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力量

丁艷芬

〔關鍵詞〕安靜;力量;資源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20）24-0079-02

上完高二某個班的心理課后，一個看起來文靜靦腆的男孩拿著小本子和筆來到講臺前，對我說：“老師，能不能給我您的QQ號，我有些事情想咨詢您。”這句話從這個男孩嘴里說出來并不像我們讀出這句話那樣容易。

在提出這個請求的過程中，他卡頓了好幾次才說完整，說話的聲音也非常小，還有些顫抖。

我能感受到他的緊張，知道這樣的場合下詢問太多會給他造成很大的壓力，于是果斷回應他“可以”，接過筆記本寫下我的QQ號。

當天晚上，我收到了這個男孩子的留言：

“我是一個內向的家伙，從小就害怕和別人說話。我一直想改變自己的性格，可是一直改變不了，就這樣，我把它帶到了高中。

“上高中后我很少和人說話，除了必要的對話（被動的）。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學習上，偶爾會感到孤獨，但我會用學習調整自己的心態（總能讓自己積極向上）。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發現自己和其他人說話時會緊張、結巴，這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每次面對別人都有一種畏懼感，除了一個天天和我一起吃飯的室友。

“現在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在買東西、食堂帶飯、和別人打招呼的時候我都會卡殼。有幾次遇見熟人不敢打招呼，之后感覺自己真懦弱。特別是請求別人的時候，會緊張到說不出話，心里的話往往和說出的不一致。

“我最害怕在大家面前發言，如在班里講題。關于研究性學習的開題報告大概一個月之后輪到我們組，我選了一個關于××的課題，我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很害怕作報告，感覺這能要了我的命，會不自覺地擔心這件事。

“我深刻地認識到這將會極大地影響到我未來的發展，可是我發現我很難走出去。我試過主動和人打招呼、多說話，過了一會兒就又會恢復原樣。

“我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如果能改變性格，我想我會變得更加完美。很抱歉消息可能有點長（我可能當面說不出這么多）。希望老師在空閑之余（不影響老師的正常工作）能夠給我一些建議，特別感謝！”

我回信息說：“孩子你好，特別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愿意把這些講給我聽。我想，這樣做也許并不容易，但真的很重要，我很欣賞你愿意嘗試改變。可是，我必須要誠實地告訴你，我可能沒有辦法通過說幾句話或者給出一兩個建議就能真正幫助你完成這個轉變。所以我想邀請你抽出一節課的時間，來我辦公室進行一個面對面的談話，這樣我才能更好地了解你，才能以更合適的方式幫到你。”

后來，我和這個孩子進行了不止一次的談話，每周一次，持續了近兩個月。

起初，我們一起停留在問題里：怎么才能克服緊張，變得大方又自信呢？

我們討論了生活中有哪些社交情境會讓他感覺緊張，按照緊張程度排列出了等級，然后建議他嘗試從緊張度最低的情景開始練習，試著循序漸進地“脫敏”。

這樣的練習持續了快一個月，我們還是沒有看到期待中的變化，“研究性學習開題報告”如期而至。他承受著巨大的焦慮和緊張去代表小組發言，雖然并沒有像他之前感覺的那樣“要了他的命”，但他告訴我，整個過程里，他一直聲音很小，也很難流暢地表達，那些關于這個主題的最精彩的想法，他都沒有能呈現給大家。

我聽到了他的遺憾，我覺得我們都被卡住了。

之后的一次談話，我想從他過往的經歷中去尋找讓他在人際情境中感覺緊張的原因，他提到了他的童年。他說他經常一個人在家看書。

很關鍵的一點是，之前他和他的家人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必須要克服的問題。他的父母鼓勵他大方一點和別人交流，但并不會要求他一定要作出改變。而他自己，雖然也想過能更自信自如地與別人溝通，但其實也很享受安靜看書的時光。

進入高中后，我們的學校有越來越多的情境需要孩子們在公開的場合下表達自己的觀點、思路、設想，而這對于他身邊大多數的同學而言并不難。似乎“性格開朗、擅于溝通、自信大方”就是當代高中生的標配。

這個時候，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內向突然就成為一個“問題”了。“內向”似乎成了自己性格的缺陷，在阻礙自己變得完美。而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似乎就是從他嘗試去對抗這個“問題”開始的。

此時，“內向”這個詞讓我想到了蘇珊·凱恩的著作《內向性格的競爭力》。在這本書里，蘇珊·凱恩指出，區分內向和外向性格，并不是簡單根據一個人是開朗熱情還是沉默寡言來判斷，而是要看個體更擅于在人際情境中還是在獨處時獲取到心理能量。就如同一節充電電池，個體是更多在自己獨處時充電，還是在和他人交流相處時充電。內向是對安靜及低刺激環境的一種偏好，而這并不是一種社交障礙。

重要的是，不管內向還是外向，每個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優勢和資源，每個人都有權利做自己。

蘇珊·凱恩說，我們的社會文化似乎給了外向者更多關注、贊美和推崇，而這無形中就給內向者帶來了壓力，讓他們覺得內向和不善交往是需要作出改變的。事實上，內向性格的人擁有一種難得的“安靜的力量”。他們更富有想象力和同理心，具有卓越的領導力和創造性，思維也更加深刻、有邏輯，而這些優勢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蘇珊·凱恩還在這本書中介紹了很多性格內向的榜樣人物，他們帶著這種“安靜的力量”去學習和工作，去愛和生活，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我突然想到，這些不正是眼前這個男孩內心世界的描畫嗎？雖然他和我溝通時語言表達不太流暢，但他的學業成績尤其數學成績非常優異，發送給我的QQ留言也表達清晰、思路流暢。盡管非常緊張，還要承擔小組代表發言的任務，只是因為他有“非常精彩”的想法想分享給大家。

我們曾一度想要改變的，原本就是一個足夠清晰、完整、勇敢和精彩的內心世界啊。

時至寒假，我們的談話不得不停下來。而我特別希望他能夠了解蘇珊·凱恩關于內向者的觀點，希望他能向內看到他自己的資源和力量，能察覺到社會文化期待對他的自我發展帶來的影響。于是我在放假前送了他一本《內向性格的競爭力》。

疫情結束，復學后的心理課上，這個男孩還是在課后找到我，雖然還有小小的緊張，但他勇敢地看著我的眼睛，無比堅定地告訴我，他這學期不需要每周來我這里做咨詢了，他希望把這些時間留給更需要的同學，他的“問題”如今已經在這本書里找到了答案。

我曾經困惑又挫敗，為什么在很長的時間內，我似乎很難幫到這個孩子。在我自己看來，我足夠真誠，足夠共情，足夠接納……直到我們共同發現，曾被視為“問題”的，可能正是他身上最寶貴的資源。

寫下這個故事的前一天，這個男孩在心理課后找到我。他說如果可以，想和我分享一下他完成“研究性學習結題報告”時的感受。說這些話的時候，走廊上有些吵，但我分明感受到了這個男孩身上的那種“安靜的力量”。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西安，730070）

編輯/于 洪 終校/劉永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