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慕榮



眾所周知,我國是從2007年開始正式使用“社會組織”概念來代替原來的“民間組織”稱謂。所謂社會組織,是指人們為了有效地達到特定目標,按照一定的宗旨、制度、系統建立起來的共同活動集體,是介于社會成員和整體社會之間中介性的關系結構,是公共關系三大構成要素之一。社會組織的產生,主要源于功能群體的出現以及群體化的趨勢。近代中國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大大小小的城市,一方面不同程度呈現出現代工業生產力的因素,從而導致生產關系的變革,為中國無產階級崛起壯大提供了客觀條件;另一方面則孳生出具有形形色色半殖民地半封建色彩的社會組織。因此,新中國成立前后城市社會治理的重中之重,就是通過取締、改造和重建的方式,把城市居民組織在新的城市空間中。擇其要點有三:一是打擊取締反動社會組織,二是改革原有社會組織,三是建設新的城市社會組織。
打擊取締反動社會組織
舊社會之所以令人唾棄,黑惡勢力盛行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其中以各類幫會團體最為典型。幫會的形成,與近代中國城市的畸形發展息息相關,電影《功夫》里的斧頭幫橋段就夸張且傳神地反映了這一點。許多幫會為了鞏固勢力,還與國民黨政權公然勾結。舊上海的大小幫會擁有徒眾數十萬,成員從國民黨顯貴到販夫走卒,從工商金融界到娛樂服務業,幾乎涵蓋各個階層。幫會不僅涉黑、涉黃、涉毒,而且幾乎控制了所有社會生產領域,就連糞便清理這樣的行業也被各類糞霸控制著。
濟南解放前,全市有糞車千余輛,全被少數幾個糞霸壟斷了,他們把濟南全城劃分為300多個片,彼此之間不得越界。他們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國民黨濟南市政府每月要向他們征收一定的買糞費,而管事的基層行政人員也因收了他們“好處費”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解放初期,這些糞霸極不配合、消極怠工,濟南城區一度垃圾、糞便遍地都是,嚴重影響市民的正常生活。為此,公安局長李士英專門找到大包商孟榮,嚴令限期掏運糞便,不準討價還價,否則就依法懲處。這只是幫會危害城市社會治理的一個縮影,上海的幫會在解放初期依舊明目張膽地照收“年費”“月費”“保護費”,商販、居民稍有“不敬”,必遭謾罵毆打。
與此同時,一些反動組織則以更加隱蔽的偽裝、變異方式,大面積污染著城市社會空間,首當其沖的就是北平的一貫道。一貫道是北平最大的封建會道門組織,1946年就在全北平設立1360余個大中會壇,家庭會壇不計其數,會眾在20萬人以上。北平解放后,一貫道通過“佛堂家庭化、道徒工商化、言語現代化、行動群眾化”的方式轉入地下,“師母”孫素珍、道長張五福分別以“喻、訓、條”的形式,不斷向城郊各會壇發號施令、傳播謠言。有學者研究指出,1949至1950年間流傳北京城郊的大量反動謠言多數來源于此。1950年夏,一貫道更是炮制出了極其荒唐離譜的謠言:“天安門石獅子流淚,鼓樓上冒煙,天下將大亂……鼓樓冒煙兒,八路軍要顛兒。”謠言很快傳遍了北京城,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紛紛涌向鼓樓一探究竟,就連天津也有人專程趕來看,由此還引發了交通堵塞。
一貫道組織遍布全國,各地主要分子經常聚眾密謀,甚至妄圖組織武裝叛亂。有的把捉到的麻雀涂上硫磺點燃后,扔到群眾的院子里,制造“藍火彈”的恐怖氛圍;有的用紅布把手電筒包裹住,在夜間胡亂照射,制造“紅火彈”的恐怖氣氛;還有的則頭戴猙獰面具、手套鋒利鐵爪,趁夜色在老百姓家的窗戶上亂喊亂叫,制造“妖魔出世”的恐怖場景。
為根治幫會團體問題,新生的人民政權采取了堅決果斷的措施。1950年9月,政務院出臺《社會團體登記暫行辦法》,明確規定:凡危害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反動團體,一律禁止成立;其已登記而發現有反動行為者,一律撤銷登記并解散。全國各地先后處決了綏西哥老會首領王英,廣州大洪山首領熊杜曦、李日全,成都熙成社首領徐子昌,天津青幫首領王士海、袁文會、王延慶,上海洪幫首領鄭子良,西安青幫首領葉新甫,武漢洪幫頭子楊慶山,南京反動道首王化鵬等一批罪大惡極的幫會首領。北京于1950年12月18日晚采取突擊行動,一夜之間逮捕了130余名一貫道首要分子,并在次年1月14日舉辦了一貫道罪證展;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也及時推出《一貫害人道》影片。
望著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眾道徒只是磕頭不敢仰視的“師尊”“師母”們,利用種種手段騙取得來的古玩字畫、金銀珠寶以及畫著春宮圖的鴉片槍等大量贓物;再看到那些槍支彈藥、謠言乩語底稿等從事反革命活動的各種罪證,不少人幡然醒悟、懊悔不已。有道徒說:“我全明白了。原來扶乩有扶機和玄機。玄機是上頭放個盆,由盆底通過垂下一條老弦,吊著筆,一燒香就動,盤里就沙沙響。其實是盆里放個屎殼郎,一燒香屎殼郎嗆得亂爬,弦就動,筆也隨著動。這都是騙人的事兒!”
醒悟過來的道徒們在黨和政府的組織下,競相前往指定地點索還財物,少則幾萬、多則兩三百萬,甚至還有面粉、玉米面等。不少迷途而返的道徒懷著感恩的心,把追回的財物捐獻人民志愿軍,以實際行動支援抗美援朝。通過兩年時間的努力,北京先后逮捕一貫道大小頭目381人,槍斃王仲麟等重要頭目42人,封閉大小會壇1283個,勸退道眾178074人,徹底從思想和組織上摧毀了一貫道反動組織。
上海的情況更加復雜,成果也更加豐碩。一解放,軍管會干部杜宣就奉命帶著解放軍戰士前往上海幫會“三大亨”(其中張嘯林1940年遇刺身亡)之一的黃金榮家,向其宣布黨的政策,嚴令黃必須老實呆在家里,一旦發現他的門徒尋釁滋事,立刻唯他是問。對于已逃至香港的另一個“大亨”杜月笙,中共中央在解放前就指示以演員身份作掩護的地下黨員金山,安排潘漢年、夏衍與其會面,向杜傳達中央要求其協助維持秩序和接管上海的指示精神。潘、夏二人離港北上前,杜月笙找到他們一再保證,一定安分守己,并承諾門徒會眾絕不搗亂破壞。
對那些氣焰囂張、死不悔改的行業幫會,黨和政府采取了針鋒相對、分步解決的懲治舉措。以上海碼頭幫會為例,由于勞動強度大、作業條件差、薪酬收入低,碼頭工人只能抱團謀生,各類大小包工把頭趁機組織蘇北幫、湖北幫、寧波幫等,分而治之,殘酷壓榨。1949年5月28日,上海軍管會成立碼頭工會籌備委員會,居然因為大小包工把頭的作梗,連正常工作一時間都難以開展。
1950年4月5日,中央人民政府頒布《關于廢除各地碼頭搬運事業中封建把持制度的暫行處理辦法》,上海市委立即組織30余名公安干警,奔赴北京全國總工會學習領會文件精神和方針政策,并充分借鑒天津市的反霸斗爭經驗,于當年10月正式成立搬運工會和中共搬運黨組,同時成立相關辦事處、管理機構以及區工會組織,建立2個肅反委員會、26個審查委員會,大規模培訓反霸骨干力量,并讓這些骨干深入碼頭一線啟發教育廣大工人,發動工人與把頭、霸頭乃至特務作斗爭。結合1950年底開展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上海市對那些罪大惡極、民憤極大的包工把頭,相繼召開聲勢浩大的公審大會,當場宣布罪狀并予以逮捕。與上海毗鄰的南京,也開展了群眾性的取締反動會道門活動,先后肅清16種反動會道門組織,促進了城市社會空間的凈化。
改革原有社會組織
不可否認,一些組織雖然脫胎于舊社會,甚至帶有鮮明的舊社會印跡,但由于各種主客觀原因,在一定時期內仍有存在的必要,其在城市中的典型代表就是宗教組織。佛教、道教和伊斯蘭教在中國有著上千年的歷史,長期被封建統治階級控制和利用。歷史學的研究表明,寺院、道觀都曾通過地租、勞役、高利貸等方式,對勞動人民進行過剝削和壓榨,早在南北朝時期,就出現了因寺院圈占良田而造成社會動蕩的現象。對此,黨和人民政府采取了區別對待、因教制宜的整頓改造舉措,先是通過采取廢除封建特權、沒收非法占有土地、推行民主管理等措施,促使傳統的宗教組織在新社會展現新的架構和面貌。
新中國建立后,黨和人民政府積極引導佛教界主動發起自我革新運動。1951年初,北京佛教界的海岑、巨贊等21人聯名起草了《北京市佛教界同人為改革中國佛教上中共中央毛主席及各黨派書》,提出了完整的革新方案,并擬制了《中國佛教改革草案》《北京市佛教改革計劃》,就改革的范圍、目標和內容提出相關意見建議,成為佛教界的自我革新宣言和綱領性文獻。
緊接著,全國佛教界投入到土地改革的大潮中,配合政府把廟宇、寺院等在農村中的土地及其他公地,統統收歸國有。農村中的僧尼有勞動力且愿意從事農業生產而無其他職業維持生活者,也可以按相關政策規定分得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與此同時,人民政府還對少數欠有血債、民憤極大的住持以及一貫欺壓下層僧侶的住持,分別依法依規予以制裁。很多農村中的佛教人士就此走上勞動生產、自食其力的坦途。在打擊取締反動會道門組織期間,佛教界人士紛紛表示擁護黨和人民政府的正確措施,并積極協助清除反動社會組織對佛教的影響。
很快,道教界、伊斯蘭教界的革新運動也相繼開展,同樣也取得了較大成效。1953年,全國佛教協會在北京廣濟寺成立;同年,中國伊斯蘭教協會成立;1957年,中國道教協會成立。西藏地區的宗教民主改革也逐步提上議事日程并成功開展。
與之相伴,中國基督教界和天主教界也先后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帝愛國運動。新中國建立前,天主教、基督教的教會分別被控制在羅馬教會和100多個外國教會手中,外國傳教士充斥各地教會,引起了中國教徒的強烈不滿,教徒們獨立自主、自辦教會的愿望十分迫切。1950年7月28日,吳耀宗等40位基督教領袖聯名1500余名教眾,發表了題為《中國基督教在新中國建設中努力的途徑》的宣言(又稱“三自”宣言),號召割斷與帝國主義國家的關系,肅清帝國主義影響,開展“自治”“自養”“自傳”的“三自”革新運動,建立中國人民自己的教會。是年11月,四川廣元縣天主教神甫王良佐等500余名教眾,聯合發表宣言,倡導開展“三自”革新運動,在全國產生熱烈反響。這些運動的開展,使得中國教會在思想上、組織上和經濟上擺脫了外國控制,完全成為中國教徒自辦的宗教事業,有力提升了廣大教徒的愛國主義覺悟。至1957年,全國五大宗教全部建立新的宗教組織,標志建國初期城市社會組織清理整頓工作的勝利完成。
建設新的城市社會組織
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國共產黨人和新生的人民政權面臨極其復雜的國內外環境,各種敵對勢力交相向新政權挑戰,傳統文化心理中的負面因素也直接或間接地產生影響,城市社會治理亟需相匹配、相適應的新的社會組織。對此,黨和人民政府采取了兩條腿走路的辦法。
首先,是進一步發展原解放區和國統區的愛國社會組織。比如,在解放區職工聯合會等基礎上成立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華全國學生聯合會等組織聯合成全國民主青年聯合會,在解放區的婦女聯合會、中華婦女節制會等組織基礎上成立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等等。根據1957年的統計,建國初期一共成立了46個社會組織,大部分分布在城市,吸納了人數眾多的城市民居,在助力城市接管、鞏固人民民主政權、迅速恢復和發展社會生產等各方面,都發揮了積極作用,是中共接管城市并開展社會治理工作的得力助手。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即通過單位制和街居制(即街道-居委會)對城市社會進行全面的組織化,結束了新中國初期分裂混亂的城市社會狀況,對當時的城市社會治理和社會穩定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對于那些在各單位工作的城市居民(工人、職員、機關人員、工商業主和學生),屬于有組織的,可以通過迅速建立起單位組織,使之成為涵蓋所有城市社會生活領域的基干組織,上海市1951年按工廠、企業、學校、機關等四種類型組織起來的就占到全市總人口的三分之一,1956年以后則上升到三分之二。
與有組織相對的是無組織的城市居民,主要包括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小攤小販、自由職業者以及無業及失業人員等,武漢、上海兩地建國初期曾做過調查,這些無組織的居民分別占到當地城市居民的50%、60.8%,可謂人數眾多。為了便于城市接管以及加強無組織城市居民的日常管理,中共中央一度同意各城市在解放之初暫時保留保甲制度,也曾在東北、京津等較早解放的城市中仿造農村解放區的縣—鄉—鎮—村四級建制,設立了市—區—街—閭的過渡性城市基層政權組織,但都因不能適應新的形勢和需要而先后廢止。于是,一種強調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城市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居民委員會便應運而生。
長期以來,新中國第一個居民委員會的誕生地有著多種說法,先后出現過“天津說”“上海說”“杭州說”“濟南說”“唐山說”等多個版本,民政部為此專門出臺了5項確認標準,并組織專門力量遍訪全國,最終在2008年6月28日確認新中國第一個居委會是杭州的上羊市街居委會。
據親歷者、中國第一個居委會主任陳福林回憶,那是在1949年10月23日晚,由杭州上城區區長田奎榮主持200名選民代表通過無記名投票的方式,選舉產生了上羊市街居委會9名成員,陳福林、陳道彰分別當選為居委會主任、副主任,其他7名委員中有木匠、女工、中學女教師、銀行經理、茶店老板等,分別負責生產、公安、民政、文教、衛生等工作,辦公地設在一個尼姑庵里。雖然上羊市街居委會只存在了兩個月,但陳福林和陳道彰還是與同事們一道積極開展穩定市場、維護治安、調解糾紛、衛生防疫、生產自救等工作,密切政府與群眾的聯系,為鞏固新政權做出了貢獻。
以此為開端,全國各大中小城市也相繼建立了居民委員會。為了規范統一,1954年12月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四次會議通過《城市居民委員會組織條例》,首次以全國性法規的形式確認了城市居民委員會的名稱、性質、主要任務和組織結構,居民委員會得以在全國統一規范建立,正式成為中國特色的城市居民自治的社會治理基礎,促進了居民安居樂業和城市社會穩定。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