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工匠”李云鶴：一家三代守護莫高窟

長弓

李云鶴為塑像“治病”

2019年，被譽為我國“文物修復界泰斗”的敦煌研究院著名文物修復師李云鶴，入選 “大國工匠年度人物”。

“風刀沙劍，面壁一生。洞中一日，筆下千年。六十二載潛心修復，八十六歲耕耘不歇。李云鶴，用心做筆，以血為墨，讓風化的歷史暗香浮動，絢爛重生。”沉甸甸的頒獎詞訴說著李云鶴平凡卻偉大的人生故事。從洞窟清潔工到修復國之瑰寶的“大國工匠”，李云鶴的一生與敦煌壁畫息息相關。在他的影響和帶領下，李家后輩也紛紛加入守護國之瑰寶行列中，三代人傳承接力守護莫高窟，為國之瑰寶“治病”。

為國之瑰寶扎根大漠

莫高窟坐落于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宏大、歷史最悠久的佛教和石窟藝術寶庫。這顆保存完好的璀璨藝術明珠離不開一群特殊的守護者，今年已87歲的李云鶴就是其中之一。

1956年，李云鶴24歲，正在讀高二。當時正值國家號召知識青年支援西北建設，李云鶴主動報名前往最遠的新疆。從家鄉山東青州到新疆，路向西要經過甘肅敦煌，李云鶴的舅舅霍熙亮就在那里工作。

為了保護莫高窟文物，1944年就成立的敦煌藝術研究所，由油畫大師常書鴻擔任所長，聚集了一批畫家、研究人員對洞窟進行調查、考證和臨摹，霍熙亮便在那里從事壁畫臨摹工作。由于距離遙遠且交通不便，霍熙亮已幾年沒有回家探親了。

李云鶴的外祖父念子心切，便借著外孫途經的機會結伴前往看望兒子。臨行前，母親叮囑李云：“在敦煌多停留幾日，陪陪舅舅。”李云點頭答應，沒想到，這成了他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

李云在舅舅的帶領下參觀莫高窟，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破敗景象：由于風沙肆虐，很多洞窟連門都沒有，原本色彩動人的彩塑和壁畫因為起甲、酥堿、煙熏等變得面目全非。沙漠生態惡化和非法考古挖掘讓莫高窟一度陷入危機。當時李云鶴對舅舅所描述的專業術語并不懂，但他讀懂了舅舅言語中透露出的擔憂和急迫感。

參觀途中，李云鶴巧遇常書鴻?？粗矍斑@個“大高個”，常書鴻眼前一亮。求賢若渴的常書鴻問李云鶴：“小伙子，愿不愿意留下來？”

李云鶴被這突然而來的邀約嚇到了。按照既定行程，3天后他將登上西行的列車前往新疆。那一晚，李云鶴輾轉難眠。第二天一早，李云鶴來到常書鴻的辦公室，鄭重地對他說：“我愿意留下來?！?/p>

但要真正留下來并不容易，得經過3個月“試用期”的考驗。最初，李云鶴被安排去打掃洞窟衛生，那時莫高窟還沒有進行加固，棧道搖搖欲墜，洞窟里黑漆漆的，壁畫斑駁掉落，殘缺的彩雕東倒西歪，很是嚇人。和李云鶴一起新來的兩個年輕人因害怕不敢進窟，他就主動說：“那就我來吧?！?/p>

在夾雜著沙塵的凜冽寒風里，李云鶴拉著牛車一趟趟來回清理積沙，累得滿頭大汗。3個月后，李云鶴順利轉正。轉正第二天，常書鴻把他叫到辦公室說：“你的工作態度很好，值得表揚，以后就由你來保護這些壁畫和塑像怎么樣？當一個洞窟里的‘醫生，給這些寶貝‘治病。”

常書鴻的話讓李云鶴一下子蒙了，當時在莫高窟工作的都是美術、雕塑、考古等專業的畢業生，而他連高中都沒畢業。

“我不會??！”他如實相告。常書鴻笑著說：“雖然你不會，但目前我們國家也沒有會的，就看你愿不愿意學了?！薄拔以敢鈱W。”李云鶴語氣堅定地回答。

1957年，國家文化部文物局邀請捷克文物修氣堅定地回答復專家格拉爾來敦煌為莫高窟做文物保護。李云鶴主動請纓做格拉爾的助手，他跟著格拉爾仔細留意他操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和步驟。

格拉爾采用的是當時比較先進的“打針修復法”：將膠水注入壁畫破損處，使起翹的壁畫變得平整，非常適合莫高窟壁畫病害修復。但在具體操作過程中，李云鶴發現他對壁畫修復材料及核心技術總是有所保留。李云鶴不禁有些生氣，但冷靜下來后他明白，為了中華文物，自力更生才是長久之道。

一段時間后，格拉爾受不了莫高窟的艱苦環境提前離開了，李云鶴開始在格拉爾所教授的內容基礎上進行嘗試、研究。他買來針管，把黏合劑推送進壁畫縫隙里，再用棉球輕輕按壓，讓壁畫牢牢地貼回了原處。但幾次試驗后，他卻發現用醫藥注射器修復洞窟壁畫的效果并不好，因為膠水量難以控制常導致其外滲。

為了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李云鶴隨身攜帶著注射器，沒事就拿出來琢磨。一天，他看到同事的孩子捏著血壓計上的打氣囊玩，突然茅塞頓開。他拿來打氣囊，迫不及待地開始嘗試。果然，經過幾次實驗，黏合劑可以酌量控制了。用血壓計的打氣囊輸送黏合劑成了他的獨家發明，大大提高了滴灌修復的精準度。

擇一事，終一生

為了弄清楚壁畫顏料、膠水老化等問題，李云鶴去美術院求教如何調色;為了搞清楚壁畫病害的成因，他就地取材將莫高窟前大泉河的淤泥曬干成質地細膩的澄板土，加不同水量和成“敦煌泥巴”，表層涂上顏料，再用日曬、風吹、火烤等土辦法來模擬洞窟壁畫的材質與環境;洞窟里沒有燈光，他就用鏡子將陽光“引進”進洞窟，再“借光”修復壁畫……

技術難題不斷攻破，李云鶴也從當時什么也不懂的小伙子成了懂化學、物理、藝術的主力干將，還學會了木工、鐵藝和泥工等各種手藝。

1962年夏天，李云鶴接到一項更艱巨的任務——修復161窟60多平方米的壁畫。161窟是敦煌位置最高、受損最嚴重的洞窟。當李云鶴第一次打開大門時，墻上的壁畫碎片像雪花一樣在空中飄落，他心痛不已：“再不修復，這些壁畫就要毀了?！?/p>

壁畫修復是一項十分耗時的工作，不僅要有耐心，更要細致入微。盡管當時李云鶴已經是個熟練的“技術工”，每天也只能修復不到01平方米。吸耳球、軟毛刷、硬毛刷、特制黏合劑、鏡頭紙、木刀、棉花球、膠滾筒、噴壺……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反復琢磨。表面除塵、二次除塵、粘接滴注、三次注射、柔和墊付、均勻襯平、四處受力、二次滾壓、分散噴灑、重復滾壓、再次篩查……經過幾個月的摸索，他終于總結出一套完善的修復工藝。

經過700多天的艱苦奮斗，面臨毀滅的161唐代洞窟在李云鶴手上“起死回生”，成為敦煌研究院首個自主修復的洞窟，也被稱為“敦煌研究院壁畫修復保護的起點”。

看著那些“重生”的壁畫和雕像，李云鶴的眼眶濕潤了。他知道，一切都值得，而且這條路，是他將要用一生來走的路。

用心培養繼承者

1990年，小兒子李波大學畢業后，在李云鶴的動員下回到莫高窟，拿起修復筆和父親并肩作戰，成為了李家守護莫高窟隊伍的第二代主力。從此，他們不僅僅是生活中的父子，更是工作中的師徒。在此之前，李波的大哥大嫂也回到莫高窟，進入敦煌研究院，從事莫高窟藝術研究工作。

由于人才緊缺，壁畫修復師們援助其他單位修復壁畫是常有的事。為了鍛煉兒子，李云鶴在外出援建時常帶上當時還是新手的李波。1994年，李波隨李云鶴去青海塔爾寺修復壁畫，夜里住在喇嘛的房間，忙了一天，又困又累，關燈后他很快就睡著了。

李云鶴的小兒子李波正在修復莫高窟第465窟的壁畫

不一會兒，李波被李云鶴叫醒了，他以為發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中卻聽到父親說：“我們來探討一下怎么修復才能讓壁畫狀態最好?！睕]等李波說話，李云鶴就開始在紙上涂涂畫畫開了：“藏傳佛教的壁畫都會在表層刷上防護膜，所以顏料起甲特別難修?！笨粗赣H專注的神情，李波內心大受感觸。從那之后，半夜討論工作成了父子倆交流的常態。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之下，李波很快就獨當一面。

1989年出生的李曉洋是李家的“匠三代”。長輩們幾乎都在敦煌研究院工作，他的童年時光也是在莫高窟度過的。洞窟門口的水泥斜坡是他和小伙伴們的天然滑梯，洞窟里的連環壁畫成了他們的繪本。

李曉洋9歲那年暑假，李云鶴要去甘肅威武做天梯山大佛的復原修復工程，便帶上了他。出發前，李云鶴對李曉洋說：“那里條件很艱苦，你可不能喊苦喊累哦。”李曉洋堅定地點點頭，興高采烈跟著爺爺出發了。

李曉洋出生時，李家已經住進了新修的公寓，住宿條件較之前已有所改善。去到甘肅后，李曉洋跟著爺爺吃住在搭在懸崖下的工棚，刮風漏風，下雨漏雨，但小小年紀的他沒有說過一句苦。一同工作的同事對李云鶴開玩笑：“果然是在莫高窟長大的孩子?！?/p>

初中畢業后，李曉洋前往澳大利亞留學，2011年大學畢業時，學室內設計的他本想留在國外，但在畢業之際接到了爺爺的電話：“你要不要回來跟我干一到兩年？實在不行你再改行，完全可以。”李曉洋聽出了爺爺語氣中的殷切之情，便毅然決然回到了莫高窟。

具有珍貴價值的古代壁畫歷經千年歲月會出現各種病害，如起甲、空鼓、酥堿等，修復師要根據不同病害“特別定制”一套嚴密的修復方案。壁畫修復工作并非想象中那么浪漫，出生于壁畫修復世家，對李曉洋來說是動力，也是壓力。

工作的前兩年，李曉洋一直在給爺爺打下手，和泥、遞工具、學習。李云鶴敬惜文物，輕易不讓新人上手，生怕弄傷了這些寶貝。李曉洋性格外向，還很好動，而在文物修復時卻常常要一坐就是一天，這對他來說是很大的煎熬和挑戰。幸好，他經受住了挑戰。一年多的“學徒期”和“考察期”結束后，李曉洋終于被允許真正接觸壁畫了。

2012年8月，李曉洋跟著爺爺在河北曲陽北岳廟做修復工作。每天在5層樓高、大約離地13米的架子上工作，酷熱難耐，每當他堅持不下去時，轉頭看看專注工作的爺爺，那份崇拜之情便更深了。

耗時兩年多，這項修復工程終于做完了，70余個形態各異的人像栩栩如生地重現眼前。那天，李曉洋看著那些生動的人像陷入沉思。一個北岳廟的工作人員激動地對李曉洋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么清楚的畫面?！蹦且豢蹋顣匝笮某迸炫人蝗焕斫饬藸敔數纳钋?，也更加理解了這些瑰寶的美好。

守護國之瑰寶的腳步永不停歇

國內石窟整體異地搬遷復原成功的第一人、國內運用金屬骨架修復保護壁畫獲得成功的第一人、篩選壁畫修復材料工藝榮獲全國科學大會成果獎……守護國之瑰寶60多年，李云鶴走訪了全國11個省市，30多家文物單位的文物修復保護現場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從故宮到西千佛洞、榆林窟、敦煌莫高窟……他修復過的壁畫達4000余平方米，修復、復原塑像500余身。

任何技術、手藝都會面臨傳承的問題，文物修復技藝也不例外，這門技術活大多是靠師傅帶徒弟的方式代代相傳。如何讓這份手藝更好地傳承下去是李云鶴近年來最關心的事。可要想做他的徒弟，并不那么容易。熟悉的人都知道，李云鶴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對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也不例外。

壁畫的修復，要經歷除塵、“打針”、回貼、滾壓等工序。看似簡單，實則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一塊千年前凝結祖先心血的文物就徹底毀滅了。所以，李云鶴對后輩們的要求很嚴格：“修復師是沒有聽診器的醫生，‘病人痛了不會喊不會說，所以我們不僅要有匠心，更要有醫德。

2006年，一個修復師在工作時把一小塊壁畫皮碰落，掉在了自己指甲蓋上，他隨手便彈了出去。這一幕正好被李云鶴看到，他頓時火冒三丈地把對方開除了。“人的皮肉破了可以長好，文物損失了就再也沒有了。文物雖然不會說話，但也是有生命的東西?！痹谛迯捅诋嫷倪^程中，只要有人不小心碰掉一塊壁畫，李云鶴都會督促他們找回來粘回去，“如果對文物沒有愛和敬畏，就做不好這份事業”。

李曉洋是李家的“匠三代”

如今，在爺爺的教誨下，李曉洋從事壁畫工作9年了，他成立了自己的修復工作室，在全國各地進行文物修復。他還發揮學習設計的專業優勢，在修復的過程中引入現代科技，利用3D技術繪制出佛像面部結構圖。但這是一項學無止境的工作，遇到困難時，他還常常向爺爺求教。

2019年春天，李曉洋被安排前往四川成都寶光寺修復一幅長4.21米、寬297米的《釋迦涅槃圖》。受地質災害影響，顏料層和地仗層發生了脫離。到達修復現場后，李曉洋和同事們站在腳手架上，按照以往的工作經驗和流程，拿著注漿管插入到壁畫和墻體中間的縫隙中，把配制好的膠結材料吸入注射器，然后通過注漿管灌入壁畫的空鼓部位，再用壁板支頂，將壁畫貼回墻體。

可是，李曉洋發現，使用同樣的材料和工序有小部分的壁畫無論如何也無法回貼。他只好通過視頻請爺爺“支招”。在爺爺的遠程指導下，李曉洋重新做了一個載體層，才把空鼓壁畫貼了回去。

2019年3月1日，2018年度“大國工匠年度人物”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然而，直到頒獎的前一天，入選“大國工匠”的李云鶴才從5米多高的腳手架上撤下來。堅守一線60多年，已87歲高齡的李云鶴依然握著修復筆，一邊自己動手修復，一邊指導年輕人工作。長期蹲、站、跪等姿勢導致他的雙腿腫脹挫傷，可他不想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始終在與風沙和時間賽跑的他說：“只要能干得動，我就還接著干?！?/p>

敦煌莫高窟

李云鶴為神佛“治病”

李曉洋是李家的“匠三代”

小兒子李波修復莫高窟第465窟的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