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豬

高二的冬天還沒有來臨,我便跟著媽媽從大城市搬到了地圖上都不太能找到的一座小城。我們住的這條街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波斯安街。
這里的人們生活得很有規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緩慢的節奏讓我本來不安的心得到了一絲寧靜。媽媽在街頭租了一間兩層閣樓的房子,上面的一層居住,下面的一層開了一家美術培訓班。
小城里學畫畫的孩子不算多,班里固定的孩子不超過20個,都是一些家境相對寬裕的小學生,上起課來鬧騰得很。
我至今還記得,趙勉是在一個明亮的午后帶著小艾來報名的,他一進門便注意到了在收銀臺畫素描的我。他的眼睛不大,笑起來瞇成一條線的樣子,他伸出左手拿著一張宣傳單問我:“茜茜美術班是你們家吧?”
“嗯?!蔽页p輕地點頭。
然后他身后突然冒出來一個小腦袋,小艾的眼睛黑得發亮,稚嫩卻帶著疑惑的聲音問道:“姐姐,你畫的是螞蟻嗎?它為什么沒有觸角呢?”
趙勉站在一邊,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正試圖替我解圍,卻被我爽朗的笑聲打斷。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訕笑道:“哦,忘記畫了。”
繳完費用后,趙勉帶著小艾進了里面的畫室。媽媽正在里面備課,我收拾了下畫筆和素描紙,打算去二樓休息一下。
誰知,有調皮的孩子在樓梯上落下了玩具,我一個不留神沒注意就踩了上去,整個人重心不穩,狠狠地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聽到聲響,媽媽和趙勉都跑了出來,趙勉搶先一步準備扶我起來,可我的腳卻沒辦法站穩,我忍著眼淚說道:“可能是脫臼了?!?/p>
“我先帶你去醫院吧?!眿寢屖帐傲艘幌?,準備取消下午的課程。
我剛準備開口,那這些孩子的課怎么辦?趙勉扶著我,對我媽媽說道:“阿姨,如果你相信我的話,還是我帶茜茜去隔壁街的老中醫館吧。那個爺爺我很熟的,什么脫臼骨折他都能治,而且我還有腳踏車,很快的。我們這里離醫院比較遠,就算坐車也得一個小時?!?/p>
媽媽也知道這座小城的醫院很遠,最后嘆了口氣,說道:“好吧,那我們家茜茜就拜托你了?!?/p>
趙勉的腳踏車是嶄新的,他騎了沒幾步,我就發現他是個新手,歪歪扭扭的走不了直線。他突然一個剎車,慣性使然,我向前靠了過去,最后只好抱緊了他的腰,嘴里忍不住吐槽道:“你這技術,怎么好意思騎車帶人???”
“不好意思啊,我這車才買沒幾天,還沒練熟悉?!壁w勉一邊騎車一邊小心翼翼地道歉。
這道歉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了,本來就是我麻煩他。我笑笑,問道:“對了,你怎么知道茜茜是我名字呀?”
“我猜的?!壁w勉扭過頭沖我一笑,8顆牙齒整整齊齊的,“我叫趙勉,趙是趙勉的趙,勉是趙勉的勉。”
哈哈,我笑出了聲,覺得趙勉真傻。但我還是不忘提醒騎車很糟的他:“喂,趙勉同學,注意前面。”
老中醫館藏身于一處四合院里,趙勉七彎八拐終于把我安全送達了,他停好腳踏車,風風火火地帶著我闖進了這一片安靜的小院里。他的聲音響亮清脆,還沒進門就把院里的一只黑貓從午睡中嚇得驚醒了,只聽他喊道:“爺爺,我給你帶顧客來了,快出來吧。”
老爺爺從里間出來的時候笑瞇瞇的,他讓趙勉扶著我去診室坐著,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副老花鏡戴上。我看著自己紅腫的腳踝問道:“爺爺,一會兒疼不疼?”
“不疼,我先看看?!崩蠣敔斦f完,轉過身給趙勉使了個眼色。趙勉立刻會意,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找我聊天,問我:“茜茜,你是從哪里搬來的哦?”
“H市。”我如實回答。
“真的嗎?我大學就想考去H市呢。那你為什么搬到我們這座小城,沒多久就快高考了呢?!壁w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老爺爺,他正在給我上藥輕輕地按摩,再看了看趙勉,眼神不由地暗淡了下來,最后低下了頭,小聲地說道:“治病?!?/p>
午后的陽光正好,此刻的趙勉也很體貼,他并沒有繼續追問我,只是歪著腦袋看著我,兩個深邃的酒窩里盛滿了笑意。他說:“茜茜,我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你知道穿什么褲子會顯得人比較年輕嗎?”
我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回道:“花褲子?”
趙勉搖了搖頭,還沒開口便先笑出了聲:“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比穿紙尿褲更顯年輕的了?!?/p>
哈哈,我和老爺爺也忍不住笑出了聲。與此同時,老爺爺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一個尖叫,差點哭了出來。趙勉連忙著急地問我:“沒事了吧?沒事了吧?”
老爺爺站起身,開始收拾他的藥箱。我淚眼婆娑地看著對面的兩人,一臉的委屈:“爺爺,你不是說不疼的嗎?你們居然合起伙來騙我?”
依舊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老爺爺指著我的腳,慈愛地說道:“站起來走兩步試試吧。”
我偏過頭,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走了兩步發現腳居然好了。我再看看趙勉期待的眼神,終于破涕為笑了。
臨走前,老爺爺送了我一些他新摘的果子,他說,以后有空常來玩。我和趙勉點了點頭,便告別了這家養著黑貓的老中醫爺爺。
回去的路上,趙勉問我車技怎么樣。我自豪地拍了拍胸脯,大言不慚地說道:“腳踏車于我而言,那真的是小兒科,我當初還差點因為車技好被送去馬戲團表演呢。”
“真的假的?”趙勉有點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不信我騎車帶你?!闭f完,我一個馬步跨了上去,等趙勉坐穩,便一溜煙地沖了出去。
波斯安街有一個很大的下坡,一般騎車的人經過這里都會捏閘,但我驕傲啊,但我自信啊,當我帶著趙勉沒捏閘沖下去的時候,他的嗓子都快喊得冒煙了。我卻突然感覺眼睛有點不適,視線也逐漸模糊起來,一個急剎車,兩人便一起栽了大跟頭。
趙勉的牛仔褲被磨破了,腿上隱隱約約還有血跡。但他第一時間扶起了同樣摔得很慘的我,焦急地問道:“茜茜,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里受傷?”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因為趙勉的臉,我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一片黑暗向我襲來。
波斯安街的小鎮醫院里,我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上蒙著一圈上了藥的白布,心里的絕望排山倒海地涌來。媽媽坐在房間的沙發上正在給H市的胡醫生通話,她的語氣有點沮喪:“真的沒有辦法了嗎?不是說在這里修養一年還有轉機的嗎?胡醫生,對不起,是我沒有照看好茜茜,但請你一定要想辦法救她,她不能瞎的,她是天生的畫家……”
掛了電話后,媽媽走到了病床邊,她用手輕輕地劃過我的臉頰,我假裝沒有醒,眼淚卻無聲地打濕了藥布。
媽媽握著我的手,堅定地說道:“茜茜,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沒過多久,小鎮的醫生們會診完畢,他們來到了病房,最后告訴媽媽,他們和胡醫生的意見一致,必須在兩個月內找到合適的眼角膜捐獻者,否則就沒辦法了。
醫生們離開了,媽媽撥通了爸爸的電話,她幾乎是哭著哀求他:“老袁,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放下你的工作幾天,茜茜就快看不見了。你已經救死扶傷十幾年了,現在你不能不救你自己的女兒……”
爸爸是H市有名的外科醫生,這次我生病,他找了他最好的朋友——眼科權威胡叔叔親自為我診治。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我也知道兩個月內找到合適的捐贈者的希望微乎其微。
胡叔叔本來說,讓我媽媽帶我到一個安靜的小鎮修養一年,回去直接接受手術,痊愈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媽媽二話沒說,辭了職,帶我回到了她的家鄉波斯安街。但由于我的任性,導致病情加重,必須在短時間內接受手術。
自從我住院后,媽媽索性關了美術培訓班,每天都給我熬湯喝,安慰我一定會找到捐獻者的,并和胡醫生通話溝通病情。這樣的日子讓我一度特別沮喪,每個人都在為我做最后的努力,而我卻有點想放棄了。
波斯安街的冬天真正來臨了,我躺在病床上正遺憾不能看一場雪景的時候,突然病房門被推開了,聽腳步聲不是媽媽,不是醫生,也不是小護士。
我有點緊張地坐起身,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趙勉?。〔艓滋鞗]見,你就不認識我啦?”趙勉的聲音讓我一下子安心了,他走到了我的床邊,讓我伸出手。我感覺到手心里突然一片冰涼,開心地問道:“你給我帶雪球啦?”
趙勉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前,安靜地給我描繪外面的雪景,他的聲線輕柔婉轉,描繪的畫面讓人心生向往。
他說:“波斯安街的雪景可美了,從窗外看去,整個天空里飄著鵝毛般的雪花,雪花所到之處就像一個個白色的帳篷,大地頃刻間變得銀裝素裹。樓下的孩子們在打雪仗、堆雪人,茜茜,等你眼睛好了,我帶你去附近的綿山滑雪吧?”
“好啊,一言為定!”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二,趙勉應該在上學才對,怎么會來醫院呢?于是我問他:“你今天怎么沒上課?”
趙勉沒說話,我疑惑地又問道:“你不會是逃課來看的我吧?”
病房里依舊很安靜,我甚至懷疑趙勉是不是偷偷地溜走了,于是我有點著急了,伸出手在四周胡亂抓著空氣,最后終于抓住了趙勉的衣袖。我生氣地質問他:“你干嗎不講話?”
“其實,我是因為發燒有點嚴重了,來醫院打吊針的……但你知道的,我身體那么健康,于是這幾天都洗了冷水澡,才騙了老師的病假條來的……”趙勉剛說完,就開始不停地咳嗽。
“這么冷的天,你居然洗冷水澡,你不要命了嗎?”我忍不住責怪趙勉,但同時心里又升起一絲暖意,語氣也漸漸平緩了下來,“你就為了來醫院看我?”
“對啊,那天之后,你已經住院快一周了,我實在是擔心。”趙勉的咳嗽斷斷續續,我聽了有點心疼。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小護士的聲音,只聽見她喊道:“501病房的男生,你怎么又亂跑?”
趙勉不知道給小護士打了什么手勢,小護士囑咐了兩句就離開了,我看不見外面的情況,只能問趙勉:“剛剛發生了什么事情?”
“好像有一個病房的男生亂跑,我剛看到他往樓下去了,就指給了小護士?!壁w勉說完,又繼續給我講起了雪景,我聽了半個下午,最后終于打了瞌睡。
后來,我不知道趙勉什么時候離開的,醒來的時候,媽媽給我送來了烏雞湯,說是小鎮里人家后山上養的,特別補。
那個寒冷的冬天,趙勉隔三差五地就會來我的病房陪我,給我講波斯安街古老的傳說,學校里有趣的同桌,以及小艾的畫總是沒有進步。
我見他如此苦惱,不禁夸下???,說道:“等我眼睛好了,我親自給她輔導如何?”
“好啊好啊!”趙勉一笑,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他第一次騎車帶我時露出的八顆大牙,那笑容依舊耀眼的樣子。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和趙勉的所有約定,都是等我眼睛好了之后,我突然對病情有了樂觀的態度,每一天都在期待媽媽和胡醫生能帶給我一個好消息。
趙勉最后一次來看我的時候,聲音顯得有氣無力的,好像大病了一場似的,他抓著我的手鼓勵我說:“茜茜,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像你這樣的好姑娘還有很多風景沒有看呢。你可是答應過我的哦,等你眼睛好了,就教小艾畫畫。我這段時間就不來看你了,要好好努力了,我還要考H市的大學呢……”
“嗯,趙勉你要加油,我會在H市等你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我說的話居然如此沒有底氣,就像能預知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一樣。
媽媽在趙勉回校后的一周后,居然真的給我帶來了好消息,她說胡醫生在H市找到了合適的眼角膜捐獻者。但由于我的身體狀況不佳,胡醫生已經打算來波斯安街小鎮的醫院里親自操刀了,我好想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趙勉,但媽媽說,一切等手術結束后再告訴他不是更好嗎?
是啊,等手術結束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了,用明亮的雙眼一直看著他的笑容。
只是沒想到,手術真的結束后,當我拆了繃帶時,發現自己躺在H市的中心醫院里。我看著病房里四周的布景逐漸清晰起來,爸爸媽媽還有胡醫生都站在對面,他們問我感覺怎么樣?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轉而問道:“趙勉呢?”
媽媽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道:“當然是在波斯安街,他說等他考上了大學就來H市。”
“是嗎?”我有點失望。在H市里,讓我突然覺得在波斯安街的一切都像一場夢,趙勉,小艾,老中醫館,哦,還有那只黑貓。
高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我并沒有在H市里等來新生報到的趙勉,我三番五次地準備去波斯安街一趟,卻被媽媽攔了下來。她從抽屜里給我找出了一張紙條,是趙勉留下的電話號碼。我迫不及待地撥了過去,是趙叔叔接的,他說趙勉沒有報考H市,最后報了Y市的大學。
趙勉的爽約,讓我真的生氣了,這么久不聯系也就算了,連約定也說變就變了。后來,我風風火火地考進了H市心儀的美術學院,大學里忙碌的生活讓我逐漸淡忘了那個在波斯安街偶遇的少年。
大一快結束的時候,系里有個男生開始瘋狂地追我,他給我唱情歌,給我買早餐,我都無動于衷。直到他推著一輛山地車說要帶我去兜風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言而無信的趙勉,他也曾帶著我在波斯安街騎單車,雖然車技不佳,但他的笑容和8顆牙齒卻依舊溫暖如春,在腦海里怎么也揮之不去。
隔天,我偷偷地在網上買了暑假去波斯安街的車票,并為此興奮不已。趙勉,再一次見到你,我一定會先問你,為什么要爽約?為什么這么久不肯聯系我?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生氣嗎?像河豚一樣,一點一點的氣到鼓起來,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氣一點,每一天都覺得這是我的極限了。
如果你肯跟我好好解釋,我肯定會噗的一下就泄氣了。你見過泄了氣的氣球嗎?噗噗噗,開心地在天上轉圈圈。
暑假,經過了長達4個小時的車程,我終于踏上了波斯安街的地界,用鼻子輕輕一嗅,感覺就連空氣里都彌漫著清新。四周的街道都沒有太大的變化,我順著記憶的指引,來到了趙勉家的那條街角??墒谴箝T緊鎖,鄰居的阿姨說,這家人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去了哪里,無人知曉。
一時間,我有點難以置信,失望感撲面而來。怎么會突然搬家了呢?走著走著,不知覺地走到了老中醫館的四合院門口。我輕輕地叩門,老爺爺果然還在,見到我也是一陣歡喜,臉上還是以前笑瞇瞇的樣子。
吃著老爺爺的果子,我問起了趙勉家搬遷的事情。老爺爺只是嘆氣,良久才肯開口:“趙勉年紀輕輕的,誰知道卻患了重癥,沒持續多久,就在小鎮的醫院里去世了……”
“去世了?”恍若晴天霹靂,我一個不留意,咬破了舌頭,疼得眼淚撲簌簌地掉。“爺爺,這怎么可能呢?趙勉他一向身體健康,我記得我生病看不見的那段日子,他還用冷水洗澡跑來醫院打吊針……”
突然,我有點說不下去了,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那時候,趙勉說是發燒嚴重一直在咳嗽,就連那一天,走廊上的小護士都讓我記得格外的清楚,當時她好像是對著我的病房說的話。一點一滴都表露著趙勉生病的事實,可當時的我,居然完全沒有發現……
“趙勉是個好孩子啊。他臨走前,還來過一次我這里,說自己雖然時間不長了,但有一個女孩子可能會需要他的幫助,他竭盡全力說服了他的父母同意他捐贈眼角膜。”老爺爺的話,讓我頓時泣不成聲,像是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終于在最后看到了真相。
這個真相,讓我的悲傷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像深海里沉默的沉默。
趙勉,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后來一件都沒有做到。而我答應你的事情,也不曾完成,盡管我努力地關注著每一年美術高校的錄取名單,卻不曾看見趙小艾的名字。這世上,如果有人成心躲你不想再見到你,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到了?
趙勉,后來的我,替你看過了這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還替你畫下了所有的見聞,不知道現在的你,是否收到了我寄給你的畫稿?
而現在的我,也因為遇見過你,變得越來越愛笑。因為你說過啊,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