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宇辰
明天下午的飛機離京,今晚十點吃了安眠藥,躺床上聽歌。可能是歌沒選對,是那首北大畢業季催淚核武器級別的《青春大概》,越聽越好哭,最后哭得稀里嘩啦不能睡了,起來舀一勺UCC,焦苦的速溶咖啡,索性再加一勺糖。這樣是真不必睡了,但在午夜的耳機歌聲中我久久停頓的寫作小鋪終于又開張了。
北大對我有恩,但待在這里要說有什么恩,又不了然,可能是待得太久一切都太過自然。也不是風光好,也不是大樓好,雖然是皇家園林,近年也斥巨資搞基建修修拆拆的。但是我就要離開了,11年后,我已經不能馬上習慣注銷我在此地的存在,雖然平時也沒有覺得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隨便說說吧,高中的夢想是北大中文系,本科來了之后第一天下午,師兄師姐們帶領新生找了一間大教室,開始北大中文第一課,教我們《新秋之歌》。我屬于五音不全到極致的那種人,《新秋之歌》我至今唱不好,但是記得那個新入北大的下午,聽了幾遍這首歌,就覺得世上怎么有這么好哭的歌呢。雖然我們現在說一個人純粹、澄澈、天真我覺得也就是善意地表達naive這么一個意思,但《新秋之歌》的那種感覺,就仿佛在那個升學考試的持續無聊和可能惡毒的世界之后,美好的純粹的東西真的存在。這是我對北大的第一瞥,可謂驚鴻一瞥,說一見鐘情是不為過的。
我在北大一點一點地掀開一幅簾幕,下面的美麗而深邃的世界我是不會忘的,我認定我愛這一切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美麗發光的東西,雖然后來我要花很多時間來確認在世生存的種種多元支點,去找尋一個得體合法不冒犯常識的存身姿態,但我愛美,我在這里發現的美,我幼稚、狂熱、偏執,但我真的愛美麗的事物,我愿意把自己和美的事物聯結在一起啊。
投身于美,投身于那些嚴苛但純潔的原則,這遠不是沒有痛苦的。我的邏輯是,我覺得這些是美的本質直觀,所以或許也是善的本質直觀也未可知,所以我真的服膺了,我愿意做一個美善原則的供奉者。我知道很多朋友會指出我當初過于幼稚和狂熱,但是人總有一個過程,懂道理是一步一步的。后來我記得很清楚,我處于一種自虐的狂熱中的時候,我也就是在豆瓣這片公共園地上關注了楊大過師兄。我沒跟他打招呼說話,他也不認識我,我關注他是因為他當時的豆瓣簽名是“那并不美麗的也是美麗的”(大致),這句話是有機鋒的,我總想起這句話,年歲漸長后更理解了一些,覺得這是一句對的話,很寬容,很通達。而我的性格里可能就欠寬容通達吧。我的博士導師陳老師把“千流歸大海,高路入云端”這幅對子加工了一下,成了“常見千流歸大海,難得高路入云端”,我覺得這話也在恰恰我最需要的時候幫我。不要從歸順于美和善的王位的那種自虐式臣服中找到自我認同,其實世界上,真的更多的是“千流歸大海”啊!我的青春,我的偏執狂完美主義者的青春,不接地氣的沒有現實感的青春,有太多的傻氣和真心和碰壁,但是現在我終于可以說超克了。
在那樣的青春狀態里的年輕人,本科畢業了,走入社會大概很快會被摁死的吧,我也不敢,我也不想,我有種走不下去的茫茫然,于是我讀研。姜老師教我的最初一件事似乎就是“接地氣”,因為就算不看背后的理想和信仰高不高,他的態度也是平易通達的,我卻不是。我又一次開始自我改造,因為22歲了,我直覺地相信他這種態度比我更正確。在北大,我的感恩,就在于師長們會告訴我大問題上沒有錯,只是還要進步,只是方式的問題。是啊,愛美,可是別忘了那并不美麗的也是美麗的啊!

這是北京的暴雨的午夜,是新冠元年的午夜,在這個敗壞的瘟疫肆虐的世界上,我揮手告別我的北大,可誰知道一揮手后我們又在哪里!我覺得我的命運是流徙的,哪里才是家園呢?家并不必然是家園啊,雖然有我愛的人們,善待我的人們,人與人的共同體我仍舊認為是可能的,成為一個老師傳道授業幫助年輕人我也認為是可能的,雖然真理的底牌我尚并沒有能翻開過。
在遺忘中不舍,醉醒交錯,青春的滋味,或青春落幕必須扎根發芽的時刻,大約總是很激動的,很多的感受要爆炸的。我知道或許我愛的北大并不是北大的全部,甚至并不是北大的主要實體,我愛的是什么呢?我愛我自己能夠和世上好的、美的東西站在一方,能夠護衛這些價值的那種人生實在感。護衛美善的人怎么可能虛無呢?來不及虛無就過完一生,哪怕有很多遺憾,但大方向上是沒有遺憾的了。我的這種高調理想主義,遇到我的博士導師陳老師后就溫和了下來。陳老師總說自己是低調的理想主義者,我覺得是這樣。一個人,要活著,要幸存所以要妥協,但一生沒有忘記辦成幾件心心念念的值得做的事,就有理由快樂了。我覺得影響過我的幾位老師只是不高調宣言,其實事情他們也在做,道理他們也都施行著,遇到這些老師是我真正的大學教育。畢業的時候,我收到陳老師的祝福,他說了一句:你會健康成長的,祝福!我覺得好大的力量,是被信任和期待的力量,我是會健康野蠻地生長下去,人間的好意我都不要辜負!
今天上午系畢業典禮,吳老師作為老師代表發言的時候,說起北大,說了一個話,大概說北大同學被外面認為好高騖遠,不接地氣,但是那些人情世故的東西外面跌跌撞撞數次就學到了,而北大會告訴你們心靈的理想是什么,那看起來在現在不討好,但有心靈的追求的人是可貴的,余事只是學習怎么施行而已。我最感動的畢業時刻,大約就是聽到這句熨帖的話,讓我恐慌的心安定了一下。再不用覺得自己僅僅是人際智障了,我沒有大問題,我只是要調整,北大在最后的時刻依然在教誨和引導我,我覺得幸福。
這么多年,我要走了,我覺得我暫時尚未辜負北大的教育,但前路茫茫,還得好自珍重。我想起朋友的、老師的話,我覺得我被世上提前透支的善意包圍了,我離開北大后這些是不是再也不會有了呢?但怕是沒有用的,退路是沒有的,只能自己變強自己發光,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宜居的小世界吧。
北大我走了,聚散有時,但我會記得這一切的一切,會盡力健康地過完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