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
他見到了瑜伽教練。
她鎖骨動人,一條麻花長辮子懸掛在胸前。落日的光線灑在她盤坐的身姿上。她的聲音像密林中風的輕吟,帶著一點懶懶的酥酥的舌尖音。
他進去的時候,清一色女性訝異地盯著他。似乎他就是一個不應該闖入女兒國冒冒失失的粗魯鬼。也是,她們練瑜伽時裸露部位很多,胸啊,脊背啊,腹部啊……白花花的都亮在外面,誰也沒料想到有男人會闖入。
他有些羞澀、歉疚,不知道去往哪塊瑜伽墊。
瑜伽教練出場了,她用溫和的語言撫平了一室的騷動,讓他坐離她不遠的墊子上。他試圖集中精力,放空思想。長時間的電腦操作,使他的頸椎出了問題,醫生建議他做做瑜伽,讓脊椎拉伸得到滋養。
他閉目,隨著瑜伽教練語音指引做各種動作。睜開眼的剎那,他發現有幾雙眼睛在偷窺他。二十歲?三十歲?甚至四十歲?女人們年齡上下不等,很難猜。他想要放空,教練說,什么都不要去想,更不要去猜。
貓弓背式。教練說,像貓一樣靈動。他調整好呼吸,抬起臀部,雙膝跪地,呼氣時發現鏡子里后面的一個女生的乳溝很美,她的乳房堅挺,溝壑的弧度美恰到好處。
一個小時的折騰,他累得氣喘吁吁。瑜伽教練姓湯,她最后雙手合十虔誠對各位學員說:“謝謝大家。”他混合在大家之中輕聲說:“謝謝老師。”湯老師特地詢問了他幾句,他說挺好,他的兩顆晶亮亮的虎牙吸納著目光。女人們哄笑著去更衣室換服裝。湯老師還坐在瑜伽墊子上,音樂潺緩,帶著禪意,她的鎖骨猶如定海神針,把虛妄化成寧謐。她微笑著說,“那就好。”
他下電梯時,一個女孩匆匆忙忙擠進來。她使出渾身的勁兒扳電梯門。他幫助她,她璨齒一笑報以感謝,他這才發現她是坐他后邊練瑜伽的女生,乳溝很美的女生。
他回到家。給自己做飯,開窗換氣,聽聽過時的音樂。吃完簡單的晚飯,他往茶壺里倒上熱水重新泡茶。他想挺好,生活中要有些小嘗試和小變化。他和前妻離婚已經整整三年,忽然看到這么多體態各異鮮活的女人還真有些手足無措。
果然,第二次上課,就不那么尷尬了,女人們天生是熱心腸,告訴他這樣告訴他那樣。
有著美妙乳房的女孩叫豆豆牙。豆豆牙大學畢業好幾年了,在寫字樓文化策劃公司混得不錯,是個小高管。豆豆牙主動加他微信,發現他竟然是個作家,寫寫長篇發發散文,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保持一貫的姿態,頷首,微笑點頭,但不過分。自己畢竟年近四十,漸漸失去美少年的魅力,小腹凸出,下頜曲線漸漸瓦解。
側面兩個女人一個圓臉一個扁臉,是一對閨蜜。一坐下就絮叨孩子的教育問題。頭疼啊,家庭主婦不好當啊,除了自己工作,還有家務,最要命的是小孩的陪作業問題,陪著陪著就肝火旺一頓臭罵甚至拳打腳踢。倒不完的苦水,只要是教練還沒上課,這對閨蜜便是枝頭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個沒完。
他離婚的時候,沒有孩子。前妻一直采取避孕措施,這樣也好,清清爽爽,一拍兩散。他感覺他們的婚姻稀里糊涂,妻子比他小十歲,掌握主動權,當初是她纏著要結婚,也是她提出離婚。她喜歡網購,逢上雙十一雙十二必定是瘋狂購物,連上廁所的過道都堆滿了快遞物流的硬紙盒。現在好了,空間都騰讓出來,他買兩盆蘭花,怡情養性。
他做貓弓背式,不感覺自己像一只貓,而是一只失去了威風的豹,有些軟塌塌。湯老師挨個糾正學員的姿勢,她的手撫在他脊背上,示意他臀部要向天花板方向翹。胸挺起,不下沉,肩膀遠離耳朵。他體驗到了酸脹感。湯老師說:“酸脹感是正常的,你不要去抵抗。”她柔軟的手還搭在脊背上,順著脊椎捋到他臀部。他威風來了,下體有些小小的跳躍,幸虧湯老師離開了。他想女人來月經時有酸脹感,對,還有痛感。
數字鐘指向五點。
休息術剛剛結束。他喜歡在湯老師帶著一點懶懶的酥酥的舌尖音中,進入密林狀態。十分鐘,卻猶如一天美妙時光,他在流水淙淙的空谷中打坐,蝴蝶翩飛,魚兒遠翔,是的,那里的魚會飛翔,尤其是藍碟尾金魚。末了,湯老師說,動動你的手指,他就動動手指;湯老師說,動動你的眉毛,他就動動眉毛;湯老師說,動動你的臉頰,他就動動臉頰。他好像回到孩童時光,跌入了湯老師編織的美妙童話中。
豆豆牙微信給他,想約他一起吃晚飯。他猶豫了一下,編了個謊言,說他已經有了飯局,上海來的導演想找他談改編小說的事情。有著美妙乳房的女孩并不令人討厭,但他吃過虧,終究喜歡心智成熟一點的,女人身上,他不想再折騰。
他把客廳收拾得干干凈凈,空酒杯挪到了洗碗池里。一個人喝了半瓶葡萄酒。活血,對頸椎有好處。他這兩天沒寫東西。寫不動。上海的導演是在找他,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起勁,換成是五年前,他也許會興奮得奔走相告,誰都有虛榮心。現在他是一片竹葉,在瑜伽教練風一樣的輕吟中緩緩飄落。豆豆牙又在微信他了。她發他一個紅包。女人動不動發他紅包什么意思,他笑了,也沒去接收。
他有一條邊牧狗。他喜歡深夜十點左右,牽著狗在小區附近運河邊散步,再沒有其他路人。運河只屬于他。暗沉。孤獨。滿腹心事。在黑暗中,靜寂成了百科全書。邊牧趴在飄窗上。它眼睛慢慢閉上去打盹。一個小時的劇烈奔跑讓它體力透支。
他坐在瑜伽墊上,翻看《時光列車》,帕蒂·史密斯的作品。前半生已過。時間從來就是抓不住的。他喜歡這種表達,不拘形式地哀悼,哀悼時光。邊牧已經三歲了,屬于青年,它陪著他奔跑的時候全身的毛發在抖動。他也在抖動著他的身體。運河邊的蘆花開始飛揚,嗚嗚嗚船鳴有悲壯之意。有一次,他們整整跑了十公里,沿著一條新的路,運河公園兩邊的健身步道沿途風景大有改觀。他看見了一千多年前的寶帶橋。五十三個橋孔依舊。它在運河深處嗚咽。他曾經以它為題材寫了一個殺死悲憫的小說《金蘭橋》。
豆豆牙又在給他發微信。很晚了。他依舊沒回應。她最后發了張自拍照,鼓起臉頰嘟囔著嘴扮萌萌狀說:“晚安。”
這樣的小心思,他十有八九知曉。
后來幾天忙得連軸轉,采風、應酬,文學圈也是大江湖,他累趴,壓根兒沒時間去瑜伽房。
教練湯老師加他微信,跟他說練瑜伽重要的是堅持,他連聲嗯嗯。
他小心翼翼翻看湯老師之前發過的微信,一張一張,感覺像是在偷窺他人生活。實際上大可不必,人家大大方方發出來,你就大大方方去欣賞。湯老師確實是有風韻的美人,極具古典氣質——他看到一張照片,在叢林里,花團錦簇,呦呦鹿鳴,戴著花環的湯老師披著婚紗,如希臘神話中女神微笑著。她動人的鎖骨,在白色婚紗裙映襯下顯得更動人,他點了一個贊,想了想,又取消了贊。
下次去的時候他提早了二十分鐘,不愿意在女人們眾目睽睽之下尋找合適的位置。
推門一看,教室里只有湯老師一個。她閉目盤坐,麻花長辮子懸掛胸前。這個時代很少再看到麻花辮子,他想到崔健的歌曲《花房姑娘》。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哦姑娘——”他面對面盤坐,屏住呼吸不出聲,任憑腦海浪潮翻滾。
教室門打開,一窩蜂擁進來幾個,圓臉和扁臉閨蜜、豆豆牙都來了。這對閨蜜打趣說:“帥哥,好久不來,我們都牽掛你了。”他笑了,拱拱手,女人們該露的還露,就像在游泳池,并不因為他的存在而去改變什么。他記起去年夏天他去游泳池的時候,一個中年女人只戴著泳帽和泳鏡跳入水中,白花花的一團身體引起了眾人的驚詫,她一定是自己忘記了,以為從自家浴室中出來,或者以為自己穿戴整齊,他恰好蛙泳從水中露出頭,看見女人的下體和下垂的乳房——揮之不去的形象,害得他整個夏天都不想再下水。
豆豆牙對他齜牙咧嘴。她依舊排在他后面,希望鏡子里能讓他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貓弓背式。她堅挺有力的乳房和有完美弧度的乳溝展露無遺。
他忍不住笑了下。湯老師在說:“外在的美感是以內在的專注作為根基的,否則,腿抬多高、腰下多深都只是空中樓閣。”他覺得湯老師的瑜伽術語很富有哲理性。是的,當下他需要內在的專注。他深呼吸,用心去做。
豆豆牙故意磨蹭,等著和他一個電梯下,意味深長地調侃他,說:“帥哥太忙了——”他拍了拍豆豆牙肩膀,她忽然擒住他胳膊,親親熱熱說一定要請他吃個日本料理。好吧,好吧,到這個份上,他覺得好意難拂——
兩個人喝得很熱鬧,清酒一壺一壺上。豆豆牙發嗲,靠過來和他并排坐在一起,身體挨著,熱烘烘的,他摟摟她肩膀,她醉眼迷離。她沒有說她任何家庭背景,好像是一個日本瓷娃娃從天而降。看得出,她喜歡大叔控,似乎有意愿和他約炮。他打哈哈,叫了個滴滴車,把搖搖晃晃的瓷娃娃塞進車,讓她快快回家。
深夜他坐地鐵回,空調冷氣逼人。秋意很濃了,樹葉開始凋零,街上行人裹緊衣裳匆匆疾步。這樣走很好,他已經很久沒有徒步在街上。他拎著手提電腦,遠處的高樓顯示屏上放著炫目的廣告。他不是詩人,但他喜歡讀詩,多么希望電子屏上出現一兩句經典的詩句,譬如德國詩人彼得·胡赫爾的一句詩:“請記住我吧,塵土在低語。”
前妻一早打來電話,三年了沒有什么瓜葛,卻選擇這樣一個清晨來騷擾,有點匪夷所思。前妻是近乎神經質的女人,離了好,日子太平多了,不會波瀾起伏,更不可能驚心動魄。
“一看就是沒內涵的,一臉清純藏著一臉騷相——”前妻竟然說昨晚瞅見他和瓷娃娃喝清酒,奇了怪了——她是克格勃嗎?況且關她鳥事!他拿著手機呵呵笑,說:“你咸吃蘿卜淡操心,拜托您老就不用再關心我了。”然后掐斷手機,喝杯普洱茶。
他坐在電視機前,來回更換頻道,消磨時間。要寫的小說在腦海里旋轉,卻顯示不出具體人物。他又在書櫥前胡亂翻書。
因為剛剛讀了木心的詩歌《我紛紛的情欲》,有些小感觸。詩這樣寫著:“尤其靜夜/我的情欲大/紛紛飄下/綴滿樹枝窗欞/唇渦,胸埠,股壑/平原遠山,路和路/都覆蓋著我的情欲/因為第二天/又紛紛飄下/更靜,更大/我的情欲”
他像中了魔一樣,鬼使神差,給瑜伽教練湯老師發了條微信:“有時候,你那紛紛的情欲,像長了翅膀,迎面撲來。如果此刻正下著漫天大雪,我想我是抵擋不住的。”
“今天訓練眼鏡蛇式,可以很好地伸展腰背部,更隨著進一步加深后彎的幅度,幫助恢復脊柱的柔韌性,增強腹部的彈性,對女性月經不調有輔助療效。”湯老師說。
他吸氣,慢慢抬高上身,盡量將上半身與地面保持垂直,伸直雙臂,視線看向上方。他感覺湯老師在向他走來,并意圖糾正他的姿勢。他耍了點小計謀,可惜計謀識破,湯老師風一樣走過去了,沒作停留。
一堂課他心不在焉,思維完全沒有放空。
豆豆牙缺席。
圓臉閨蜜憂心忡忡,說她的娃重感冒,馬上面臨期末考試,恨不得她替孩子上陣。扁臉女人說:“咳咳,我們才三年級,苦海無邊啊。”他隨便插了個嘴,說:“不至于吧,現在的教育讓你們這樣焦慮。”圓臉女人狐疑轉過臉問,“你沒孩子吧?當然,男人生了孩子以后都袖手不管的。”
她們索性開講,指手畫腳,道盡無奈和前途漫漫黯淡無光的心情,以至于到最后得出結論,女人要過好自己日子,千萬不要做黃臉婆伺候一大堆人。他點頭表示稱贊。
出瑜伽公館的時候,候鳥一群,撲棱棱飛向枝頭,他沒有和湯老師對視過,尤其今天,他想撤回那條微信,可是無濟于事了。
也罷——頸椎明顯有些好轉,他想去寺廟吃碗素面,干脆利落。
前妻好像和他較勁上了。又來電話,他不接。女人都是莫名其妙的生物,憑直覺憑沖動做事。前妻曾經在冰箱里放過一只活貓,結果貓活活凍死了,僵硬的尸體把整個冰箱都浪費了。可怕的尸味,他想著都要作嘔。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的小說《金蘭橋》,就是在可怕的尸味引導下來了靈感——一個寄生蟲殺死了他的兄弟(寄主)后,個人也得到整體毀滅,坐在蓮花上的觀音沒有顯靈。很多人讀不懂他的小說,無所謂。因和果,果和因,他想前妻成就了他這篇小說,但他懶得和她多交流。上海導演看中了這小說,說他能拍出王家衛的感覺,他哦了一聲,一直沒有深聊下去,問題也是來自他自己。
他在想瑜伽湯老師,為什么沒有回復,是他造次了。她微信上有一張照片,他看過好幾遍,文字是“大汗淋漓的一天,全身被汗水浸透著,暢快”。照片上運動完的汗水浸淫著修長的她,鎖骨處可以放一個鵪鶉蛋,這樣的氣息誘導他想象——這是個做完愛后的女人,滋潤、愜意、放松。他記起她說的話:“學會與身體對話。”他想如果他和她做愛,可能會自慚形穢,也可能雄風大振,絕大可能是后者。她酥酥的舌尖音讓他忘記了塵世的煩惱,像魚兒一樣潤滑,然后掙脫海洋,在天空中自在逍遙游。
豆豆牙實在按捺不住,用微信語音聯系他。
她和前妻猶如兩條眼鏡蛇牽制他,不好,這感覺很不好。他喜歡把空間留給自己,即使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也比被女人糾纏好。他的邊牧狗盤成一團,趴在他拖鞋上,腳趾一動,軟綿綿的身體就仰起來,用黑漆漆的眼珠和他對望。
他有時會扯著它耳朵說:“狗生快樂!一定要快樂啊!”
它似乎聽懂了什么,歡騰撲兩下。
他聽到樓上小女孩在彈莫扎特的奏鳴曲,翻來覆去那一段。兩盆蘭花也聽得心煩,蔫頭耷腦。母親應該很強勢,在吼叫批評小女孩。他想推開窗,去朝那個聲色俱厲的母親大吼一聲,但現實是現實,人家管自己的孩子天經地義,用不著他插手。他無可奈何泡茶,索性把自家音響調得好大,《花房姑娘》,對,此刻,他就想聽這首曲子。
他把聲音開得很響,自我陶醉,“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哦姑娘——”嘭嘭嘭,有人氣咻咻砸門,他想不至于前妻追上門來,即使過來,他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料兒。門外女人長槍短炮唾沫橫飛轟擊他,細看,才發現是瑜伽館的扁臉女人,她住在樓上,是彈鋼琴小女孩的母親。于是,雙方不好意思怒視,大家都賠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原來他們是鄰居。扁臉女人好奇地掃視了他滿是書的公寓,說:“帥哥,一個人好雅致好情調。”
他干笑,問:“要不要進來坐坐?”
扁臉女人連連擺手,說:“不了,不了,小東西我一分鐘不看緊她就會分心。”
他說:“放松,放松。”
“噢,噢。”扁臉女人笑了,客客氣氣道了聲再見回自己屋,
再去練瑜伽的時候,扁臉女人仿佛成了他的代言人。
所有人知道他是個作家。好像作家是珍稀動物,比生意人、公務員、企業小職員更有價值感。豆豆牙反而不高興了,原本屬于她一個人的小秘密,現在被這么多女人分享,而且是從扁臉女人嘴巴中傳出,她撇撇嘴,不屑,一臉的不愉快。
貓弓背式,眼鏡蛇式。瑜伽難度在增強。湯老師也大約曉得了他的職業,她不露聲色,但在個別輔導時加重了對他身體拉伸的強度,她將三分之一體重頂在他脊背上往下壓,哦!他深吸一口氣,恥骨處酸脹感無以言說。
湯老師說:“注意尾骨內收。”他想,可是尾骨到底在哪兒呢?
他在鏡子里瞅湯老師,她混有東方和西方之美,她的臉橢圓形,像波提切利油畫中的花神,這些花神多以佛羅倫薩美女為模特,嗯,如果可能,他要帶湯老師去佛羅倫薩,牽著她的手去阿諾河老橋上行走,這可是聞名遐邇的老橋啊,詩人但丁和他的阿特麗斯就是在老橋上一見鐘情,
他揣測湯老師的年齡,三十二歲左右,有無婚史?不清楚。她懶懶的酥酥的舌尖音又來了——啊,要命的,他不可抗拒。動動你的眉毛,動動你的臉頰,動動你的耳朵……他曉得了,這兒就是女兒國。
前妻居然在瑜伽館大廳候著。他想,見了鬼了!
他還沒換瑜伽服,急匆匆從側邊貨梯下,哪想到前妻眼疾手快,老早就瞅準了他,一個箭步沖過來和他一起下。他哭笑不得,他說:“你想干什么?我那兒招你惹你了姑奶奶?”
前妻說:“鄒蘊雅這瓷娃娃你碰不得!”
他一頭霧水,“哪個鄒蘊雅?”
前妻說:“別裝糊涂,就是那個頭發染成紫色,帶兩個耳釘的。”
“哦!”他這才明白,原來是豆豆牙,他不曉得她真名,鄒蘊雅,前妻又是以怎樣的手段通曉這一切,這真是一場滑稽的鬧劇。
前妻憤憤然,說:“你不曉得小姑娘多張狂,我一個公司的,毀了好幾個男朋友,前一陣來上班夸耀說,現在交了個作家男朋友,人家電影公司追著他改編小說,一年賺幾百萬。我怎么捉摸怎么就覺得那個人是你。你好不容易賺些血汗錢,別給她騙光光——”
前妻說話時鼻翼處還有一點殘留物飄揚,他伸出手給她撣掉。
他摟了摟她肩膀,說:“放心,我不是十年前的我。”
前妻說,“你還是那個死腔!”
他握握她手說:“承蒙關照!沒其他事,我就上去換衣服了。”
前妻嘀咕說:“天下真小。”
他說:“你放心,首先我沒有和她談——壓根兒沒有的屁事!”
前妻假裝心平氣和下來,他連連拱手作揖擺脫前妻。下樓時他心不在焉抽了一根煙,樓道里的保潔人員過來盯著他,說:“先生,這兒不允許抽煙。”“哦,哦——”他想很荒唐,他媽的,荒唐。他坐在廣場上的石椅上,狠狠抽了一包煙。晚上他在夢中發了痙攣,夢見自己的兩張潮濕的粉紅色肺葉萎縮成了兩粒黑葡萄干。
我應該出去走走,練什么狗屁瑜伽!他喃喃自語。
扁臉女人自從知道他是作家以后,時不時來串門,還帶著小孩,小孩三年級,不會寫作文。你不是作家么?作家不是最會寫作文嗎?——他哭笑不得,一開始勉強教一下,哪想到扁臉女人很享受這樣的福利,一個星期來敲三次門。他假裝不在家。他聽見他的門被她拍得砰砰響,還牽著孩子,不曉得的還以為是他的風流債。他嚴肅告知她,他不會教作文,小學里他的語文成績是最差的,所以他讀了理工科,后來陰差陽錯喜歡上了寫作。就是這樣的。扁臉女人不相信,買了水果上門,塞在他門背后,他真得要咆哮了——
豆豆牙還是有點意思的。
過一陣子她不生氣了,繼續請他吃晚餐,從日本料理換到法式大餐,人家公司小高管,薪水不會比他差。他偶爾也回請一下,算一算,一個晚上的花銷要他花十天的寫作才能抵清,不免有些心疼。現在的九○后三觀真不一樣,他權當積累生活素材,和豆豆牙有一搭沒一搭地交往。女孩子能騙他什么錢呢?他想他前妻是反應過度。
豆豆牙說:“我不想結婚,但我想有個孩子。”
他說:“扯淡,不結婚哪來孩子?”
豆豆牙說:“真的,我討厭婚姻,數不清的雞毛蒜皮。但孩子是我的血清,可以遺傳和繼承我的一切。我媽媽留給我的資產夠多了,明年我就想辭職,專門生養一個漂亮寶寶——”
他的叉子正好伸向蘑菇汁牛排。他笑豆豆牙的天真。
豆豆牙湊近他,用美麗的乳房抵著他的手肘,溫軟地對他說:“真的,這幾天是我的排卵期,我算好了,只要我們上床做愛,我一定能懷孕。你是作家,你的情商智商比普通人都高,我要一個漂亮聰明的寶寶伴我一生。放心,我不會賴著你,做完愛,你就忙你的事情,互不干擾,我更不會用婚姻來鎖住你。”
他的叉子掉下來。
他慌慌張張用臺布擦了下嘴,說去衛生間。然后沿著酒店側門落荒而逃。
從此他再不去練瑜伽。
倒是湯老師,發了一段視頻給他。
湯老師教他瑜伽體式中的另外一種:駱駝式。湯老師說:“你交了年卡,不來鍛煉,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如果因為工作忙,可以在家先練練。這駱駝式能促進血液循環,特別是使脊柱神經得到額外血液的滋養而受益。”
視頻中的湯老師穿著墨綠色瑜伽服,服裝遮住了她動人的鎖骨。頭發上盤。她的腳踝十分漂亮,白皙的皮膚上隱隱看得清里面血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總覺得這不像駱駝式,倒像飛翔的魚,嗯,應該改個名稱。湯老師手臂伸展,指向遠方。是印度還是土耳其?一個巨大的鳥的影子掠過他的頭頂,他看見了天空。他想,他應該要離開此地出去轉轉。其實他并不排斥瑜伽,挺好的,讓他學會與身體對話——他想要不就去印度,他脫下衣服,鉆進被窩。
半夜里他窸窸窣窣掏出手機,看APP軟件,印度南方有一所靈性學校,叫合一大學,他想去看看。邊牧狗趴在窗臺上打呼嚕,他常在它的呼嚕聲中醒來,他想,問題是——狗交給誰帶呢?它跟著他三年,他是它的全部,一旦他消失于日常,它會得抑郁癥,后果不堪設想,真的。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