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記》是一部面向大地敞亮的生命尋根之作。鄉土大地的滋養,時代風雨的砥礪,親友鄰里的熏陶,神秘習俗的濡染,是生命得以健康成長的場域,也是生命得以滋榮發展的源泉。同時,小說中塑造的劉務這一形象,不僅表現了個體成長的豐富蛻變,更是承載著作者向生活和傳統尋求認同資源的意向。
雪峰山險,資江水急。在這山水之間的安化,可說兼得了山的厚重和水的靈動,層巒疊嶂的山峰與綿延不息的江水也賦予了生活在這片熱土上的人們以樸實剛毅的人格品質和溫柔旖旎的詩性心靈。作為雪峰山和資江水養育的作家,劉鴻伏的散文《人間序數》《大田記憶》《父老鄉親哪里去了》《陷落的村莊》等始終將筆觸深植于安化和湖湘熱土,描繪著山水的斑斕多姿,民俗的淳樸神秘,更矚目它的興衰起落、衍化蛻變?!赌匣挠洝罚ɑǔ浅霭嫔?019年版)中的生活,同樣源自安化這片生他養他的熱土,但他卻將目光聚焦于人物的成長軌跡,在回溯中去叩問生命的源頭,在反身性思考中去展開自我的精神尋根之旅。
一
《南荒記》的內容并不復雜,它以反身回望的方式,深情地敘寫了山村少年劉務的成長經歷,寄寓和表現了作者對生命發展的深入思考。從題材和內涵來看,它顯然是一部成長小說。但作者在展開人物生命成長軌跡時,并非僅僅基于個體的日常生活或個體圈子,而是將其置于時代蛻變、社會發展的風云變幻中去進行考量和思索。從而整個作品的內容并沒有拘囿于個體的狹小之域,而是向廣闊豐富的社會生活敞開,讓個體成長的軌跡與社會蛻變形成了聯動,也讓個體的具體遭遇與時代潮汐進行了應有的融匯。但無論是時代洪流的裹挾沖擊,還是具體境遇的順利和困頓,都熔鑄為了生命的感悟和資鑒的源泉,都淬煉為了人物成長的菁華。
作為1960年代初出生的人來說,劉鴻伏的成長所面臨的是中國經濟極端貧困、社會生活混亂無序的年代。物質貧困導致的饑寒交迫、社會無序造成的身心傷害在《南荒記》中都有著或多或少、或濃或淡的投影。奶奶述說中劉務外公的書籍被焚、劉菊開和閆瞎子經歷的朝鮮戰爭、母親地主身份導致劉務在學校遭受的種種欺侮和委屈、隊長生產時要畝產萬斤的“放衛星”、“文革”時的批斗等,都可在作品中找到多樣的痕跡。與時代苦難和社會失序相應的是自然災難的印痕,旱災、水災、蝗災……再加上豬瘟、水腫、麻疹等疾病,翻船、強盜搶劫……生之艱辛與活之不易,成為了人物成長的直接境遇。
與“民生之多艱”如影相隨的,是“死亡”的降臨和“饑餓”的困擾。“死亡”,是《南荒記》中高頻出現的事件,劉王氏喝農藥而死,癲子叔吃“鬧藥”離世,二姆媽摔死在茅廁里,穩叔、奶奶的病逝,泥鰍嬸娘為了條半新褲子的上吊,堂伯媽的被牛頂得摔下山崖……他們或因不堪道德的重負,或不勝病痛的折磨,或因經濟的貧困,或因身體的衰老。無論哪種死亡,但生命之逝,讓讀者深味著命運無常與人生哀戚,更給人以濃重的陰影,也讓整個小說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與“死亡”的陰影相應,在劉務的成長經歷中更為切近而真實的是“饑餓”給人的困擾。紅薯絲飯是平日的主食,小螃蟹、鳥蛋、蛇肉、苦鳊屎、油渣等是平日難得的牙祭,甚至是老鼠肉、蟲蛆湯也搬上了餐桌。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有一顆雞蛋,在過年的時候才會有一餐真正的白米飯,一把花生、幾筒“貓兒屎”更是不可多得的美食,他們成為了童年美妙無比的記憶,又何嘗不是物質匱乏給劉務、黑皮等人帶來的深深酸澀和困擾……
死亡和饑餓成為了《南荒記》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整個作品的審美基調并不悲觀和陰郁,而是始終洋溢著樂觀向上的積極情調與生生不息的生命元氣?!伴L沖”這個小小山村中的人們的春種秋收、生老病死,上演著中國農村和農民生活的時代蛻變和代際演進,但其審美意蘊所務并非在此,而是在于個體健康成長源泉的探求,生命何以拔節超越的觀照。可以說,作品以劉務為中心,在豐富紛繁的生活中,厘清了生命成長的源頭河水。具體來看,它是“長沖”村人的德性場域,是親人長輩的引領,更是純真伙伴的陪伴。鄰居利麻子的誠樸,二姆媽的善良,穩叔“冷漠”下的細心,五毛諧趣中的熱情,駝背四爹長年累月掩埋尸首中對生命的悲憫和敬畏、含辛茹苦撫養露水時的善良與仁慈,村里人合伙給四爹新蓋茅屋的義舉等,在劉務等后輩四周構建出了一個德性場域,讓他們獲得了成長的溫厚土壤和綿延潤澤。與此同時,更有親人的引領和兒時伙伴的善良友愛、單純天真驅走了人們心頭的陰霾和酸澀。劉務、黑皮、泥鰍、三麻子、玉米一塊放牛、拔筍、挖山藥、撿寒菌、抓螃蟹、騎竹馬,無憂無慮,快樂單純,生命如山間草木與大地同在,應季節滋榮生長?!案改钢鶒垡鄲壑?,父母之所敬亦敬之”①。劉務父親劉菊開的生活信念與態度,品質和性情更是子輩們成長不可或缺的陽光和雨露?!疤觳簧鸁o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是他對于生活的基本信念。勤勞堅韌、干練穩重、仁厚弘毅、方正醇厚是他的基本品性。無論是洪災、旱災還是蝗災,無論是翻船受驚、放排受傷、還是尋親歷險,無論是長年辛勞、外出借糧還是戰場浴血奮戰,他都能堅毅平和,無怨無悔,不急不躁;他是“做工的皇帝,是陽世上最勤勞的工蜂”。即使肩頭有著再沉重的擔子,他也能唱出快樂的歌聲。即使是喝黃連水,他也是喝得最響。還有他對母親的孝順,對老舅的惦念,別人幫助時的不卑不亢,重情重義,無不讓子輩們在精神深處獲得了應有的引領和可貴的導向……
“個人生活史的主軸是對社會所遺留下來的傳統模式和準則的順應。每一個人從他誕生的那刻起,他所面臨的那些風俗便塑造了他的經驗和行為”②這些風俗和民情是上述人與人之間的關愛相與,是彼此的情意相連,還有那神秘土地上流傳的巫覡人文。安化地處湘中,是“梅山文化”的集中點,也是巫楚文化的流傳之地。道士、巫師、趕尸人、梅山術、強盜水、打獵捕魚時對山河的祭拜、意外傷害中開啟的天眼、攘除病痛時的招魂、日夜顛倒詭異神秘的石頭村,令人毛骨悚然的“蛻皮屋”、神秘莫測的夢游、可笑且神奇的仙界生活、還有各種奇妙費解的靈異事件和傳奇故事……或許從現代理性來看,這些奇特的民俗與獨特的現象有著某些迷信的意味,但在這里“巫術是被相信的,不是被理解的。它是集體靈魂的一種狀態”③。在《南荒記》中,它是一種真實的“相信”。劉務被斧頭砍中,是利麻子的強盜水救了他;他夢游時是巫師幫助了他;奶奶聽到拖鞋板的聲音時,就會有一個人離開人世;人都說他家有沖天的光柱,他果真考上了大學……可以說這些是長沖村人們與自然之間展開的神秘交流念想的表現,也是自然和命運神秘與偉大力量的具體存在,它引領著生命與神秘的未知之域交流,建構人和世界的直覺感應,讓生命讓他能夠與命運有著超乎常人的直覺和感應,也讓他對自然和命運永懷著敬畏和虔誠……
可以說,在《南荒記》中,作品通過劉務的成長經歷,表現出了對生命成長源泉的深度思考,時代生活苦難的磨礪和鍛造,親人朋友的關愛和幫助,濃郁的巫覡人文與民俗風情的熏陶和濡染,一同哺育和滋養了生命的成長,更是個體人生玉汝于成的豐厚土壤和不竭源泉。
二
雖然當下敘事作品的價值取向日趨多元,但形象塑造依然是其重要的價值維度?!赌匣挠洝分袛懥素S富多樣的生活,展現了神秘斑斕的民俗,也給讀者塑造了諸多性格鮮明、命運獨特的人物形象。奶奶、劉菊開、穩叔、駝背四爹、刀生、新化瓦匠、閆瞎子等人不僅有著獨特的個性,而且有著引人入勝的人生故事和命運遭際,但其中給人印象最為生動也最為突出的當屬劉務。
與許多個體一樣,少時劉務是天閟未啟的自然之子,有著一顆自由自在的童心,也有著未經雕琢的原初野性。他會與打魚的老翁故意搗亂,會口無遮攔地散播他人情事,會挖大隊種的花生、到別人家蹭飯,會因貪玩而差點將弟弟弄丟,會因不平而將別人打傷,會有著不著邊際的江湖夢,還有著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惡作劇……隨著文本推進,劉務之天賦良稟和心性善端逐漸得以滋榮發展,而日益步入仁愛精勤之正道。他之所以能夠如此,并非僅僅所謂先驗賦予,而更多的是后天習染。這里有著上文所提及的鄉風民俗的熏陶浸潤,父母家人的言傳身教,更有著生存境遇的砥礪陶鑄。鄰里利麻子、二姆媽、穩叔等的淳樸厚道,駝背四爹敬畏生命的仁者情懷,父母忠孝純良的人格精神,無不是讓劉務良知萌蘗、良能茁壯的沃土。但外在條件只是個體成長的可能,關鍵所在還是個體在人事自然中的心智開悟與修為參得。從劉務成長經歷來看,其人性生成、修養培植中最為關鍵的是勞動?!案F人的孩子早當家”。從幼年開始,劉務“就像一只勤勞的小工蜂”,放牛、砍柴、撿寒菌、拔筍子、雪中砍柴、上山采藥、磚廠做工、蘆蕩割葦等事件更是極富質感又具詩意的生活場景。在勞動中,劉務體驗到了生之艱辛、父母劬勞,更是確立了“賴其力者生”的樸素信念,不僅籌集了買褲子的錢,替父母減輕了負擔,更是與土地和自然有了直接而親切的交流和對話,體會到了勞動的快樂。在勞動中,胼手砥足地與自然相契、萬物感應,獲得了天地神人共在的詩性自由和生命境界。雪天砍柴雖然寒冷,但他不僅能感受著雪粒落下如漫天的梵音,更有著那山蒼水泱的高遠念想;蘆蕩割葦雖然辛勞,但他能切身體會“秋水與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美景??梢哉f,勞動,讓劉務心胸得以廓大,也讓其生命得以詩意的飛揚,更讓其建構了屬我的生命境界。
作為從山野鄉村成長起來的孩子,劉務身上表現出了自然之子的茁壯生機,其心性精神更是散發出醇厚濃郁的傳統文化情韻。雖是農家弟子,但他聰穎明慧,心性純正,能從父母鄰里身上感受人間溫愛獲得綿長滋養,也能從艱難境遇中返身自省獲得不竭的前行資源。整體來看,劉務身上滿蘊著生命成長的盎然生機,更散發出醇厚溫潤、綿長久遠的文化氣韻。他照顧奶奶、弟弟的孝順真誠;貧困生活中對蒼生的念及,幫助露水籌錢買下了她所有的魚兒,將唯一梨子送給小乞丐的仁愛情懷;砍柴、做工、割葦、采藥之中,所養成的勤勞品質和自強意志;求知若渴、不輟進取、弘毅圖強的人格精神;謹身節用、善良誠信、民胞物與的道德情操;對三麻子、黑皮、方德、鸕鶿等的惻隱之心;明性自覺、即體即用、日常即道的實踐理性……無不是源自深厚鄉土中儒家文化的滋養。他的見素抱樸、親近自然的心性;不為物累、超然達觀、好靜恬然的性情氣質;他的天地與我同在萬物與我合一的生命視域……無不是山水日月之中獲得的道家文化的參悟。當然,傳統文化也有著它自身無法避免的痼疾和誤區,也有著時代的局限和固有的缺點,如它的狹隘保守、虛偽繁瑣、自私殘忍、茍合隱忍、馬虎自欺、蹈虛空談、恣縱偏執等。但劉務并不為其所累,這與時代語境變化和鄉土生活有關,也與敘述者為人物自我形塑的指向有關。時代的發展,剝落了傳統文化的意識形態屬性;鄉土的自在樸素,也在一定程度上摒除了它的虛文繁瑣的弊端。它融于民風,存于日常,形神合一,化入了生命的時時處處、點點滴滴。當然,這與劉務對自我形塑指向的關系更為密切。對于個體自我的形塑的進程來看,他會“依據對未來的預期而對過往歷史進行篩選,并經由此種篩選對過往歷史進行再利用?!雹軜酚^堅毅的父親、才情橫溢的王勃、滿腹詩書的外公,“獨立空山一聲笑,收拾乾坤一肩挑”的志士成了他人生的引領者,自然儒道中的糟粕和痼疾也就在其意識中被過濾和清除。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在劉務的成長資源中,除開儒道文化滋養外,還有著以梅山文化為中心的神秘詭異、靈幻奇特的巫覡人文。人們從事巫術活動的主觀目的在于“溝通天人,和合祖先,降福氏族,維系生存”⑤?!赌匣挠洝分械奈滓犎宋囊捕嘣谌翞闹尾?、人鬼通靈的范疇。劉務身上就有著鮮明的巫覡人文的印痕,拜石頭為干娘、利斧傷疤所生成的“天眼”、令人匪夷所思的“夢游”、神奇幽冥世界的窺見等。但作品只是在其童蒙未開時多有表現,并未讓劉務在溝通天地、祀神事鬼的維度發展。隨著劉務求學的發展、閱歷的增進而逐漸退隱為生命的遠景。但巫覡人文中的萬物有靈、天人相生的無意識,卻化為他生命原初的底色;泛靈意識、神秘色彩轉化為他對天地自然的敬畏,對萬物生靈的愛憐,以及對命運宇宙的冥想……它與劉務在勞動中與自然的交流和對話一同深化了劉務的內心世界和生命意識,更提升了他生命的感悟和精神的境界。也正因如此,他在雪天砍柴時,會將一窩鷂子蛋送回楮樹;在割蘆葦時,會繞開小鳥的巢穴;靜心時能傾聽到草木蟲魚的生動聲息,獨處時能感受天地萬物綿延不絕的生機;會為受制于打魚人失去自由的鸕鶿而悲憫不已;也會在與天地交流中,感應生命的召喚……
可以說,在《南荒記》中,劉務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個體,他在面向生活的時候,更有著對于生命的“澄明”,他是作者所塑造的一個生命溯源者,也是一個精神尋根人。在他身上不僅體現出作者尋找生命認同資源的意向,而且承載著個體向傳統皈依的自覺追求。眾所周知,因歷史和時代等原因,傳統文化的弊端掣肘與制約了民族和社會的發展,而成為人們顛覆和詬病的對象。西方思想和文化的急劇涌入雖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人們以新的參照和借鑒,但歷時性資源共時性奔涌的淆亂,再加上物質發展的迅猛,人們的精神和心靈陷入了無所適從的困境,在彷徨孤獨中猶如沒有根基的飛蓬?!案粩財嗟膫€人只能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文化漂泊者?!雹揎@然,放浪形骸、宣泄情緒、沉迷欲望,只能讓精神和心靈越發孤獨和離散,面向傳統和大地,在前瞻時后顧,讓自我與土地與先輩的心靈血脈相連,讓自我與他人、歷史、土地獲得契合和融合。劉務立足大地之上,沉著寧靜、渾樸淳厚、篤行慎獨、仁愛精勤、澄明真誠,在與博大自然和渾厚傳統的交流中,獲得了生命的根基,在對文化的承續中獲得“類”的精神連續性,建構出應有的秩序感和相與感,讓自己重新和世界凝聚為整體,在天——地——人——神同在的世界中實現了詩意的棲居⑦……
三
對于年過天命的劉鴻伏而言,《南荒記》是他對生命的感恩之作,更是他自我人生歷程和文學追求的集成之作。整個作品不僅積淀著他人生的種種閱歷,更是凝聚著他對生活的深厚真情。為了讓作品能更好地表現其豐厚的生活和深濃的情感,在創作方法的運用上他也是不拘一格,積極融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含魅敘事于一爐,既給人審美的愉悅又給人灑脫靈動之感。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⑧進入作品,讀者可以感受到田園風光的清新明麗,可見到民俗方習的神秘詭異,但流淌在字里行間的,是作者對土地故園、家人親友和既往時光的純真的擁抱和深深的感恩。在這里,作者通過敘述者和人物將兒時記憶予以復活,讓自我隨著文字在既往的世界中穿行,在那里感受著貧困和饑寒,擁有著歡欣和快樂,更重溫著生命的感悟和體驗。這是一種“回憶之思”,更是“回憶之詩”,是回到生命的原初之點上去的精神還鄉之旅,也是對大地深深虔敬感恩的心靈之旅。其中有對傷痛的撫慰,也有對美好的沉湎,更有對安身立命之所的回溯和皈依。正因如此,在文本的底子里沒有彷徨和猶豫,也沒有陰郁和傷感,更沒有虛無和頹廢。而是洋溢著成長的生機,氤氳著溫馨的詩意,滿蘊著人世間的幸福與欣悅。
生活是廣闊豐富的,更是斑斕多姿的。為了更好地表現生活,作者在具體寫法上也是不拘一格,靈動巧妙。劉務與伙伴們騎竹馬、打陀螺、雪天捕鳥、夏天游泳等趣事的記述;農村晨起夕落、春種秋收、鄰里日常等情景的述說;剖竹做竹筧、荒年借糧、蘆蕩割葦、雪天砍柴、四處借書等過程的書寫;穩叔炒菜時牽念王家寡婦的細節,劉務從石頭村回家時的心理,劉菊開從老老舅家借糧離開時的情境……無不是具體真實且富于質感的現實再現。但那溫亮美麗的晨曦日落,那斑斕各異的四時山景,還有那澄碧明凈的湖水,一望無際的蘆葦,新化瓦匠的江湖傳奇,深沉粗獷的纖夫號子,再加上作品中引入的詩歌,借劉務所呈現的生命的感悟等,又在極大程度上增添了作品的浪漫色彩,讓作品營構出了豐富的詩性意境??梢哉f,在《南荒記》中,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在作品中的有機融合與互文相生,讓作品既有著生活的質感,又不因過于拘泥生活而生出枯燥之味;既葆有生活的詩意和神秘,又不至于脫離生活和現實而縹緲凌虛……
在《南荒記》中,除了上面所說的現實色彩和浪漫情調外,作品還有著那濃郁巫覡人文為基本內容的含魅敘事,讓作品在浪漫中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張五郎、河神、土地、孟公菩薩等組成的仙界生活,利麻子的梅山術,巫公的神奇力量,荒誕不經的夢游,詭異的鞋板響聲,刀生的奇特長相,晝夜顛倒的石頭村,怪誕的人鳥大戰……又讓整個作品散發出濃郁的魔幻色彩。但應注意,這種魔幻的筆法與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不同,更不是對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模仿。作品中的神奇現象和靈異的人事不是奇幻手法或獨特修辭,更不是為了增添敘事的陌生化而聳人聽聞,它們原本就是長沖村、石頭村人們生活的一部分,滲入到了人們的感知和心靈的深處。它們是“梅山文化”和“巫楚文化”的合體,也是自然崇拜和民間道教的交融。它們不驚悚也不邪惡,不陰森也不殘暴,借此人們可預知命運與神交流,更能從中獲得呵護和救助。非但如此,張五郎、河神、土地、孟公菩薩等幽默詼諧,充滿著人間情趣和喜劇色彩的行狀言語,更是讓作品增添了豐富的民間生活諧趣。正如馬克思·韋伯所說:“中國的宗教,不管它是巫術性的或祭奠性的,就其意義而言是面向今世的?!雹崴憩F的是人鬼不分、人神同在的民間生活,是作者在生活中塑造的一個亦真亦幻的含魅世界……
劉鴻伏是著名的散文家,散文化的筆法和詩性的語言也讓《南荒記》增色不少?!赌匣挠洝吩谇楣澰O置上沒有所謂的精嚴邏輯、復雜因果,但卻多了幾分疏朗灑脫。作品以人物成長過程為經,具體遭際為緯,寫景時流麗清新,敘事時簡明靈動,悟理時更是超拔高遠,一切都是自然成文、形散神聚。一章章,一節節,可單獨成篇,也可和為一體,有著小說的浪漫傳奇,也有著散文的自如自然……同時,作品的語言清新雋永而又詩意盎然。作品中許多句子都蘊含著雋永清新的詩意,如“笸籮大的月亮從東邊升起來,照著劉務和爹,還有晚歸的農人,以及這塵世上的事物,恍如古老的剪紙?!薄澳羌澎o就如一匹無涯的絲綢,將天地間的一切籠罩并且無有罅隙”,“偶爾,他會關上那門,隔斷一河惱人的濤聲?!彼鼈凕c亮了文本,也讓讀者獲得了閱讀的驚喜。當然,作者在創化詩意的語言的同時,也積極從生活中吸取語言為我所用。如用“天爛了”說大雨磅沱,“硬翹翹”指人的死去,用“一對油鹽壇子”述人關系密切,則是形象生動,且散發出濃郁的鄉土生活氣息……
注 釋
①王文錦:《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44頁.
②魯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③馬塞爾·莫斯,昂立·于貝爾.巫術的一般理論[M].楊渝東等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16頁.
④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夏璐譯,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1頁.
⑤李澤厚:《己卯五說》,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9年,第41頁.
⑥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北京:三聯書店,第168頁.
⑦參看馬丁·海德格爾:《林中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
⑧艾青:《艾青全集》第1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29頁.
⑨馬克思·韋伯:《道教與儒教》,洪天富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頁.
本文為“中國現代作家的民族國家意識與文學創作關聯研究”(XSP18YBZ067)的階段性成果。
龍永干,文學博士,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