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的短篇小說《鄉關處處》收錄在小說集《紅豆生南國》(2017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寫的是一位從故鄉紹興鄉下去上海做鐘點工的女性。主人公月娥大約六十歲,小說集里三個中篇寫的都是人生輾轉、鄉愁氤氳,但是與其他兩篇身處香港和美國的主人公相比,月娥好像離普通百姓的生活更近,如同王安憶自己在談這部小說時所說的那句話——“一棵草頂一顆露,出生為人,就得一份生計。”作為踐行著自身獨特美學觀念和文學實踐的小說家王安憶,始終關注平凡世界普通人的生計問題,月娥的故事從她一貫擅長的工筆細描里超拔出生活的世俗,醞釀出生存的詩意來。
一、流動的鄉土——現實背景下的家庭離散圖景
小說發生的背景一半在鄉村,一半在城市,還有在往返城鄉的路上,月娥從鄉下到上虞再到上海,再回到鄉下,總處在一個流動的狀態。小說中寥寥幾筆勾畫出鄉村的變遷:月娥的婆婆一個寡母帶著六個小子“從四明山下來,參加合作社的農業人口登記,田里收成雖薄瘠,總比沒有的好”。這是農村合作社時期婆婆那一輩人的鄉村;月娥自己“有一點記憶回來了,欣欣然,勃勃然的喜悅——包產到戶,分地分林,田里是牛犁的吆喝,山上斧斫聲聲”,這是大包干時期月娥和丈夫五叔這輩人經歷的鄉村;月娥的兒子“至今三十多歲,從來沒往山里進去一步,就也不知道自家的山林在哪一片,有意或者無意,規避著命運的覆轍”,這是當下中國真實普遍的流動鄉村圖景,誠如王安憶的觀察——“自給自足的日子依舊不夠循環,這里那里缺了口子,需要進入交換經濟。所以,男人必得外出打工。下一代呢,也是外出、上學讀書,書上的知識多是關于山外面的那個貨幣世界”。曾經依賴生存的土地已經不能夠提供足夠的生存空間和發展空間,只有務工收入和務農收入加起來才能維持一個農村幾口之家正常的生產消費。進城務工的青年、留守鄉村的兒童和老人、逐漸荒蕪的田地和消失的籬笆,這樣的鄉村圖景浮現在現實中和新聞里,也應該被反映在文學創作里。
王安憶這樣寫鄉村人流動到城市“想不到什么時候,公路像一條鞭子,刷地劈開山崖樹林,橫在腳底,引得青壯年都往外跑,不幾年,村落就只余下老的和幼的”,關注現實的作家敏銳把握到全球化后工業時代下人口離散、家庭難圓的政治經濟現實,小說中月娥一家五口人分居四地,在政治經濟學意義上這樣的家庭是不完整的。類似這樣分離的家庭是現代工業社會的普遍特征,隨著產業結構和產業分布的大幅度調整,從鄉下到城里,從縣城到省會,從三四線到北上廣,流動是當今中國的常態。在故事情節設計上,王安憶有意布局以春節后月娥的離鄉進城為故事的開篇,又以春節前月娥的離城返鄉為故事的結局,這既符合當代中國城鄉人口遷徙的時間規律,又是作者企圖賦予鄉村離散家庭完整性的情感表達,小說中這樣描寫春節由城返鄉的流動“過年回家,夜半起身,肩上挑根扁擔,硬是從長寧走到南站,去乘火車。乘的是慢車,一走一停”。這樣的返鄉場景發生在春運期間的綠皮火車上,發生在飛馳的高鐵上,也發生在數十萬鐵騎大軍的摩托車上,這種返鄉是流動的中國人在年關所做出的共同選擇,和月娥一樣即使歷經艱辛也要回家過年的人們用春節團圓的儀式感來實現家庭的完整性。
寫現實中農民個人和家庭的流動,王安憶在美學上處理了當下非常重要的一個主題——全球化時代里人的漂移和家庭的離散,從土地改革到農業合作社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再到當下的土地流轉,時代的變遷給農村社會和農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作為知名作家的王安憶關注時代變化下的鄉村流動,思考勞動人民與土地之間的關系,塑造出新的審美意象。
二、勞動的女性——日常生計中的市井人物刻畫
在王安憶筆下,月娥是鐘點工,是大城市底層平民生活里的普通勞動者。曾經城鄉二元區隔的戶籍制度使得“農民”不是被看成一種“職業”,而是被看成一種“身份”,市場經濟發展到當下,公平、平等、開放的要求賦予月娥作為一名勞動者的主體地位,她一天做五份鐘點工,住所就在和獨居老人同住的格子間里。這樣的生活無疑是辛苦的,可月娥作為一位年過六十且不識一字的農村婦女,在商品經濟社會里能立足下來——“一個月至少賺七八千”“一分一厘賺來,攢起,帶回家”。月娥用自己的勞動在現代社會謀得工作崗位維持家庭生計,滿足生存和發展的需要,這踐行了王安憶所認可的小說不應該忘記“生計”問題的創作理念。
而對如今的境遇,月娥是滿意且慶幸的:“幸虧,幸虧走出來,看到大世界。倘若不是這一步,少賺錢不說,還錯過多少風景,豈不可惜死!”月娥有著樸實積極的生活哲學和吃苦耐勞的生命底色,她最不愿錯過的風景正是自己的生命風景。王安憶筆下的底層世俗寫作,在滿足溫飽和生存欲望的同時,勞動者同樣擁有敬畏、同情、善良和愛的能量,這些能量落在生活的艱難實踐之中,也落在有情之人的見證之下,帶來新的生命力量。如評論家們所指出的“月娥在生活的歷練下把日子過得踏實而歡騰,濃濃的煙火氣、人情味和昂揚的生命力,支撐起《鄉關處處》里豐厚的精神天地”,月娥從初到上海時因不識字心生的膽怯,到熟稔地騎著電動車像條魚靈活地穿行在車陣里,作為讀者看到這樣的轉變是欣慰的,因為這不僅符合勞動價值論的理論再現,也符合中國人古老基因里默許的天道酬勤觀。
小說擅長刻畫勞動的細節,比如月娥在工作中學到了用小熨斗伸進袖筒周轉著熨衣服的場景細膩生動,還有月娥在返鄉后收拾家務的幾處描寫行云流水,充滿著日常生活的氣息,也流露出真正家庭生活的煙火氣。這些日常勞作經常被人忽視,而聯系到全球疫情影響下個體需切斷依托外界外力回歸家庭日常的現實,才讓人感受到生活中這些煙火氣的勞動才是生命的底蘊,誠如王安憶所說“持久的日常生活就是勞動、生活、一日三餐,還有許多樂趣,這里體現出的堅韌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边@是王安憶小說審美創作中建構的“日常生活里的莊嚴”的體現。
三、感動的情誼——世俗生活中的恒常人性書寫
小說里,月娥的第一份工作來自同鄉的舉薦,她在同鄉的幫扶下熬過初到上海的日子,與大都市里“上海的人就是海里針,手一松就沒有了”的無常相比,鄉土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知根知底,有著穩定的情感羈絆。而在極其重視鄉土觀念的江浙一帶,離鄉在外的村人用工只在同鄉人間互相介紹,分租房屋,休息日玩耍,也只和同鄉人搭伴。如費孝通所言,這種鄉土社會里“親密社群的團結性就依賴于各分子間都互相拖欠著未了的人情”。這種穩定的情感羈絆在王安憶看來,代表了一種人際關系的理想,成為流動狀態下形成共同體的準備,也是對家的替代。
王安憶試圖以一種獨特的邏輯重建人與人的關系,除了描寫鄉土情誼,她也用這種情感處理“陌生人社會”里的經濟關系?!多l關處處》里月娥照顧著獨居老人“爺爺”,像照顧自己的親人一般對待,稱爺爺的女兒為“大妹妹”,爺爺的兒子為“小弟弟”。當爺爺的女兒嫌月娥照顧不周時,兩人將二百元錢摜來摜去,“不像是主雇,倒仿佛一對負氣的姊妹,計較贍養父親,誰付出多,誰付出少”。而在爺爺住進養老院之后,月娥張羅周末休息時把老人接來共聚一餐,讓孤獨的老人感受到陪伴的溫暖。這些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正氣十足,和善親切,在日益喧嘩、物質至上的都市空間成為難得的佳話。
小說中月娥始終以鄉土社會的溫情與他人交往,這讓她到哪里都可以隨遇而安,故事里除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月娥和她撿到的一只流浪貓之間的情誼讀來也讓人動容,這只毛色雪白,一只白耳朵、一只黑耳朵的貓崽被月娥取名叫做“爹一只娘一只”。隨著月娥換工作、搬家、返鄉,貓的住所也隨著月娥的流動而變化,它的脾性也如同月娥一般,生存能力和適應能力極強,仿佛應了爺爺所說的那句話——“誰養的像誰,很快它就會踏電動車了”!在都市變幻流動的時間和空間里,物種不同、境遇相似的人和貓有著共同的失落和對家的向往,這種跨越物種的情感交流,形成了新的共同體,重新定義了故鄉,也是王安憶用樸素人情協調傳統鄉土與現代生活之間關系的美學理想體現。
四、結語
小說發表于三年前,評論家們廣泛指出“《鄉關處處》的故事沒有重復‘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傷感,而是秉著對最平凡生活的敬意,生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達觀?!边@份感情真摯動人,是王安憶致力于發現日常生活中的美感與溫情的產物。在充滿變幻、流動和不確定性的當下,飄零和離散已成為某種常態,如何讓城市與鄉村獲得和解,重建親密的關系,如何克服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分裂,重建健全的社會,王安憶選擇從民間世俗人生中汲取永恒的價值,寫下這個以尋常生活打底,包裹著恒常人性的溫暖故事,有助于個體讀者喚起對日常生活的熱情,進而坦然面對高低起伏的人生境遇。
當然現在看來,《鄉關處處》這部小說中內含空巢老人、夫妻異地分居、養老、低保、外來人居住難、春運等問題,現實中這些問題依舊沒有離我們遠去,需要政治家、哲學家和經濟學家們以理性的角度直面問題本身,需要更多的創作者們從現實生活中打撈素材加以呈現,也留給普通讀者足夠的空間去思考體悟。而這其中,真實地反映出其間活生生的人和人的感情世界,也許就是王安憶筆下現實主義題材小說的魅力所在。
(鄭思宇/文學碩士,河南工業大學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