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夜雨，庭院瀟瀟

江南的庭院，不大，卻深。曲徑通幽處，不知深深深幾許。這樣的庭院里，可以沒有翠竹、蘭草，但少不了一兩株芭蕉。

庭院里的芭蕉從來不是屋主人心中的主角，院子中央總是亭亭如蓋的枇杷樹，花園水畔定是搖曳生姿的垂楊柳，芭蕉只能如侍妾一般躲在回廊的轉角或花窗的后面，只有人們從它身旁經過才會看到它的好與妙。在江南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庭院里，芭蕉跑了一回特立獨行的龍套。

都說江南情趣精致小巧，偏偏芭蕉有些粗枝大葉的模樣，即使落在宣紙上，也往往是寫意的一筆，或濃或淡隨意泅開，并不需要刻意描摹。有時候徜徉在名曰“拙政”或“退思”的園林中，不經意看到一縷天光漏下，正好落在懨懨欲睡的芭蕉葉上，我就不由地想起大觀園里的劉姥姥，用樸實無華的鄉土之氣給貴族小姐們的日子帶來了一絲生機。探春也是如此，既豪爽灑脫，也玲瓏聰慧，所以她說自己“最喜芭蕉”，還自稱是“蕉下客”，最終遠嫁海外，躲過了一場浩劫。

說白了，生活太過細膩精巧了，人反而需要一些淳樸自然的東西作為補充，否則生活就會陷入一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病態中。多虧了這不施粉黛的大葉片，詮釋了尋常人家的另一番意境。

芭蕉的意境，是和庭院中的雨分不開的。

雨中的芭蕉，粗獷之中凸顯了幾分靈秀之氣，猶如執劍之士忽而感懷落淚，更有幾許難言的愁緒。所以雨打芭蕉時，聲聲沉悶，如雜亂的擊缶聲，喚醒心中更加宏亮的情懷。雨天的芭蕉，華蓋隨風輕擺，仿佛綠色的天鵝沐浴著最潔凈的泉水，展開的翼翅鮮亮而明快。在水的浸潤下，墨綠色的葉子愈發溫潤，斑駁的紋理蜿蜒出生命行走的痕跡。這樣的色澤在水汽中彌散著，仿佛宣紙上微微暈開的一滴醇厚的墨汁，香醇的墨香在筆走龍蛇間蒸騰著，濃淡焦枯的墨色神韻也應運而生。

這雨，最好是早春的雨。早春四月，樹葉剛剛迎來初綠，雨也漸漸帶了些溫暖的氣息，一切都彌漫著幾許純潔的青澀，生命便在這躁動與躊躇中漸漸沉緩著傾訴的欲望。雨滴滑過寬厚的葉片，裹著淡淡的植物香氣，越過誰的眼簾，落在誰的身旁，又在誰的腳下綻開朵朵漣漪;花瓣在水中層層盛開，映出年華的倒影，將遙遠的思念凝結成某個忽閃的眼眸。寧靜的念想不邀自來，仿佛聽得見綠葉的呼吸，聽得見蟲兒的啁啾。

雨讓人愁，讓人醉，醉在花陰下，就愁出了滿腹心緒。花終究是小的，花陰自然是碎的，倒是芭蕉葉子又厚又大，遮出一片陰翳，讓多愁善感的人靜靜地聽雨，直到聽的心里盡是長長短短的詩句;取來筆和墨，題在墻上，便是一曲《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嗖嗖……

雨絲最能扯動昔日的情思，也最易叩響感情的門環。思念忽然就停在這里，因為打在芭蕉葉上的一夜的雨，惹了隔年的情，絮絮叨叨，怎么也說不盡了。

瀟瀟夜雨，深深庭院，許多心思是只能跟芭蕉說的。

芭蕉是個謙卑的傾聽者，它有粗壯的莖，卻深深低下頭來，從不趾高氣昂。它的低垂體現出流暢的美，所以畫家筆下的芭蕉葉總是一氣呵成，酣暢地書寫出坦坦蕩蕩的心胸。其實，一株芭蕉的眼界并不比庭院里的其他花木寬闊多少，相反，別的花木成群相擁，芭蕉多是孤零零地待在角落，和一排美人靠或幾塊太湖石相伴。也許正是因為遠離斗艷爭寵的是是非非，芭蕉成了沉默寡言的智者，當你對著芭蕉問詢生命的答案時，你才忽然發現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一個知己。

李清照在詞中寫道：“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馀清。”女人的心事，是不會輕易說破的，看窗外花開花落，來了又走，一切匆匆，唯有芭蕉是歲歲年年都不曾離開的，院子里的那些故事，芭蕉都看在眼里，藏在心底。

古代的文人喜歡在芭蕉葉上題詩。清代的蔣坦在《秋燈瑣憶》中記述的皆是與妻子秋芙之間的閑情趣事。秋芙在院中種了一株芭蕉，秋天風雨滴瀝，引起蔣坦愁緒，于是在芭蕉葉上題斷句：是誰無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第二天再看芭蕉，發現葉子上續寫了兩句詩：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原來是妻子秋芙續寫的。人生有一知己紅顏相伴，該是何等福氣。林語堂把《秋燈瑣憶》譯成了白話，但舒緩柔軟的情趣仍在，讀來絲絲入扣，只覺得生活中的萬般美好盡在這日復一日的瑣事之中了。

細細想來，愛情的雨一滴一滴落在婚姻的柴米油鹽里，總會變了味道。想要讓雨水保持澄澈和剔透，就離不開寬厚的葉片來承載和呵護，一點點把漫長的日子積攢成詩情畫意，而不是把往昔的美好消磨成空。

可惜秋芙離世太早，蔣坦的余生，是在西湖畔的晨鐘夕梵中度過的。對于蔣坦來說，他最好的時光都留給了芭蕉葉上那淅淅瀝瀝的雨。

芭蕉聽雨，聽的是自然的簫聲，念的是人間的情意。終究是往事如煙，畫里的那些人，多成了故人，詩中的那些事，亦成了故事。芭蕉葉也有枯黃的時候，葉子枯了，莖仍然保持著韌性，輕易是折不斷的。那些歷經世事變遷的老人也是這樣，他們的神情是平靜的，不再糾結過去的繁華和今天的蕭瑟，但他們的足跡是沉穩和踏實的。

人散后，留一彎新月，照亮空空的庭院;雨停后，留一株芭蕉，彈奏淡淡的離殤。

這樣的情懷，屬于安靜的夜晚，屬于散發出草木氣息的安靜的人。

宋羽：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江蘇金融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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