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
一
冬天,是屬于懷念的季節。
縮在沙發里,看著電視機熒屏上嘻嘻哈哈的眾人。南方的冬天還是很冷的,冷氣鉆進骨頭里,只好時不時把熱水袋捂得再緊一點。剛剛滿上的熱茶被迫不及待地吞進肚子里,手心還緊緊地抓著杯壁上尚未消散的余溫??粗和?,聽著廚房里忙碌的聲響,突然想起母親在煮湯圓,做了會兒到底爬不爬起來的思想斗爭,最終還是拖拖沓沓地去廚房瞄兩眼。冬天是惰性的溫床,但人的懶惰在冬天可以變得理直氣壯。嚴冬允許你放下所有防備,什么也不用想,發呆放空就好,假裝在冬眠也可以。反正這是冬天。一想到這里,就會原諒自己所有的怠惰、疲憊、不求上進,以及其他所有不該被責怪卻用于自責的平凡的小念頭。深冬總是很寬容的,仔細計算著季節,只有此時才能肆無忌憚地變回小孩。
母親還在洗碗,鍋里的湯圓浮浮沉沉,透過玻璃鍋蓋上的水珠看去,融化成白晃晃的一片,讓人忍不住想起朱自清那鍋燉著的白豆腐。一邊開心地在旁邊等湯圓全部漂起來,一邊又擔心煮太過餡料露出來。端著盛在碗里的湯圓重新縮回沙發里,母親也裹了毯子縮在另外一邊。每年冬天,唯一清醒的時候,也只有大年三十的晚上了。按理說,守歲的夜晚應該是拼死拼活才能不打瞌睡不睡著才對,可是越是離零點近就越是興奮越是焦急。守歲守了這么多年,其實仍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守什么、興奮什么,明明跨年的那一瞬間與平常也毫無二致,也不會突然心頭涌上什么難以言喻的奇妙之感,但還是不服輸不甘心地守過了一年又一年。
父親這個時候早就睡著了,鼾聲有規律地敲打著空氣。我和母親坐在電視機前,帶著習以為常的平靜看著主持人激動無比地倒數,突然感覺很滑稽。三,二,一,背后煙花綻放的聲音響起,今年又結束了。還是沒有體會到這種被賦予特殊含義的瞬間應有的奇妙感,又抱著這樣的遺憾過了一年。我們都沒有回頭去看煙花,只是聽著噼里啪啦的聲音,看著家里時不時炸開的光亮,想象著此時的煙花是怎樣此起彼伏地攻占天空的每一隅,是怎樣用自己稍縱即逝的極致美麗為單調的除夕夜染上光怪陸離的顏色。真好,每一個美好的時刻都值得由美好的事物來為之慶祝?;ɑ鹑紵?,炫耀著自己為他人獻上無上祝福的崇高使命。
零點一過,那股興奮勁也跟著跑了。不一會兒就哈欠連天,本來想硬撐著把《難忘今宵》聽完,但還是敵不過睡意,趕緊鉆進被窩里。天氣很冷,人是恒溫動物,會不自覺地尋找溫暖的東西。天氣越冷,溫暖的東西越多,值得被珍惜的東西也越多。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憑著本能,緊緊地抱住,然后守護著、愛著就好了。溫柔之冬,用寒冷無言地關心人們有沒有學會愛護最重要的溫暖。把臉埋進枕頭和被子塑造的美好王國里,撲面而來的都是自己的氣息,安心地大口呼吸,馬上就變得迷迷糊糊,但對守夜這件事還念念不忘,任由自己的思緒隨處亂跑。想到張繼特地大半夜乘船到寒山寺外面喝西北風,就為了聽傳說中可以消除所有煩惱的除夕鐘聲,便更加堅定了未來要繼續守夜的決心。但至少此時已經不用守夜了,只要睡過去就行了,什么也不用想,已經好好迎接過了嶄新的開始了。已經認真珍惜了去年,要替去年給接班的一年一個溫暖的擁抱。這是屬于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開始。
現在,年輪會多一圈,蛋糕上的蠟燭會多一支,走過的日子又多了一年。除夕是最合適的結尾,安安靜靜,讓人可以安然入眠;除夕是最合適的開頭,干干凈凈,讓人相信可以重新開始。時間從開始到結尾,無限循環著,我們卻創造著不同的過去、現在、未來。這個冬天,什么都可能發生。入睡前最后的意識,好像摸索著冬眠的奧秘。除夕之夜美好而模糊的意識,溫暖的體驗,永遠會被懷念著。它值得被這樣記惦。
冬季的純白之夜,夢神為世界的奇妙輪回獻上贊美歌,又帶領人們安心沉醉于夢境的虛幻,直到他們準備好,醒來面對新世界。
一切都會就緒。
二
忽然又想起來,每年的冬天都會遇到外公,而每遇到外公,我都會望向別處。
過年,一如既往的親人聚會。外公也來了,身材矮小的他在個子高挑的外婆身邊看起來總有些滑稽??雌饋硎裁匆矝]變,他還是有些膽怯,不知所措地站在外婆旁邊,不安地笑著,聽著我們聊天,小心地張望。外婆時不時想到什么,偶爾高聲呵斥外公幾句,都是為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是鄉下的青菜沒收好,又或是她本來想帶的東西他沒拿上,好像是日常的牢騷,又似是責怪他的格格不入。他沒怎么吭聲,只是答應著,尷尬地試圖說些什么,卻終究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于是愈顯不安。
我坐在餐桌邊,喝著飲料,但又怕喝飽了吃不下飯,就有一口沒一口地沿杯口抿著,盯著玻璃杯壁上反射出的果汁色。突然感覺杯子里的光線變了。有人來了。我放下杯子。外公小心翼翼地走向我,嘴半張著好像想說些什么祝福語,卻終于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他試探般地把紅包遞給我,眼神替言語表達著對我的關心,整個人卻又像是害怕我會拒絕一般,還帶著與我關系陌生而自然而然透露出的局促與別扭。我頓時心頭一酸??v然我平時待人接物再冷淡,此時我也竟是帶著些許安撫的意味,沒有客氣地推脫,而是雙手向前接過了他手中的紅包。他明明靜靜地立在那里,我卻有種他在顫抖的錯覺,只有那只伸向我的手,穩穩的,帶著某種溫暖的重量。我努力露出我最接近五星級的微笑,想讓他放松一些,說了句“謝謝外公”。本以為他可以輕松一些,可他只是拘謹地笑了笑,便回到了外婆身邊,仍是渾身緊張地繃著。
知道他和我沒有血緣關系是在七八年前。掃墓的時候問這個墓是誰的,爸爸說是外公的。我說外公不是好好的嗎,爸爸才說,現在的外公是外婆改嫁后的丈夫。那時我才明白為何我每次見他,他都如此拘謹,不會親昵地招呼我。他對我很客氣,我也沒辦法跟他親近。他好像總是很擔心會引起我們的不滿,默默地把事情做好后,就安靜地待在一邊,聽我們的對話。大家對他很客氣,一開始會努力讓他融進談話,但接連多次的失敗后,也知道他的不情愿,便不再勉強他,只是讓他多吃些。每次大家喊他時,他都先是一愣,然后回過神來,連聲答應,接著又低著頭默不作聲。
我們沒有介意的血緣卻是他的痛處。他與我們建立起的聯系不能說是錯誤,但他卻總是帶著自責?;蛟S他這連他自己也沒能意識到的情緒,便是歉意。終于,這個只有他一個人在意的其實根本不足以成為錯誤的“錯誤”,還是成為無法打破的隔閡。他選擇成為局外人,帶著自作主張的好意和愧疚。他獨自躲在角落里,想讓我們忽略他帶來的影響。借助這種殘酷的方式沖淡罪惡感的他,我們無法指責,也不忍心阻止。
這樣的親情很別扭,我們沉默著,只是互相小心試探,默默關心。哪怕他有多客氣,那只手總是不會騙人的,那只穩穩的手,有親情的底氣,很暖。他就這樣別扭又溫柔地守護著一切,默默地珍惜我們能被聯系在一起的緣分。愛本不是用來看的,未必要坦率,順其自然,這樣就很好。別的也是多余的。至少此時,我們同坐一桌,共享燈火。我們都還在這里,這樣就足夠了。
又是一年無雪之冬,是淡得不能再淡了,可是節日的氣氛愈是淡,愈是與平常無異,那家長里短、瑣言碎語便愈顯出幾分可貴。家人閑坐,為的不是節日不是禮節,閑坐就是閑坐,就是為了能陪伴彼此才會同坐一席。沒有贅余,不加掩飾,這情才是純粹,燈火才會可親。親人,是線牽著的緣分,未必是同根,卻能同生,未必要常伴左右,卻不曾走遠。這個道理,我明白,他也明白。
我又低頭,也無處可看,僅僅是盯著空空的碗碟,卻假裝瞧得仔細。也不為什么,無非是,我喜歡在我望向別處時,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指導教師:鄭革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