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河流只能輕嚀淺唱

舒遠

大古力大壩是美國最大的發電站

到底什么是美，言人人殊。就是在同一地域的同一人群中，原本被看作是雄偉壯觀、美不勝收的東西，也有可能因為時過境遷而變得丑陋無比，讓人覺得必欲廢之而后快。工業時代的大煙囪、城區的高架橋，都曾經歷人類從謳歌到唾棄的命運。

而攔河大壩在今天的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似乎也正在經歷同樣的命運？

嘆為觀止的人造奇跡？

加拿大人湯姆斯·澳德維爾很有眼力，也很有耐心。他22歲從多倫多跑到與加拿大隔海灣相望的美國西北角前沿小鎮—安吉利斯港，一邊見工就打，一邊用攢下的工錢，買下離出海口僅8公里處的艾爾瓦河周邊的土地。

美國有四五個水力發電廠，都被稱為世界上第一個水力發電廠，最早的建于1880年。到澳德維爾置地時，水力發電已經有了二三十年的歷史，技術漸臻成熟。華盛頓州也于1889年正式加入聯邦，大規模開發之箭已經上弦，對電力的需求料將急劇增長。澳德維爾正是看準了這一發展趨勢，才暗暗置地，準備筑壩，建立水力發電廠。

美國二戰時的戰斗機有一半是依賴大古力的電力建成的。

置地的同時，他與地產富翁、同為加拿大人的喬治·格萊因斯，共同組建奧林匹克電力和開發公司。他們邀請當地企業名人做公司董事，游說周邊的政府機構、軍隊設施和私營公司承諾在電廠建成后，成為公司的電力客戶。

這等好事，自有眾人捧柴。任何障礙，包括法律障礙，都被輕易掃除。大壩于1910年動工，1913年完成。高達33米的大壩后邊的蓄水庫，被命名為澳德維爾湖。十多年后，格萊因斯峽谷大壩在離艾爾瓦大壩20公里處的上游建成，壩高64米。

兩個大壩都是用鋼骨水泥，據峽谷而建，壩壁陡峭筆直，向內形成優美的弧度，雖然地處偏僻森林，依然成為觀光景點。大壩提供的電力，大大促進了周邊的經濟發展。安吉利斯港也因勢發展成為繁華的市鎮。大壩后邊的水庫不僅成了游玩圣地，還成了重要的水上交通通道。

艾爾瓦河上的大壩，不過是美國大壩熱的開端和折射。所謂美國世紀，也可以說是美國大壩的世紀。美國從1920年到1950年，建成了1萬個大壩;從1950年到1980年，又建成了4萬個大壩。

1936年，地處美國西南部的科羅拉多河上的胡佛大壩建成。該壩壩高221米，壩身由鋼骨水泥澆灌而成，雄偉而又優雅地鑲嵌在黑峽谷陡峭的谷壁之間。灰色的水泥因為襯托著黑褐色的背景，幾近白色。壩后的密德湖是美國容量最大的水庫，幾乎總是平靜如鏡地反映著湛藍的天空，與岸邊的紅土地相映成趣。胡佛大壩雖然偏僻，但是部分得益于相隔不遠的拉斯維加斯和大峽谷國家公園，每年都有近百萬慕名而來的游客造訪。

胡佛大壩的17個發電機組給周邊的三州供電。密德湖還給這些州乃至墨西哥提供灌溉和生活用水，受益者達4000萬之眾。密德湖還是重要的游樂場地，提供釣魚、劃船、日光浴、游泳、劃水等娛樂項目。

1942年，大古力大壩在離艾爾瓦不遠的哥倫比亞河上建成。經過1974年擴建后，該壩的水力發電總量達6809兆瓦，成為美國最大的發電站。

大古力和胡佛大壩在羅斯福新政的3.4萬多個建設項目中，排名第一、第二，雇用了數千名建筑工人，給大蕭條時期的美國注入了強心劑。因患小兒麻痹癥而下身癱瘓的羅斯福，還不辭跨越美國大陸之勞，分別到建筑工地視察。大古力后邊的水庫，因而被命名為羅斯福湖。

美國參加二戰后，大古力的電力幾乎全部服務于戰爭之需。有人估算，美國二戰時的戰斗機有一半是依賴大古力的電力建成的。就連對此壩持批評態度的環保專家馬克·萊茲納爾也寫道：它“有可能贏得了二戰”。杜魯門總統也說：該壩“是二戰的拐點”。

物種瀕危的人為禍患？

艾爾瓦大壩剛開始興建，就有人向州漁業部長報告說：正在壘砌的大壩外邊，群集了大量的三文魚和銀花鱸魚，“不斷飛身撞向壩壁”，而壩后邊的幾十公里水域里“沒見到一尾三文魚”。

三文魚和銀花鱸魚等屬洄游魚類，成長在海水中，成熟后溯河流而上，在上游的淡水中產卵，幼魚又順河而下，回到海水中。這類魚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不少會回到自己出生的具體環境中產卵。

被斷絕生路百年之后的三文魚是否已經洄游艾爾瓦河，并沒有現成的答案

艾爾瓦大壩遺址

其實，華盛頓州甫建，首屆議會就頒布法律，規定州內任何河流上要建設堤壩就必須建設魚類洄游階梯通道。艾爾瓦大壩規劃壩高33米，建立洄游通道難度很大。不過，華盛頓州魚類和野生生物部部長約翰·萊茲蘭德，大抵是為了當地的經濟開發計，早在此前的同類案件中就網開一面：只需建個魚苗孵化場替代就行了。

萊茲蘭德的繼任萊斯利·達爾文更是別出心裁：不是有大量的魚群堵在了壩外嗎？這就是天然的孵化場，只需就地取卵做人工授精就行。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所謂的孵化場也在幾年后就廢棄不用了。一個非法的大壩，就這樣在為大局著想的魚類官員的通融下，堂皇運營了。

艾爾瓦河是美國西北所有十多種三文魚和不少鱸魚的原產地，其中的帝王三文魚體重可達45公斤。因為艾爾瓦大壩建在下游，離出海口只有幾公里，這些三文魚一下子被堵在了壩下，失去了上游數十公里的產卵和棲息水域。

而且，三文魚產卵方式特殊：側身用尾部攪動混合著泥沙的卵石，將魚卵生產其中，因而對卵石的大小要求很是嚴格。而大壩切斷了隨流水俱下的泥石，使大壩下邊僅剩的幾公里河床也不再適合三文魚產卵。

據當地人調查，修壩前，每年洄游艾爾瓦河的三文魚多達40萬尾，而到20世紀末就只剩下不到3000尾了。

魚類洄游，給河邊的很多動物和鳥類提供了重要的食物來源。成魚產卵后都會自然死去，其尸體也是很多動物和鳥類的食物來源，還給河岸土壤留下了大量磷肥和氮肥。

其實，就算修建了洄游通道，艾爾瓦大壩后邊水庫積水的水溫，比河水整整升高了16攝氏度，也不再適合洄游魚孵化。

大壩蓄水會淹沒掉大面積的土地，比如一些印第安人的祖居地。大古力大壩迫使近4000人搬遷，社會影響無法計算。

水力發電因不必耗費化石燃料，一般被認為是綠色能源，然而，水庫蓄水會造成大量植物腐爛，因此而排出的甲烷，比火力發電排出的二氧化碳對大氣的污染還要嚴重。

大壩阻截了河流的自然淤泥，一方面造成水庫的淤塞，另一方面又造成壩下河床的清底和酷瘦以及河口地貌的變異，對整個河流的生態環境造成了全方位改變。

得不償失的經濟賬目？

最近半個世紀，美國的建壩熱已經愈趨冷卻，但就是在今天，不少美國人仍然會說，為了經濟發展，死上幾條魚又算得了什么？

確實，美國人在20世紀的大半個世紀中都在瘋狂建壩，其最重要的考量就是水利電力開發的經濟效益。

一般認為，水力發電比火力發電要便宜得多。然而，近年發表在科學雜志上的大量研究，對水力發電這一曾被公認的優勢，提出了近乎摧毀性的質疑。

牛津大學對世界上建于1934-2007年間的245個大型水壩，進行了系統性的調查研究。據此發表于2013年的報告稱，不談其他，僅就經濟效益而言，大規模水電工程也是得不償失的。

調查發現：大壩建設耗時漫長，耗資巨大，而且極少能按時、按預算完成。在調查中的245個大壩中，就是不計入漫長的規劃和準備期，也平均耗時8.6年，比預計延期40%，超越預算96%，也就是說實際耗資比預算近乎翻倍。這樣的業績，在各式電力建設中只略勝于核電建設。

在大壩漫長的準備和建設過程中，它預計服務的社會及其經濟，可能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或許不再能承受大壩建設所帶來的財政壓力。巴基斯坦的塔貝拉大壩比預計延期8年，到1984年才最后完工。而工程期間，巴基斯坦的通貨膨脹高達380%，致使耗資超過預算4倍。

為了建設三期電站，大古力大壩炸掉建設不久的大壩一角。這樣的浪費，不僅沒人譴責，反倒被稱贊為工程奇跡。

胡佛大壩可謂是一枝獨秀，提前兩年完成建設，然而，其4900萬美元的建設資金，到1987年還清財政部50年期、年率3%的按揭時，已是1.4億美元的總額了。而且，還清按揭意味著胡佛大壩的財務負擔的突然增加，而不是減少。建壩時，聯邦政府花了2500萬美元建設洪水控制工程，幾十年后，又花了1.43億美元提升大壩7個機組的發電量。按規定，還清按揭后，就得開始逐年還清這些和其他一些款項。

過去半個世紀中，美國人已經拆除了1700多座大壩。

歷史賬目除外，成功的大壩還總會牽扯出無盡的新開銷。1984年，聯邦國會通過了3200萬美元的預算，以給胡佛大壩翻新訪客中心。10年后，等新訪客中心建成時，總耗資已經達到1.19億美元，差不多是大壩自身建設的耗資。不需查賬，也可大概知道其中的貓膩：大壩賣電賣水因而有錢，是塊肥肉，還愁沒有蒼蠅前來叮咬？

就是剔除這些人為的因素，也還有很多無法料想的天然因素。科羅拉多河流域正經歷長達20年的干旱，致使密德湖水位一直超低，根本就無法滿足正常的發電和灌溉要求，自然也拉低了胡佛大壩的經濟效益。

揮之不去的長期效應？

已年屆90的人類學家薩耶爾·斯科德爾，是世界上研究大壩拆遷的頭號專家。他對大壩的態度與大部分美國人對大壩的態度同步：從熱情支持到據理反對。他認為，人們之所以過高地估計大壩的經濟效益，是因為人們，尤其是政客、媒體和投資機構，只關注大壩的短期效益。

大壩、水力發電廠和泄洪等，都非常雄偉壯觀，給政客們提供了剪彩的絕佳背景，自然也會吸引媒體的關注。已有的大壩大多有幾十年乃至近百年的壽命，問題大多出現在中后期，而到這時，政客早已離任或離世，投資人也已盈利離去，剩下的就只有當地的居民和國民來收拾亂攤子了。

大壩看上去確實像個一勞永逸的工程。然而，其維護是項費時、費力、費資金的繁瑣工程。除了干旱、洪澇、地震等無從預測的問題外，大壩必須面對常年承載水庫積水的重壓、淤泥的堵塞和風雕雨蝕等常規問題。美國陸軍工程師團每年花在修補漏水問題上的經費，就高達2億美元。

美國土木工程師學會從1998年開始，每年給全美數萬個大小水壩的打分都是糟糕級的D。據該學會2017年估計，僅修好對人命有危害的大壩，耗資就會高達450億美元，修好所有大壩則需要640億美元。

在美國建設和運營大壩，需要取得聯邦能源監管委員會的許可，但是許可的期限高達30、40到50年不等。這數十年間，大壩又有了很多新的安全和環保規定。而效益好的大壩，刺激了下游的經濟發展和人口增長，因而必須滿足更高的安全系數。所以，要維修大壩，取得新的許可，往往花費太大，得不償失。這也是很多“壩主”選擇廢壩的原因之一。

拆除中的格萊因斯峽谷大壩

雖晚猶為的亡羊補牢？

假若以現在的知識做武裝，再回到100年前的話，大部分美國人會選擇一個大壩都不修建，而讓所有美國河流都永久性地自由流淌。但既然建了，現在想把所有大壩統統廢掉，就沒那么容易。

在當地多個印第安部落、多個環保組織和華盛頓州多種政治勢力的協同作用下，聯邦國會通過《1992年艾爾瓦河生態系統和魚類復原法案》，然而，廢除艾爾瓦河上兩個大壩的工程，并未及時進入準備階段。

在關于兩個大壩去留的長期斗爭中，華盛頓州的兩個聯邦參議員各屬對立的兩派。反對廢壩的理由包括水庫已是地方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提供了娛樂和水上運輸之便。聯邦法案通過后的整整8年中，反對廢壩的勢力繼續想方設法阻止廢壩的努力。

直到2000年，反對方最終放棄，聯邦內務部才得以收購兩個大壩及其附屬設施。為貫徹1992年復原法案，內務部提出多套方案，包括翻修大壩、修建過魚通道;廢除一個大壩等。在多重評估和反復論證之后，最后選擇的方案是廢除兩個大壩，還艾爾瓦河于原始狀態。

兩個水庫都淤積了大量的泥沙，若是一炸了之，不知會給下游帶來什么樣的沖擊。于是，在大學工程系里建立了河流和大壩模型，通過反復放水推演后才決定：分期、定點地慢慢拆除大壩。

艾爾瓦大壩的拆除工作于2011年9月開始，2012春完工。上游的格萊因斯峽谷大壩于2014年8月拆完。庫水和淤泥都是分期放流的。拆除大壩的工程花費了近6000萬美元，而整個復原工程則高達3.5億美元。

拆除了大壩的河流，看上去很是平常。然而，這樣原始風貌的涓涓流淌和潺潺吟唱，或許正適合大壩熱退燒以后美國人的胃口。過去半個世紀中，美國人已經拆除了1700多座大壩，而且，這數字每年都在上升，去年一年就拆除了整整90座。

至于被斷絕生路百年之后的三文魚是否已經洄游艾爾瓦河，雙方各執一詞。分曉，或許得等幾十年后才能見到。

令人不安的是，急于見到廢壩成效的人，將孵化場的魚放入河流。這豈不正好玷污了他們熱望回歸的自然嗎？

責任編輯 謝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