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琪
“一次疫情,就是炸開時代真實面目的原子彈。”[1]
面對疫情,沒有哪個國人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無動于衷。而我要說的是,從職業角度,作為一名文藝工作者,文學該以何種姿態干預現實——如何反映疫情熱度?
文學反映現實,較于新聞,是相對滯后的,不像新聞必須考慮保鮮期,時刻沖殺在事件現場、第一線,保持著“蹭”熱點的積極干預姿態,追求事件背后“真”的本質。文學,對社會熱點,當然不是坐視不管。干預現實、反映現實,一貫是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可貴品質。各大主流媒體、網站、副刊、自媒體,可謂反應迅速,幾乎無一例外地策劃、刊載了與疫情有關的專欄,朋友圈也不乏各類“抗疫文藝作品”。那些過于功利的宣傳、喊口號式的諂媚,失去姿態的歌功頌德、刻意迎風的文學作品,鬧出了不少笑話——被人詬病為“添亂”“蹭”熱度。但那些沒有建設性一邊倒的批判和消極解構的“噴子”式批判文藝,難道又是可取的嗎?文學反映“疫情”這一熱點的尺度應該在哪里?
真正的文藝家,我認為,越是在“熱度”面前,越需冷靜、克制。畢竟,文學最終追求的極致是“美”。新聞題材所用的“武漢加油”“中國加油”,毫無疑問,它所引發的社會效應和同情共振程度要遠超“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幾句詩[2]。前者是直抒胸臆的“真”,后者是曲徑通幽的藝術“美”。央視新聞新媒體特別策劃的《疫情之下的生活切面》,透過一個個個體背后的真實生活,用文藝的筆調呈現,既保持了新聞的“真”,又有藝術性的“美”。
災難既是照妖鏡也是放大鏡。放眼人類歷史,其實就是一部與各種災難和傳染病抗爭的血淚史。天花、鼠疫、禽流感、登革熱、埃博拉……如影相隨,曾經聞之色變,如今逐漸被人類控制。我們打敗非典也只是17年前的事而已。盛世的華服下,跳蚤從未走遠。類似今天的災難,不是人類第一次遇到,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
疫情照出了人類中心主義者的高傲、貪婪、自私與狹隘。我們是否該重新審視現代人類與大自然的關系,端正生而為人的我們在萬物中的位置?不要再拿食物鏈頂端者的傲慢姿態濫殺無辜,生為肉身的我們本和其他物種一樣脆弱卑微。在文學作品中,我們能否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和諧觀,再次喚醒老祖宗那一套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
另一方面,疫情讓幾乎所有的普羅大眾直面生命的脆弱、荒誕和虛無。“時代的一粒塵,落到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方方)遠在疫區的我們,是無法真正體會那一個個鮮活的個體面對死亡時的恐懼、疑懼甚至絕望的。套用日本導演北野武回憶日本地震時說的話:災難并不是死了一百人或二百人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發生了200次。大數據統計的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請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和人生的意義吧!
恰恰因為人生無常,有限的生命里我們該做些什么有意義的事情呢?那些挺身而出、不惜犧牲自己的醫務工作者、逆風而行沖在前線的警衛人員、媒體記者、社會管理者、一個個普普通通的志愿者……令人落淚的堅強,激發出來的潛能和善良的人性,他們的智慧、勇氣、犧牲與堅毅不屈,超越狹隘小我的正向積極能量,我們難道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借用《布達佩斯大飯店》里的臺詞:“你看,在野蠻的戰場上還是有些文明的微光在閃動,那就是人性所在。”此時,需要文字來照亮。
在“戰疫”攻堅時刻,詩歌、散文、小小說、報告文學等文體,以輕騎兵的形象快速反映,激發人們的斗志和積極能量,我認為是可取的。在實際的編稿中,我們得到過不少無病呻吟的應景之作,但確也不乏好文字。比如四川啞鳴的《白蝙蝠》:“滿大街的口罩/朋友說像一只倒掛在嘴上的白蝙蝠/黑蝙蝠帶來病毒/白蝙蝠阻止病毒/而我向來討厭蝙蝠/不敢觸碰甚至有些怕蝙蝠/時至今日/不論是否害怕/已經麻木/黑蝙蝠倒掛在遠方的山洞中/白蝙蝠倒掛在我們身體上/它們的交叉點/都集中在/我們這張嘴上。”非常形象地展現了疫情場景和大眾心理。河南王東照的《疫區里記者的N個手記》,以一線記者的身份和詩的語言,講述了自己的親身體會:“武漢肺鬧出的炎癥,張著口,望著天,/中國的高速公路也生病了,/人們體內的方向感一夜間失靈。/稀疏的幾輛車從出口馳出,/等待已久的醫護人員趕忙上前,/測量體溫,登記身份,/寡言者,沒來得及把祝福送到親人的身旁,/拉開車窗,抖落下一粒塵埃,/是尊嚴,更是這個春節活著的理由。”沒有諂媚,沒有煽情,但卻直達人心底。那些被困在湖北的作者的封村記,個體的寫實,感人落淚的文字,令人強烈地震撼:歷史的長河見不到一滴水的光澤,但文學的褶皺里可以聽見普通人的嘆息。
但災難造成的無法估量、不可逆轉的損失,最終該由誰承擔?病毒可以追溯至華南市場的野味,但疫情不是。“這次疫情是對我國治理體系和能力的一次大考,我們一定要總結經驗、汲取教訓。要針對這次疫情應對中暴露出來的短板和不足,健全國家應急管理體系,提高處理急難險重任務能力。”[3] 文學不是萬能的,但災后的徹底反思、社會管理水平的提升、傷痛過后的精神重建,是必須的。偉大的民族都是反省的民族、經歷精神煉獄的民族。作家該拿起筆來戰斗。“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英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狄更斯正因在《霧都孤兒》等作品中深刻反映了200多年前工業社會的復雜現實,而受到尊重。俄羅斯文學中浸潤著深深的“罪與罰”的反思意識令我們起敬。現當代文學中,“文革”后涌現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對苦難的敘述和表達,并力圖追尋造成這一苦難的歷史動因,顯示出悲憫的人道主義終極關懷,從而對一個時代集體的記憶傷痕完成了一定程度的彌合。
因此,我們期待經過時間洗禮,深刻反省的“慢半拍”的有分量的文學作品,呼吁能體現中華民族之魂、有較高美學品質的深沉的“抗疫”之作。
(作者單位:廣東佛山傳媒集團佛山期刊出版總社))
注釋
[1] 摘自《新周刊》微信公眾號硬核讀書會圖片文字,關于2019年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說法:https://mp.weixin.qq.com/s/ cykNOWfl87OQncrwl_HRUg
[2] 2020年抗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期間,日本捐贈中國物資包裝上寫上了中國的詩句,從而引發了國人大議論。“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出自《詩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出自王昌齡的《送柴侍御》
[3] 習近平:《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研究應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工作時的講話》,《求是》雜志,2020年第4期;轉引自https://c.m.163.com/news/a/F5EGLKK4000189FH.html?spss=news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