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如參商

周亦馨

光陰似水，如白駒匆匆過隙，劃破天際后消逝無痕，只為生活留下一點兒屬于時光的細小碎片。這些碎片忽閃著被撒在人生的長河里，波光粼粼，讓人回憶起往事時會感到一陣陣的目眩。人人如此，我也不例外。回憶起自己的前半生與人生中出現的摯友們，往往使我心頭感慨萬千。

二零零四年那年我大四，正是與同窗了四年的舍友即將各奔東西的時候。我跟舍友老大關系是所有舍友里最好的，又在畢業之后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同一座城市工作，舍友們都羨慕我跟老大的友誼，就好像篤定了我兩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但奇妙的是，即使身處同一座城市，我們兩卻自覺的很少見面，即使見面了，也是以一方處境尷尬，兩兩相對無言的情況居多。我跟老大，似乎在畢業之后是天生的互相看不順眼，這并非是忽然發生的狀況，而是由臨近畢業時一件事促成的。

這事是我們宿舍的老三惹出來的，他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幾個保安從保安室里鉆出來就開始對著老三大罵。老三是個暴脾氣，當場跟人對罵了起來，保安們罵不過他，于是干脆把人帶回保安室以教育的名義關了一天。老三挨餓是難免的，臉上卻還挨了幾拳，眼眶青紫活像只大熊貓。為了這件事，宿舍里人義憤填膺，為了給老三出氣幾乎把學校給翻了個底朝天。我們在教學樓樓道里貼了大字報，找各級同學簽請愿書，給校長辦公室寫了一封又一封的匿名舉報信，信里威脅要把這件事告到教育局去。沒過多久，打人的保安被辭退了，原本有很大希望留校任教的我也因為被人告發是“幕后組織者”，留校的資格徹底告吹了。

事后我想來，我畢業后在陌生城市打拼所受的那些苦難與辛勞，老大就是幕后推手。那年的保安打人事件，我們整個宿舍都熱血沸騰要為老三討回公道，只有老大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我們喊口號寫請愿書，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后來我聽不止一個人說，老大偷偷去過院長辦公室，究竟說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而他究竟說了什么，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卻是一直沒有想明白。就因為這事，我跟老大畢業后雖然待在同一個城市，彼此之間卻從不來往，偶爾在路上遇見了也跟怕對方刺痛了自己的眼睛似的，互相扭開視線匆匆離去。

我跟老大在同一座城市共同生活了十年，彼此之間卻好似陌生人一樣毫無往來，甚至沒有打過一聲招呼。有時候我會想起大學入學之初老大對我的照顧，想起我們一起打球上課泡圖書館的日子，這些往事就像是一鍋漿糊，黏黏糊糊的一大堆看不清楚，卻又附著在我的記憶里，怎么也清洗不掉。就這樣，這過去的十年里我和老大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就算彼此之間的生活水平沒什么長進，也互相不愿意跟對方多說一句話，多給一個眼神。我總怨恨老大毀了我留校任教的前途，而他在我們有限的幾次見面時瞅我的眼神總讓我感到窩火。

我和老大再次見面有交流，是在二零一四年。那天老大剛談崩了兩個客戶被老板炒了魷魚，打算到夜市發泄一通借酒消愁。而我則剛發了一筆獎金，準備給自己慶祝慶祝，犒勞這陣子在業務上的奔波忙碌。我和老大，就這么在十年后，猝不及防地在夜市昏黃的燈光下相遇了。

總以為和老大的再見面會是正式、嚴肅的，我會和老大說清楚我對他的埋怨和委屈，而老大則還是那副大哥樣，即使真犯了錯也絕不認錯?？傻秸嬲娒孢@一天，借著這不算明亮的燈光，我一點點打量著老大，發現他跟我記憶里那模糊的模樣真是大不相同了。他的臉上有了一層層的皺紋，神情也不像從前那樣意氣風發了，反而帶有很明顯的畏縮與愁苦，而我心里知道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鬧了這十年的脾氣，真的有必要嗎？也許我們早該把話說清楚。在這個人潮如織卻又顯得有些凄涼的夜市，我和老大相對坐著，默默喝酒，老大悶了半晌才問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緊接著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說我想應該不錯。

七月份的天熱得就像發酵的爛草，加上夜市人潮，隨便嗅一鼻子都是悶熱的汗臭味。我跟老大喝了又喝，啤酒就像是涼白開一樣灌進肚子里，灌得人滿臉通紅，連眼睛也免不了染上一點紅色。借著酒勁，我終于問出了那個悶在肚子里十年的疑問，十年前，究竟為什么他要在我們為老三出頭的時候選擇向院長告黑狀，以至于徹底影響了我人生的道路？在聽完我這段帶著酒意的問話后，老大的臉上，則浮現出一個無比苦澀的笑容。他低低的向我說，其實他當年去到院長辦公室，并非是想要告宿舍成員的黑狀，而是想要自己去頂下領導者的名頭。事情鬧得這么大，學校不揪出一個領頭羊來，又怎么會罷手呢？可院長早就把情況摸得一干二凈，圍觀那場運動的學生里，早就有人通報了情況。這場酒喝到最后，老大醉醺醺地站起來對我說，他打算回老家了，在這座城市里拼搏了那么久，可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家，冷冰冰的。他又說，其實我以前也氣你不信我，現在想想也算了，畢竟咱們是兄弟。

那天晚上，我獨自一個人回到出租屋里，覺得有些難眠。世事茫茫，我與老大才剛剛相見說了知心話，就不得不再分隔開千山萬水，不知何時能再見。人世滄海桑田，這也許反倒會使我更珍惜這次與友人的短暫相會。無論如何，惟愿他在遠處的天涯海角，也能一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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