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雪華
(南京工業大學,南京211816)
提 要:本文利用語料庫調查《現代漢語詞典》標注為形容詞,《新明解國語辭典》標注為名詞、動詞的153 個漢日同形詞,發現多數同形詞如詞典標注,其在中日兩國語言中詞性用法存在差異。 究其原因首先與構詞語素的性質有關,部分同形詞的中心成分在漢語中是形容詞性的,但在日語中卻是動詞性的,從而導致詞性產生差異。 其次與詞性的歷時變化有關,部分同形詞在古代漢語中是僅有謂語用法的不及物動詞,但在現代漢語中卻轉變成以定語用法為主的形容詞,而其由古代漢語傳入日語后詞性未發生變化,由此兩者之間產生差異。 此外,“常任”“潛在”等同形詞在漢語和日語中用法一致,都是做定語修飾名詞,其在詞典中呈現的詞性差異是由兩種語言不同的詞性判定標準引起的。
漢日同形詞的語義對比研究已臻成熟,而語法性質對比研究相對薄弱。 事實上,根據相關研究調查,除名詞外,漢日同形詞半數以上詞性用法存在差異(許雪華2016:220)。 許多同形詞盡管在兩國語言中詞義相近,但語法性質卻大不相同,以致引起學習者的母語負遷移現象。 如中國日語學習者的作文中常出現以下偏誤:


“充實”“干燥”等詞在漢語中為形容詞,日語卻作動詞使用,學習者將漢語詞性直接套用至日語導致上述偏誤。 本文就以“充實”“干燥”等漢語詞典標注為形容詞,日語詞典標注為名詞、動詞的漢日同形詞為研究對象,利用語料庫考察其在兩國語言中的用法差異。
漢日同形詞研究初始階段就有學者觀察到其詞性用法上存在的差異,較受關注的一類是漢語為形容詞、日語為名動兼類的同形詞。 (石堅 王建康1983:62)。 有研究表明該類同形詞容易引起學習者的使用偏誤,還有學者將這類同形詞分為“自動詞”“他動詞”兩類①,指出日語為不及物動詞時日語學習者更容易出現偏誤(侯仁鋒1997:86,何寶年2012:207)。 對于這類同形詞在漢日語中詞性產生差異的原因,潘鈞指出主要在于語義差異、詞性的歷時變化(潘鈞2000:192),中川正之則認為詞性差異的原因在于“狂喜”“低下”等部分詞語在漢語中是并列結構而在日語中是狀中結構。 從語義層面考慮,漢語只對當時的情境或狀態進行描述,而日語則有參照標準,對在此基礎上發生的變化進行描述,具有動作性(中川正之2002:22)。 總體來看,漢日同形詞研究多數依賴詞典的詞性標注,未進行實際用法調查,對于詞性產生差異的原因也多停留在個例研究,罕見全面分析,還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我們對照《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以下簡稱《現漢》)和《新明解國語詞典(第七版)》(以下簡稱《新明解》)共抽取“干燥”“繁茂”“卓越”等153 個《現漢》標注為形容詞,《新明解》標注為名詞、動詞的漢日同形詞。 根據詞典標注,這類同形詞在漢日語中的詞性完全不同,然而漢語和日語詞典的詞性判定方法、標注規則存在差異,并不能完全反映這些同形詞的實際用法,因此需要在語料庫中驗證之后,才能確認其詞性是否真的如詞典標注般毫無交集。
漢語方面我們利用“國家語委現代漢語通用平衡語料庫”的子集——“標注語料庫(5000 萬字符)”檢索例句,而后人工分析同形詞在例句中所承擔的句法功能、形態特征等。 因部分詞匯例句較多,本文以200 例為上限,例句不滿200 例,將所有例句納入考察范圍,例句超出200 例,則隨機抽取200 例作為分析對象。 日語利用“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面語平衡語料庫”,共1 億430 萬詞)”進行檢索,該語料庫配套有檢索工具——NINJAL,自動統計各類用法的數量,因此本文將所有例句都納入考察范圍。
根據檢索出的例句統計同形詞在兩個語料庫中所能實現的主要句法功能,歸納其在漢日語中的用法特征并進行對比,若詞性用法存在差異,則客觀探討差異產生的原因。
語料庫檢索結果顯示“跼蹐”“焦心”“拮據”“悲傷”“持久”“枯槁”等19 詞在日語語料庫中無用例或用例極少,而“窮乏”“圓熟”2 詞在漢語語料庫中用例極少,這21 詞難以進行對比,本文不作考察。 此外“澀滯”“放浪”等11 詞在漢語和日語中語義相差較大,考察其語法性質差異的意義不大,本文亦不作深入分析。 剩余“干燥”“肥大”“繁茂”等121 詞多數如詞典所標注,其在語料庫中的詞性用法存在差異,但由于日語中的名詞用法漢語也可見到對應用法,因此實際差異主要在于形容詞和動詞用法的不對應。 此外,“常任”“潛在”等《現漢》標注為“屬性詞”的詞語,用法有別于一般形容詞,與日語用法基本一致,可見詞典標注的詞性用法未能展示實際用法的全貌。 以下將同形詞分為“漢語為一般形容詞”“漢語為‘屬性詞’”兩大類進行具體分析。
語料庫調查顯示,“繁茂”“干燥”“緊張”等108 詞在漢語中可作定語、狀語、謂語、賓語等句法成分,部分詞匯還可與“正在”等時間副詞共現,用法較為復雜,而日語則如《新明解》標注,主要有名詞和動詞兩種用法,漢日語之間存在詞性差異。
這類漢日同形詞在漢語語料庫中主要有如下用法:


漢語因缺乏顯性形態標記,目前較為主流的意見是根據語法功能,即詞語的句法功能以及與其他詞語的結合關系(廣義的形態特征)來判定詞性。 上述同形詞在漢語語料庫中從句法功能來看主要作定語、狀語、謂語,還可作補語,從形態來看,可以與“的”“地”“得”共現,符合形容詞的語法特征,因此是標準的形容詞。 然而,除上述用法外,語料庫中還檢索出其他用法。
(5)直接跟在動詞之后,作賓語。 由于這類詞能夠作主語的例句極少,且較難與數量詞共現,因此其雖具有名詞性,但與普通名詞仍有所區別,本文暫不將其認定為名形兼類,而是“具有名詞性用法的形容詞”。

總結來看,這類漢日同形詞在漢語中主要具備形容詞的語法功能,但多數還具有作動詞賓語的名詞性用法,少數兼有動詞特征。
上述同形詞在日語語料庫中正如《新明解》所標注,兼有名詞和動詞兩種用法。

(3)日語還可后接“する”作動詞使用,在句中多作謂語。 從功能來看,既有及物動詞也有不及物動詞,但以不及物動詞為主。

日語主要依靠形態特征判斷詞性,此類同形詞在日語中既可與格助詞共現,還可與“する”共現,既可作主語、賓語,也可作謂語,甚至帶賓語,即兼有名詞和動詞的形態特征和句法功能,可判定為名動兼類詞。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詞語作動詞時表達狀態或屬性,語義上更接近形容詞。
對比分析這類漢日同形詞在語料庫中的用法可以發現,漢日語中最突出的用法區別在于漢語形容詞用法與日語動詞用法的不對應,其原因大致可以從詞語結構、語素性質、歷時變化等角度來考察。
首先,從語素間的結構關系來看,多數同形詞在漢日語中結構相同,如“懊惱、憤怒”等皆為V +V 并列結構,而“緊迫、固執”等則為A +V 狀中結構,其中心成分皆是動詞性語素②。 一般而言,中心成分的語素性質決定整個詞語的語法性質,因此日語派生動詞用法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然而,有部分同形詞其構詞語素在現代中日兩國語言中性質并不相同,由此導致詞語結構繼而語法性質產生差異。 如“絕:形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趕上的。 (《現漢》 2012:709)”“弱:形氣力小;勢力差(跟“強”相對):軟~|衰~|他年紀雖老,干活并不~(《現漢》 2012:1112)”等所示,“亂、濁、沉、茂、弱、窮、絕、弱”等語素在漢語中多為形容詞性的,因此“干燥”“混亂”等詞在漢語中為A +A 并列結構,詞語本身也為形容詞。 但在日語中“濁·亂·沈·絶·茂·窮·弱”等語素,對應的是“濁る·亂れる·沈む·絶つ·茂る·窮する·弱る”等動詞,因此這類同形詞在日語中實際是V+V 并列結構或V +V 狀中結構,中心成分為動詞性語素,詞語整體亦為動詞。
其次,我們在《漢語大詞典》《日本國語大辭典》“古代漢語語料庫”“朝日新聞”等詞典和語料庫中檢索這108 個漢日同形詞后發現多數同形詞源自古代漢語,但在古代漢語中,這些詞語主要作謂語使用,較少有定語、狀語的用法,從詞性來看,更偏向于不及物動詞。 其后這類詞在古代漢語的基礎上派生出定語、狀語功能,以句法功能為詞性主要判斷依據的現代漢語將其歸入形容詞。 另一方面,這類詞傳入日語后,保留古代漢語用法,主要作謂語,且中心成分為動詞性語素,因此整體為動詞。 即句法功能的歷時變化引起同形詞在漢語中的詞性變化,從而與日語產生差異。

最后,“客觀、悲觀、樂觀”是“和製漢語”(陳力衛2001:405),雖然古代漢語也偶見這些詞語,但詞義、用法與現代漢語相去甚遠,現代用法是日本人翻譯西方新概念而重新借用的,后這些概念經由留日學生、報紙翻譯等途徑進入中國。 根據語料庫調查可知在日語中這3 詞基本以“客観的”“楽観的”“悲観的”形式出現,整體呈現形容詞性用法,與現代漢語的形容詞用法一致。 日語雖然仍保留動詞用法,但用例寥寥,漢日語間的用法差異并不突出。
語料庫調查結果顯示,“偶發”“潛在”等《現漢》標注為形容詞下位分類“屬性詞”的13 個漢日同形詞,與上述一般形容詞有所不同,其在漢日語中的用法差異并不突出。
漢語語料庫中,這些“屬性詞”主要有以下用法:
(1)作定語修飾名詞,可后接助詞“的”,也可直接修飾。


這13 個漢日同形詞在漢語語料庫中,基本僅有以上兩種用法,句法功能單一特殊,語法學界亦將其命名為“區別詞”,而《現漢》因其句法功能是形容詞主要功能的一部分,將其命名為“屬性詞”,納入形容詞的下位分類。
同樣,這類同形詞在日語語料庫中的用法也與“繁茂”“憤怒”等詞有別,具體如下:

(2)后接“する”在句中作謂語,全部為不及物動詞。 其中“外在·偶発·常任·先決”等4詞動詞用例極少,基本已經失去動詞性。

從各用法的例句比例來看,形成復合詞的用法占絕大多數,其次是接格助詞“の”修飾名詞,而動詞例句極少。 因修飾名詞的語義關系與形容詞類似,且從句法功能來看只能作定語,因此村木新次郎提出應該把這類詞語歸入形容詞,并根據其形態特征,將其命名為“第三形容詞”(村木新次郎2004:11)。
此類同形詞在漢日語中用法基本一致,唯一的區別是日語可接“する”作動詞,以下我們仍從詞語結構以及歷時變化角度來考察這些同形詞。
“常任、潛在”等13 詞,在漢日語中結構一致,多為M +V,N +V 狀中結構,中心成分仍為動詞性語素,因此在日語中可以派生出動詞用法。漢語中,M +V 結構作動詞多數被認定為詞組,如“先遣”在“先遣隊”中是詞語,而在“先遣媒人去女家提親”句中,則是M +V 結構詞組。 N +V 結構不符合漢語一般動詞的結構,漢語缺失動詞用法也不難理解。 事實上語料庫調查顯示日語動詞用例也極少,可見實際用法趨于一致。
再從歷時角度來看,“野生、卵生、雙生、草食”4 詞在古代漢語中已出現用例,古代漢語有謂語和定語兩種用法,但現代漢語僅保留定語用法。日語目前僅“野生”還存有較少的動詞用例,多出現在網絡博客、論壇等非正式文章中。 剩余“偶發”“內在”等9 詞,在“古代漢語語料庫”中未能檢索出用例,其現代用法在《日本國語大辭典》中的用例都早于《漢語大詞典》,從日語引進的可能性較大。 這些同形詞在日語語料庫中以直接修飾名詞的復合用法為主,漢語可能受日語影響,也以不帶“的”直接修飾名詞用法為主。 漢語無顯性形態標記,根據僅能作定語這一特征將其歸為“屬性詞”。
《現漢》標注為形容詞,《新明解》標注為名詞、動詞的漢日同形詞在語料庫中呈現的用法較為多樣。 其中多數同形詞的用法從語法功能來看與詞典標注的詞性用法接近,日語具有名詞、動詞兩種用法,漢語則多為“具有名詞性用法的形容詞”,因此主要差異在于漢語形容詞用法與日語動詞用法的不對應。 首先該詞性差異與構詞語素的性質有關,日語的中心成分全部為動詞性語素,而漢語部分詞語的中心成分是形容詞性語素,由此導致整個詞語的詞性在漢日語中也有所不同。此外多數詞語在漢語中經過歷時變化由不及物動詞變為現代以定語、狀語為主要句法功能的形容詞,日語仍繼承古代漢語用法,從而產生差異。“常任”“潛在”等漢語為屬性詞的同形詞,在漢日語中用法基本一致,詞典標注的詞性差異是由兩國語言不同的詞性判定標準引起的。
注釋
①日語中的“自動詞”“他動詞”對應漢語的“不及物動詞”“及物動詞”。
②V 指代動詞性語素,A 指代形容詞性語素,N 指代名詞性語素,M 指代副詞性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