最喜歡的湯，明明是原來的配方，原來的手藝，原來的廚人，可是在經歷了時光和距離之后，它早已經不是它了。我們也終于不再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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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洛陽，春風十里，牡丹盛放的場景讓每一個洛陽人欣喜若狂。我一個人站在隋唐遺址公園曲折的回廊，黯然神傷。這么多年，早已經看慣了花開花落，卻不能釋懷那個沒有結局的結果。

花事荼蘼，一如他看向她的目光，溫暖斑斕，癡狂眷戀。他們在牡丹節前夕回到了洛陽，一雙璧人，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一樣，晃得我睜不開眼。

那張印有紅色牡丹的請柬終于讓我徹底釋然。8年等待，這些在我看來只是彈指之間于隔壁小院的一場遇見。所有人都說我很傻，其實只不過因為一句從未啟齒的喜歡。我固執地認為從前的從前是從前，卻不曾預見以后的以后卻再也不是以后了。在觸及幸福的一瞬間一切煙消云散。而今回憶起來，自己得咬碎多少個日夜，吞咽多少陳年的悲傷才能獨自撐過那段灰色的時光啊，又該咀嚼多少寒風冷雨才能重新拾起明天。

也許正因為沒有得到當初想要的，才成全了最后美好的。很多年以后，我才終于明白，愛而不得是傷，得而不愛更傷。如今想來，只能就著時光這杯酒，品嘗故事的清冽與濃稠。

秋風起，洛水河畔楊柳依依，想要說些什么卻無從說起。那時節，洛陽城里最富麗堂皇的酒店正在舉行一場盛大婚禮。終于，我對著天空大聲地喊出醞釀了8年的“祝福你”這3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