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輝 闕梓冰
摘 要:監管失靈倒逼平臺自治以填補空白,平臺責任的擴張亦需平臺行使廣泛的管理權加以實現。平臺自治體系是介于科層制與市場化之間的中間型法治體系,其運作有賴于平臺依據事前準入、事中管理、事后處罰等實體和程序規則,并運用新興技術手段予以實現。司法機關面對平臺自治的態度可分為兩個層次:原則上,司法應充分尊重平臺自治權,只要“平臺法”不存在無效事由便應肯定其效力,至于其合理與否則在所不問;例外地,當平臺自治不足或自治權行使不當時,司法應謙抑介入,以調整失衡的法律關系,引導平臺經濟的健康發展。
關鍵詞:電子商務平臺;平臺責任;自治權;網絡法治體系
作者簡介:姚輝,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北京100872);闕梓冰,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債與合同法改革”(17JJD820007)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0.04.009
信息技術的高速發展和經濟模式的轉型升級,催生了為交易雙方提供虛擬經營場所和交易撮合等服務的第三方電子商務平臺。①平臺利用其在信息獲取、商品價格等多方面的優勢,扮演著促進市場交易、增加市場競爭進而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角色。②不斷膨脹的平臺經濟在給人類帶去美好遐想的同時,也敦促著治理方式和學術話語體系的轉變,全新的商業模式正在考驗法律學人的智慧。
現今,平臺早已從“單純通道”發展成為龐大的“生態系統(ecosystems)”,平臺經營者也從中介者角色過渡到創新基礎設施和協調機制的主導角色。①平臺治理問題,實質是探討誰來參與生態系統、如何進行價值分配,以及如何解決沖突的規則集。②其中,平臺經營者、電商經營者、消費者、監管機關以及司法機關都是必不可少的參與者。當下尤為顯著的趨勢是,曾經由政府提供的象征公權力的監管已經逐漸由代表其自身私利的平臺經營者提供,平臺自治已然成為平臺治理中最為基礎且重要的方式。
歷史的車輪總是不斷向前,如果監管機關和司法機關能夠順應時代趨勢,積極利用平臺的技術優勢鼓勵和引導平臺自治,無疑能夠有效節省管理成本,提高治理水平。作為私人實體和生態系統主導者的經營者,應思考如何更為有效地實施平臺自治;對于監管機關和司法機關而言,亦應考慮應以何種態度和方式對待平臺自治。本文擬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
一、電商平臺自治權的法理源流
在現行法上,《網絡安全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食品安全法》《電子商務法》以及《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規定了平臺經營者的各項義務和責任,但未提及平臺經營者具有何種權力,其原因多半是因為平臺經營者權力行使的私利性和權力象征的公共性存在根本沖突。在現實層面,曾由公權力壟斷的監督管理權由平臺等私人實體提供已漸成通識,但在法理層面,緣何賦予平臺經營者監管權,仍有待厘清。
(一)外在需求:政府監管不足與合作治理模式
“回溯歷史,每一次重大技術變革在增進民眾的社會福利的同時,不僅蘊含著各種不確定性風險,還會沖擊傳統行業的利益格局,挑戰傳統的政府監管方式。”③平臺革命導致的監管模式轉變是印證該項論斷的又一適例。在面對面交易時代,平臺的功能僅限于交易撮合和場所提供,交易主體是商品經營者、服務提供者和消費者,行使監管權的是具有公權力的行政機關。作為監管機關,其需要面對的只是如何做好對實體經營者的監督管理。但在線上交易時代,平臺充分響應需求規模經濟的發展趨勢,通過結構性變革創造出巨大的網絡效應。④相應地,平臺的角色也已從交易的撮合者、場所的提供者變成了交易的主導者,全新的交易模式使得政府傳統的監管模式面臨著更為嚴峻的挑戰。⑤
令監管“頭疼”的難題無疑是全方位的。在數據爆炸的年代,如何在事前準確獲取海量的電商經營者信息、如何事中對電商經營者和消費者行為進行有效管理、如何在事后及時對侵犯消費者權益的行為進行處罰,無時無刻不在考驗著監管者的智慧。①網絡交易的興起在給消費者帶去極大便利的同時,也使得經營者的違法行為得以更為容易地實施,基于線上交易量巨大、電商經營者信息不明確等特點,監管部門難以像傳統交易一般準確掌握經營者信息,監管與查處線上違法行為的難度亦大幅增加。以食品交易平臺為例,在淘寶、京東、拼多多等大型平臺上,數量驚人的食品交易行為每分每秒都在發生。由于交易量過大且交易金額通常較小,即使監管部門能夠發現部分違法行為,并根據現有法律對電商經營者進行處罰,其處罰幅度相對有限,而且對其他電商經營者的震懾作用也微乎其微。面對商家形式多樣的規避法律的行為(比如刷單、炒信等),監管更是無從下手。更為殘酷的現實是,交易量仍在不斷膨脹,監管資源卻有“天花板”制約,即使監管者拼盡全力,也難以對全部違法行為進行有效處罰,監管者因此還時而遭致“不負責任”的罵名。②針對震懾能力下降和執法成本上升的雙重擠壓,無所不包的“家父式”監管思維難免遭遇困境,監管者必須另尋他策,以解決這一問題。③
其實,個體在保留自身異質性特征的同時,還與其他成員在不同內容、范圍和程度上存在共同的主觀目的,具有形成合作的廣泛前景。④監管機構與平臺經營者亦是如此。二者雖在地位、職能等方面各不相同,但卻有著保護平臺參與者的合法權益、維護平臺良好運行的共同主觀意愿。基于上述共同意愿,監管者和平臺經營者大可通力合作,各盡所能維護平臺生態。
監管者將監督與管理權部分交由擁有技術優勢、充分掌握數據信息的平臺經營者,不僅頗具現實意義,符合監管者和平臺經營者的共同利益,而且也更加契合技術理性,有助于監管目的的實現。申言之,對于監管部門而言,以數量有限的平臺替代數量龐大的商戶作為監管對象,不僅能夠有效解決線上商戶過多導致的監管力量不足的問題,還能夠有效節省監管成本,使監管者“管得少”又能“管得好”,可謂一舉兩得。對于平臺經營者而言,為了在殘酷的平臺競爭環境中脫穎而出,本就需要不斷探索如何更為有效地管理平臺參與者,從而創造良好的平臺生態,確保對用戶的吸引力。從動機角度出發,將管理權部分讓渡于平臺經營者,也是平臺經營者所樂于聞見的。可見,在合作語境下對于監管者與平臺經營者共性的強調,非但沒有損害個體間的個性,反而基于其分工合作,使得管理更加具有效率。法律也許是一成不變的,但對法律的貫徹途徑卻大可多種多樣。雖然平臺治理仍奉行“平臺一政府”的二元管理范式,即平臺經營者與監管機關均具備管理權限,但在實際運行中,與其強求監管機構為“無米之炊”,不如順應經濟和技術理性,積極利用平臺經營者的數據信息優勢,通過賦予平臺經營者管理權的方式推動監管者與平臺經營者的廣泛合作。如此,不僅能夠節省管理成本,還能提高控制和處罰違法行為的效率,無疑是兩全之策。①
(二)內在邏輯:平臺責任擴張與管理權補充
除外在監管失靈倒逼平臺自治以填補空白外,在內在邏輯層面,平臺經營者義務和責任的擴張,也意味著平臺經營者應有更為廣泛的管理權力。現在討論中,不少法律同行注意到平臺經營者運用其在平臺經濟中的主導地位,獲取了網絡效益所創造出的巨大商業價值,故呼吁平臺經營者應當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和更重的法律責任。②誠然,平臺經營者作為自由市場的主導者需要更有“責任感”,但與之對應,平臺經營者也應擁有相應的自由和權力來踐行以上責任。③
回溯平臺立法的歷史演進,2009年制定的原《侵權責任法》第36條規定,平臺經營者(網絡服務提供者)知道網絡用戶利用其網絡服務侵害他人民事權益且未采取必要措施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2013年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細化了平臺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的相關規則。同年修正的新《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4條不僅在第2款將平臺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的注意義務從明知提高到明知和應知,降低了受害人的舉證責任要求,該條第1款還新增了平臺經營者不能提供銷售者或者服務者的真實名稱、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時的賠償責任。2015年和2018年修訂的《食品安全法》承繼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2019年施行的《電子商務法》響應強化平臺責任的呼吁,增加規定了平臺經營者的安全保障義務。而且,《電子商務法(草案)》(第一次審議稿)一度要求平臺經營者應當在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時與電商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后在許多委員的建議下,將平臺經營者的責任形式修改為“相應責任”。"2020年頒布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197條將平臺未及時采取措施的連帶責任范圍從“知道”擴張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進一步強化了平臺責任。
彼時,平臺作為“單純通道”,僅扮演交易撮合者和場所提供者的角色,基于平臺的中立性,要求平臺經營者履行監督控制潛在危險的義務不僅面臨平臺經營者對危險的控制能力不足的現實因素,還遭到了如此苛求將使平臺負擔加重,進而阻礙平臺經濟發展的質疑,故原《侵權責任法》僅規定“避風港規則”和“紅旗原則”用以解決平臺責任問題。①司法實踐同樣秉承上述態度,即使消費者在訴訟中將平臺經營者作為共同被告,法院也多認為責任主體應是商品經營者或服務提供者,而不應“賴上”與受害人既沒有合同關系、也與侵權人沒有共同主觀意思聯絡的平臺經營者。②
但伴隨平臺性質由通道向生態系統的快速轉變,仍一味堅守傳統規則似乎難以再言“公平”。③尤其是,當平臺經營者業已成為生態系統的主導者,并從中充分受益之時,也客觀上將消費者置于更為不利的地位,為消費者風險的升高創造了條件,平臺經營者不應對此視而不見。④而且,相比于分散的受害者,由平臺經營者承擔控制風險的義務也是更具有效率的。⑤基于上述,筆者同樣認為平臺責任確有強化的必要,平臺功能和角色的轉變必然導致平臺責任的變革。
然而,平臺責任強化所引致出的問題是,在越來越重的合規壓力下,平臺經營者作為生態系統的主導者,不得不運用其優勢地位,與其他平臺參與者通力合作,在身份認證、信用體系建構以及生態治理等方面自主尋求更為積極的解決方案。⑥相應做法是平臺經營者“利用”格式條款制定者的地位,通過理性搭建和改造市場規則,起到市場管理規制的目的。無論是電商經營者還是平臺中的消費者,在使用平臺提供的服務前必須點擊接受平臺服務協議,以獲得平臺的準人資格,盡管這些規則通常是不允許協商的。服務協議中,平臺經營者通常會要求電商經營者和消費者讓渡部分自由權利,常見的做法是協議會約定平臺參與者自愿同意接受平臺經營者的審查、管控與處置。一旦平臺參與者勾選同意了該項平臺提供的服務協議,就意味著其同意受到平臺制定的交易規則的約束,這也是平臺參與者進入平臺這一大市場的所必須付出的成本。
平臺經營者上述做法的實質,是將法定風險“瓜分”給了其他平臺參與者,同時將一體兩面的監管義務權力化了,這也是內部治理創新所驅動和平臺屬性所決定的。實踐中,平臺服務協議都是平臺經營者單方擬定和修改的,消費者和電商經營者不存在“討價還價”的余地,即使被要求讓渡權利(如提供信息)和加重義務(如行為規范)也無可奈何。但是,只要平臺經營者盡到了格式條款的提示說明義務,便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礙。①而且,正是這些帶有些許強制性的服務條款,使得平臺經營者能夠合法有效地在信息收集、規則制定、對違法行為的處罰等問題上具有更為廣泛的管理權限,以便采用諸如實名認證、資質審核等多種管理手段,對平臺參與者進行更為嚴格的審查,對消費者進行更為有效的保護。
曾幾何時,保護消費者福利僅是監管者需要考慮的問題,由私主體行使具有“公權力”表征的管理權被視為不可理喻。但在平臺業已改變傳統經濟模式的同時,社會需要更加負責任的平臺,也應允許平臺擁有更為廣泛的管理權力,這引致出平臺經營者的雙重角色,即既是自負盈虧的商主體,又是規則的制定與執行的市場監管主體。②平臺參與者進入平臺的過程就是平臺參與者接受平臺規則的過程,平臺經營者對平臺的治理系通過平臺參與者的自主選擇替代了強制性管理,通過平臺參與者對自由的自愿讓渡替代了單獨協議的約定,保證了平臺經營者管理權的合法性。
二、平臺自治中的法治體系及實現
平臺經營者擁有管理權的內在法理和外在需求如上所述應該可以得到證成,但平臺的良好治理遠非平臺擁有管理權就已足夠。由于象征著私利的平臺經營者和“管理”所表征的公權力屬性存在內在沖突,如何保證平臺經營者能夠有效行使管理權,使得法治化治理愿景能夠有效落地,是亟待考慮的問題。現今,平臺市場仍奉行“平臺一政府(法院)”的二元治理模式,如果平臺法治能夠順利施行,則公權力機關就無須“父愛”過度,僅需對平臺自治充分予以尊重,但如果平臺治理不力,難以分擔重任,公權力機關便仍有必要繼續承擔維護市場秩序,保護消費者福利的角色。這些問題的答案,直接影響著公權力機關介入平臺自治的態度與界限。
(一)科層與市場耦合:平臺法治體系的形成
在平臺中,良好治理的目標無疑首先是創造財富,然后將財富公平地分配給所有為平臺創造價值的人。③平臺生態系統與傳統商業模式的主要區別在于,平臺經濟是平臺經營者和平臺參與者的價值共創,平臺經營者必須與平臺參與者保持合作;同時,平臺經營者又是平臺的主導者,需要對平臺參與者的行為進行監督管理。前者要求平臺規則必須充分市場化,后者又使得平臺規則中必須嵌入科層管理因素。如前所述,平臺管理權系依約取得,亦是對公權力的部分替代,其性質介于“權利”(Right)與“權力”( Power)之間,這些特質都決定了平臺治理體系呈現出市場化和科層組織管理的耦合特征。④
平臺的有序發展離不開平臺自治,平臺自治又需要在法治背景下才能歷時長久。法治必定是規則之治,平臺經營者作為規則的設計者,如何設計一套良好的平臺規則,以合理的統治生態系統,是遠比討論自己的治理策略更為重要的問題。由于平臺所涉利益眾多,彼此間完全相向而行的概率不大,平臺經營者需要做的,是通過規則的制定,協調參與者的利益關系,保證所有的平臺參與者都能且愿意為彼此創造價值,也愿意讓渡相應的自由接受平臺經營者的管理以滿足外部合規要求。另外,平臺參與者之間產生沖突的可能性較大,治理規則還必須能夠盡可能公正且有效率地解決這些問題。
歷史不斷地在證明,無所限制的自由放任的經濟環境不會產生公正和令人滿意的結果,良好的管理對于國家和平臺經濟都至關重要。一份設計良好的市場規則,通常需要具備完善的市場準入、市場運行和爭議解決等實體與程序規則,同時保證規則的透明度、規則的執行力以及保險措施以增強市場的可預見性和安全性。平臺規則的設計立足于現有的具有科層屬性的法律規則,但又不限于此,畢竟,法律規則時常在平臺市場中“水土不服”,難以有效執行。平臺規則并未墨守常規,在科層管理的基礎上體現顯著的市場化設計。其中,事前準入規則是法律(監管)規則的市場化,事中管理規則和事后處罰規則是市場規則通過技術化手段的展現,并有賴于行政監管以及司法裁判的配合。
1.事前準入
平臺市場在事前準人方面,擁有傳統市場無可比擬的優勢,在近乎于零的邊際成本下,平臺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擴大市場規模。①但如果采取單純的市場模式任由電商經營者人駐平臺,雖可能給平臺帶來大量流量和表面的收入,但野蠻擴張帶來的合規成本增加最終會使平臺得不償失。②如果采科層制管理模式進行嚴格準入約束,則又將出現市場主體抱怨的“審批難”問題,使得平臺市場的活力無從顯現。③因此,在準人模式的選擇上,多數平臺開始采用介于市場制與科層制之間的中間型組織模式:由平臺采用初始格式合同限定市場準人權,但該種限定遠不如科層般嚴格,且無須履行繁雜的審批手續,只要用戶自愿承諾符合服務協議的要求,并在線提交相應材料,即可取得市場準人資格。略帶科層色彩的“寬進”政策,不僅保持了與監管規則的協調一致,實現了外在的合規要求,④而且信息化的準人審核制度,是平臺活力得以保持的關鍵。⑤
2.事中管理
在關涉事中管理的部分,平臺規則仍是科層管理與市場治理的有機融合。總體而言,事中管理規則的形成不同于經市場主體充分博弈自發達成的交易秩序,抑或經過政治決斷的強制秩序,平臺管理規則既有維護市場秩序的公共性成分(如關于禁止銷售的產品范圍、交易秩序的保障等),也有引導市場發展的私利化因子(如促銷與推廣)。具體觀察,平臺規則除規定包括對交易和營銷的約束、對商品流量及店鋪的調控以及對用戶行為的管理等一般性規則外,還充分利用后臺的信息技術優勢,創設出針對擁有大量違規歷史的平臺賣家采取定期抽檢等全新制度。①
3.事后處罰
在事后處罰方面,平臺規則通常會約定平臺參與者違約責任承擔問題,其中關于違約的認定取決于平臺經營者制定的程序和標準。換言之,平臺參與者是否違約,需要承擔何種責任,一般是由平臺經營者“說了算”。不僅如此,在違約責任的強制執行過程上,平臺經營者更是成為監管機關的執行“代理人”,直接強制違約的平臺參與者承擔相應責任,甚至采取必要的懲罰措施。②這同樣體現出科層管理的特性。當然,如果平臺參與者不服平臺的處罰措施,仍可以向司法機關請求救濟。
可見,平臺法治框架的堅守離不開平臺參與者的共同博弈,但更需要平臺經營者的全方位理性設計,平臺經營者利用其市場管理者的角色,起到了市場搭建和市場規制的功能。
(二)剛性與理性并存:平臺法治愿景的落地
“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法律的權威也在于實施。”③良好的平臺治理不僅有賴于理性的規則設計和平臺參與者的自覺遵守,也離不開規范高效的強制執行,后者可謂更是平臺法治愿景能否成功落地的關鍵。其實,傳統的監管規則同樣構建出了完善的規則體系,但問題在于,基于信息成本高昂等現實約束,即使監管機關拼盡全力,規則的實施效果也無法讓人滿意。在平臺治理中,信息數據技術的應用為治理的改善提供了良好契機,如果制度運行的信息成本能夠全面降低,法律的實施效果就具有顯著的改善空間,平臺的改變正是從此而起。④
在規則的執行上,平臺展現出剛性和理性并存的特征。平臺經營者對于規則的一般執行,呈現出明顯的剛性特質,但在特殊糾紛的處理上,又凸顯出市場理性。在理論上,關于平臺經營者管制措施的行使,常見的批評意見認為,平臺經營者對用戶采取的管制措施,本質是對監管部門行政執法職能的替代,但平臺經營者的“執法”模式卻與行政執法并不相同。比如,前者無須遵循必要的法定程序,而僅依靠技術性手段就得以完成,這使得被處罰人難以享有在行政管制措施中本應享有的正當程序保護。⑤其實,平臺經營者對用戶的管制措施不如監管機關行權一般擁有嚴格的法定程序,但相應的對用戶權利的限制亦只是臨時且特定的,在約束力上遠不及于行政處罰。⑥更為重要的是,技術化的運作方式使得平臺規則的實施具有低成本、高效率和高確定性的特征。其中,除了效益顯著提高外,由于技術永遠是價值中立的,在對待平臺參與者違約行為上,平臺規則的實施具有高度的確定性。換言之,以數據技術設定的程序性管理措施極大降低了管理人員選擇性執法等不確定性,系統自動無差別地對違約行為人采取各項管制措施,杜絕了權力尋租和平臺參與者“鉆空子”的可能性,有助于約束平臺參與者實施規則外行為。①
剛性執行平臺規則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如此行為可以大幅降低平臺規則實施的信息成本,技術化手段的運用使得平臺經營者具有對交易的全程控制能力,不符合服務協議規范的行為從源頭上就無法進入交易程序之中,對于包括欺詐等違規行為被發現和查處的概率也較線下更高;另一方面,平臺經營者運用技術手段對違規行為的剛性強制執行,能夠使得對違規行為的懲罰“滴水不漏”,讓處罰措施產生更強的威懾力,并有效克服傳統監管威懾力不足的弊端,加強對誠信的平臺參與者的保護。
與之同時,剛性管理環境受制于規則制定的有限理性以及交易行為的不確定性,并非萬無一失。尤其是在管理趨向于嚴格時,一些恰當的內容可能也會因為尺度的加強而受到管制,使得有價值的平臺參與者因此氣餒,甚至會招致剛性有余而人性不足的質疑;而且,面對高速發展的平臺市場,規則無法覆蓋所有的平臺交易問題,其滯后性特質更易被放大凸顯。因此在規則的執行上,仍應有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這也是應對平臺市場交易的復雜多變所必要的。如前所述,既然平臺自治系市場化的科層管理模式,那么剛性規則的執行也需要有自由裁量空間加以理性調和。后者尤其體現于爭議解決和規則變更上。
關于爭議解決,平臺規則會對某些事項的自由裁量空間進行圈定,以便在特殊事項的處理上不失理性,同時例外性的約定也使自由裁量與法治框架不存在內在沖突。而且,爭議解決的結果還可以為平臺規則的修改提供參考。平臺參與者的利益格局總是在不斷變化,當新的價值沖突出現時,平臺治理也應因應價值最大化的市場趨勢,而非固步自封,帶有柔性特質的理性管理措施可以率先對平臺市場出現的新問題及時給出回應。平臺規則的修改并不像法律規則修改一般需要經過復雜的利益衡量和法定程序,一般而言,平臺經營者具有規則的單邊變更權,即平臺經營者可以通過單邊主導格式合同的方式動態調整對電商經營者和消費者的管理。平臺經營者可以利用規則修改的靈活性,及時順應市場發展趨勢,對規則體系進行不斷修復和完善,甚至平臺經營者還可以鼓勵平臺參與者共同更新規則,后者也是市場理性使然。平臺經營者通過自主調整格式合同的模式降低再磋商成本,只要其能夠把握好市場化與科層制之間的適當邊界,便可以建構靈活理性的管理模式。
中立的技術所產生的社會經濟效應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被運用的方式,以及法律制度為其設定的約束條件。②平臺規則相對法律制度的執行優勢,以及平臺經營者對政府職能的“代理實施”,使得平臺經營者建構的平臺管理模式成為平臺市場交易秩序的主要決定因素。平臺運用信息技術解決了規則的剛性執行問題,同時又保留了理性例外,有助于法治規范的有效落地。
三、司法介入平臺自治權的界限:原則及例外
與平臺自治的不斷探索相適應的,是在摸索中前行的司法實踐。平臺生態的良好維護離不開平臺自治的有效實施,但司法活動同樣不應缺位。事實上,世界范圍內的平臺治理,都是通過監管機構、司法審查和平臺自治的統一結合,采取某種中間級別的政府和平臺合作范式。①基于平臺自治系對監管職能的部分替代以及監管機關和法院在挑戰廣泛的商業慣例時的迥異意愿與態度,本文僅對司法機關面對平臺自治的態度與界限進行探討。
(一)原則:尊重與鼓勵平臺自治
基于私法自治理念,于私人生活中,由自身規劃,為己“立法”的情形應屬常態,而遵守他人設置的規范則屬例外。故司法對待私人自治的總體原則是僅在必要時才加以介入,以犧牲契約自由的代價保證契約正義。②平臺自治作為私人自治的特殊形式,其自治規則形成的法治化體系兼具市場化和科層制特征。平臺通過法治化的規則構建和技術手段保障規則順利運用,司法機關應秉承對此種治理手段的充分尊重,體現在司法實踐中,則是法院應對平臺規則的合理性保持消極和謙抑態度,原則上不予干涉。③
如前所述,平臺規則的形成,雖是由平臺經營者主導,但仍是平臺參與者共同作用的結果,充分尊重平臺主體的選擇邏輯和平臺市場的自我調節能力,是公權力機關應秉承的基礎思維。平臺參與者作為“用腳投票”的主體,對于平臺規則合理或“霸道“與否,也自有評價。雖然某些“巨無霸”平臺體量巨大,極易造就用戶的依賴性,但沒有平臺是不可替代的,平臺用戶在對平臺規則不滿時完全可以另擇他愛(淘寶不行還能去京東,反之亦然)。對于平臺經營者而言,平臺上的用戶數量很大程度決定了平臺的生死存亡,平臺經營者與平臺參與者保持的有機平衡,也印證著那只“看不見的手”在市場中所具有的巨大能量。
法律不是法條也不是事實,而是法條跟事實相對應的個案判決,個案判決才是真正有生命的法律。如果司法機關能夠有效順應平臺治理的大趨勢,發揮平臺在市場規制和市場促進等方面的功用,則司法治理將有機會與平臺治理形成多元協同的共治機制,在諸如食品安全等各類問題上發揮合力作用。
令人欣喜的是,筆者所考察的部分裁判實踐印證了上述判斷,法院在個案裁判中體現出良好的實踐智慧,不僅盡可能地尊重平臺自治權的行使,原則上僅對平臺制定的交易規則僅形式審查,對平臺根據服務協議行使必要的管理權予以支持與肯定,而且還通過部分裁判的說理有效鼓勵和引導了平臺自治的發展。
例如,在蔡某某訴淘寶公司網絡服務合同案中,原告蔡某某(平臺用戶)起訴要求判令淘寶公司解除對其采取的限制登錄等管控措施。法院經審查認為,平臺用戶與平臺經營者簽訂的服務協議明確了平臺經營者在用戶違反規定時有權對其采管制措施。平臺經營者確保平臺的穩定運營,需要有相應的管理權限,只要相應管控措施條款不存在無效情形,平臺經營者依約采取的臨時性管控措施便屬合法。至于規則設立是否公平合理、采取的管控措施是否過于嚴厲等,則在所不問。①該案不僅肯定了平臺服務協議的效力,同時還承認了法律并無明文規定的平臺經營者的管理權,在說理部分,法院更是指出平臺規則的合理與否,乃是言人人殊之事,市場主體的主觀判斷亦無統一標準,故作為司法機關而言,只要平臺的私權只要依約行使,人民法院就應對其充分尊重。②再如,在被稱為“平臺打假第一案”的淘寶訴姚某服務合同糾紛案中,淘寶平臺基于服務協議的約定,對電商經營者的售假行為提起十倍賠償的侵權訴訟,并最后獲得法院支持。③其中,法院創造性地對平臺經營者“私”的處罰行為的支持,增強了平臺經營者進一步管理平臺的動力。④還有,在廣州畫景服飾有限公司與上海尋夢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服務合同糾紛案中,法院不僅對平臺經營者依據服務協議對電商經營者的處罰措施予以肯定,同時更是頗具創設地在說理中指出:案涉平臺創設的“消費者賠付金”制度與傳統網絡交易平臺消費者保護模式存在區別,法院依法支持平臺創新出的全新的管理方式,是對網絡環境下的新型消費者保護模式的有益探索。⑤該判決不僅是對平臺經營者實施管理權的肯定,更可謂推陳出新,有助于引導平臺治理模式的創新,
以上案例,不一而足。裁判者充分認識到自身在平臺治理中扮演的角色并非是主動的監管審查者,而是被動的秩序調節者。司法權作為國家公權,在平臺自治面前應盡其所能保持謙抑克制,以防止對平臺自治的不當干預,避免影響平臺治理的良好基礎。總體來看,人民法院審理涉平臺治理相關案件時,依靠實踐智慧,順應和利用平臺的信息技術優勢,積極肯定并推動了平臺自治,形成了良好的司法導向。
(二)例外:必要時司法的適度介入
尊重私人和市場自治作為民商事裁判的基本原則無須爭辯,但另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我國現今市場仍然不夠完善,各類違法行為仍然高發,而且,完全放任市場自治并不現實,行政管制與司法審查早就滲透到社會自治領域,完全不受司法審查的自治已經不復存在。⑥雖有論者認為以強制力介入私人生活將讓個人生活變得糟糕,并提倡完全的個人主義方法論,但現今私法的基礎已由個人主義走向合作主義,倡導合作共治方為當下的主旋律。⑦
平臺自治雖已取得了良好成效,但平臺的私利性和管理的公益性仍存在內在沖突。例如,仍有不少初創平臺通過放寬準人規則以追求平臺用戶和交易量的快速擴張,從而導致平臺上產品質量低下、怨聲載道。①另外,平臺經營者通常技術手段大幅提高了監管執行的效率,但不應忽略的事實是,平臺經營者行使“執法”權利確實不如監管機關執法一般有嚴格的法定程序,當下也并無任何用以規制平臺管理權行使的法律規范,不受控制的私人“執法權”極易產生權能過分膨脹,進而導致平臺參與者利益受損的問題。司法機關對此當然不應放任,面對詰難,在自治與管制相互交錯理念的引導下,司法仍應彰顯其最后救濟者的身份,既需要救濟自治不足對消費者造成的損害,又要調整因自治過度導致的失衡關系。
翻檢人民法院的裁判案例,上述論斷仍有較為良好的實踐印證。在蘇某某與北京暢行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判決“順風車”平臺對乘客的損害承擔相應責任,并在說理明確了“順風車”平臺經營者的獲益性與平臺責任承擔之間的關聯性。②法院的態度結合“鄭州空姐遇害案”發生后的監管的嚴肅態度,共同將順風車平臺治理推向了新的階段。再有,外賣平臺商戶準人事件一度將知名外賣平臺推上了風口浪尖,在央視“3-15晚會”上,不少大型平臺被曝光存在默認商家無證無照經營,甚至對不符合規定的商家進行支持以吸引流量的行為。后續監管部門對網絡訂餐平臺進行了行政處罰,法院對于行政處罰措施的適當性也予以了充分肯定。③司法機關在此類案件上與監管機關的合作,有效保護了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同時倒逼平臺自治能力的提高。
其實,自治不足集中體現于事前準人與事中管理方面,這也是行政監管主動介入的重要領域。司法機關的思維畢竟不同于主動出擊的監管機關,在介入平臺自治時仍應秉承審慎原則,僅在個案中對平臺自治措施進行客觀評價,避免過分進行價值選擇,動搖平臺自治的根基。這尤其體現在,雖然法律規定平臺經營者應當承擔安全保障義務,但法院在適用相應條款進行裁判時,不應將平臺責任做過分寬泛的解讀。平臺經濟的長遠發展雖有賴于平臺治理水平的提高,但平臺秩序的維護同時意味著平臺經營者需要承擔更高的成本,為避免給平臺帶去過重負擔,在諸如對“未盡到審核義務”以及“相應責任”等問題的解釋上,仍不應過分嚴苛。④而且,平臺經營者畢竟不是監管機構,無法調動全部行政資源徹底對電商經營者的相應資質進行甄別,平臺經營者能做的僅是從形式上將商戶提供的資料與能夠查詢到的數據資料進行比對,現有法律要求平臺承擔監管審核責任,但此項責任顯然不應過分擴大。
如果平臺治理過度甚至出現濫用,司法就該登場,法院的救濟者身份便能得到最犬化彰顯。平臺行使具有私屬性的處罰手段,由于制度約束不足,懲罰的范圍和力度擴大時,電商經營者的合法權益極易損害。此時,司法機關應當充分發揮判決的指引功能,督促平臺治理體系的完善。現有案例也證實了此點,在北京微藍時代商貿有限責任公司與上海尋夢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網絡服務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平臺的處罰雖以服務協議為基礎,但是在具體手段上,平臺在未進行充分解釋的基礎上就對關聯圈內具備關聯關系的其他店鋪進行統一管理及處罰,超出了必要的限度,不應獲得支持。⑤可見,雖然人民法院原則上不質疑平臺依據服務協議取得的管理權限,但在平臺管理權的具體行使上,司法機關仍然給予了充分關注。畢竟平臺自治措施的邏輯和行政監管的邏輯并不相同,法院在保持對平臺自治的開放態度,以求提高網絡交易的效率的同時,亦應對平臺自治權的行使保持必要警惕,以防止私人處罰權的不當擴大,平衡平臺參與者之間的利益,促進平臺經濟的有序健康發展。①
結語
平臺參與者、監管機關和司法機關都是平臺治理的“圈內人”,雖彼此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發揮著協同治理作用。單獨依靠公權力引導或者一味強化平臺責任,都無法真正保障平臺經濟的有序健康發展,相反,只有平臺與監管機關及司法機關之間保持廣泛的合作,才能真正實現治理的協同性。從本質上厘清平臺參與者和公權力機關的不同地位與優勢,順應與推動私人之間各司其責,有助于促進社會成員間的廣泛合作和平臺治理水平的改善,促進平臺經濟的有序健康發展。所謂互聯網中的合作共贏模式,大抵如是。
①對于職業打假這一本質上是私人代替執法的行為,司法已經保持了必要的警惕,對于濫用行為,同樣給予了否定性的評價。參見姚輝:《民法適用中的價值判斷》,《中國法律評論》2019年第3期,第104-105頁。
①不少平臺的事前準人與事中管理措施過于簡單,從而導致平臺上消費者權益受到較大損害。相應報道,參見范曉:《如何系牢網絡約車“安全帶”》,《北京日報》2016年5月5日012版;楊蕾:《網絡訂餐不能成為食品安全“法外之地”》,《中國質量報》2017年3月is日012版。
②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9)京03民終9958號民事判決書。關于順風車平臺安全保障義務的詳細論述,可參見張新寶:《順風車網絡平臺的安全保障義務與侵權責任》,《法律適用(司法案例)》2018年第12期,第100-102頁。
③如在瀘州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與瀘州斯圖電子商務有限公司食品行政處罰決定案,法院認為被執行人運營的網絡食品交易第三方平臺從事食品經營活動,但未履行人駐商戶許可證審查義務,故對平臺予以行政處罰,法院肯定了處罰行為的正當性。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人民法院(2019)川0502行審9號行政裁定書。類似案件,還可見于仙居縣喜呈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與仙居縣市場監督管理局行政處罰案,浙江省仙居縣人民法院(2017)浙1024行初29號行政判決書。
④在近期頗為引人關注的“網紅墜亡案”中,一審法院認為短視頻平臺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具有過錯,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二審法院則認為不必對平臺的安全保障義務進行擴張解釋,而改采過錯責任判決賠償。參見北京互聯網法院(2018)京0491民初2386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9)京04民終139號民事判決書。
⑤參見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2017)滬0105民初6290號民事判決書。
①參見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粵06民終3872號民事判決書。
②法院說理還反面“講解”了對平臺過度管控的弊端,認為如果司法強行對條款合理性予以介入,則交易可能因此萎縮,交易主體的自由意志將受到極大壓制,司法鼓勵與尊重交易的價值取向亦將嚴重傾斜。案例的詳細評析,可參見闕梓冰、李秀紅:《網絡交易服務協議的效力》,《人民司法(案例)》2017年第32期,第44頁。
③本案案號為上海市奉賢區人民法院( 2017)滬0120民初6274號民事判決,該案獲評了“2017年推動法治進程十大案件”,并入選《2017年中國法治藍皮書》。對該案的詳細討論,可見于劉凱湘、劉晨:《網絡零售經營者售假案中第三方平臺的權利保護——評淘寶訴姚鶯服務合同糾紛案》,《法律適用(司法案例)》2018年第12期,第34-38頁。類似報道,還可見于李立:《工商總局局長張茅點贊馬云“像抓酒駕那樣打假”》,《中國經營報》2017年3月13日A18版。
④該案后發生了多起類似的平臺經營者起訴電商經營者售假并要求加倍賠償案件,都獲得了法院的支持。參見浙江省寧波市北侖區人民法院(2018)浙0206民初5478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杭州市濱江區人民法院(2018)浙0108民初2778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蒼南縣人民法院(2018)浙0327民初8222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義烏市人民法院(2018)浙0782民初9004號民事判決書。
⑤諸如參見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2017)滬0105民初10472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1民終6286號民事判決書相關報道見于陳穎婷、章偉聰:《“拼多多”自律打假獲法院支持》,《上海法治報》2018年2月27日A07版。另外,類似的判決支持平臺對商戶進行管理的案例,還可參見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2017)滬0105民初23052號民事判決書。
⑥參見黎軍:《論司法對行業自治的介入》,《中國法學》2006年第4期,第75頁。
⑦參見熊丙萬:《私法的基礎:從個人主義走向合作主義》,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第199-206頁。
①杰奧弗雷.G.帕克、馬歇爾.W.范·埃爾斯泰恩、桑基特·保羅·邱達利:《平臺革命:改變世界的商業模式》,志鵬譯,第238頁。
②朱慶育:《民法總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1頁。
③之所以稱之為“原則上”,是因為也不能排除某些電商主體濫用市場優勢地位,造成服務協議具有實質不公平的問題,較為典型的是平臺強制經營者進行“二選一”的案例,平臺如此行為的出發點在于,如果平臺能夠促使擁有稀缺屬性產品的經營者進行單平臺棲息(Single-homing),有利于顯著提高平臺價值和競爭力。類似研究,參見Mark Armstrong:“Competition in Two-Sided Markets”.in The RAND Journal of Economics,2005,37(3),pp.668-691.類似報道,參見李剛:《電商“二選一”損人害己》,《人民日報》2019年7月31日019版;任震宇:《強迫商家“二選一”站隊外賣平臺涉嫌不正當競爭》,《中國消費者報》2018年4月20日002版。此種做法違反了《電子商務法》第22條的規定,有悖于公平競爭的市場經濟理念,損害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最高人民法院胡云騰大法官表示,平臺利用自身優勢地位,濫用市場優勢力量強迫商家進行“二選一”的行為有違公平競爭的市場經濟理念,需要通過裁判予以規范,以維護公平競爭的基本原則。類似裁判,參見北京奇虎科技有限公司與騰訊科技(深圳)有限公司、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三終字第4號民事判決書。
①無論是電商經營者還是消費者,行為的不確定性都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約束。例如,支付寶的強制嵌入交易流程杜絕了先貨后款或貨到付款可能引發的交易不確定性,杜絕了電商經營者拿錢“跑路”的可能性。再如,在線租車平臺市場時常遭遇用戶“薅羊毛”,即租車者利用加油表的漏洞減少加油量(表滿油不滿),但在技術手段下上述“小聰明”再無用武之地。
②參見熊丙萬:《專車拼車管制新探》,《清華法學》2016年第2期,第135頁。
① 參見汪旭暉、張其林:《平臺型電商企業的溫室管理模式研究——基于阿里巴巴集團旗下平臺型網絡市場的案例》,《中國工業經濟》2016年第11期,第118頁。
②典型的如部分平臺規則中約定的商家售假時,需要向平臺承擔十倍的懲罰性賠償金。可參見《拼多多平臺合作協議》(2019年9月4日生效版)、《拼多多假貨處理規則》。http://www.miandoudou.com/onlineDetail.html? default=busi -ness&page=56&itemid=5 38.
③社論:《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怎樣推進嚴格執法》,《光明日報》2015年2月9日第002版。
④平臺信息技術的運用引致出的高效率治理具體體現在:第一,基于平臺對線上交易行為具有全程記錄和監控能力,故包括欺詐在內的違規行為被發現和查處的概率較線下的同類行為更高,使得平臺規范中的罰則能夠產生更強的威懾作用。第二,平臺有能力將聲譽機制在改善規范執行方面的功能發揮到極致,基于聲譽的正式與非正式制裁會使得對經營者的威懾力也大大增強。第三,平臺治理實踐中的一些舉措也有利于經營者自愿合規行為的增加。詳細論述,參見戴昕、申欣旺:《規范如何“落地”——法律實施的未來與互聯網平臺治理的現實》,《中國法律評論》2016年第4期,第101頁。
⑤行政執法通常需要遵循一系列的法定程序,例如《行政強制法》第18條、第19條、第20條規定了行政強制的程序要求,第24條規定了查封扣押的程序,第30條規定了凍結的程序;《行政處罰法》第5章第30條到第43條則用了14個條文規定了行政處罰的簡易程序與一般程序,同時《行政訴訟法》第70條則規定,行政行為違反法定程序的,人民法院判決撤銷或者部分撤銷,并可以判決被告重新作出行政行為。關于平臺執法權與行政執法權區別的論述,參見趙鵬:《私人審查的界限——論網絡交易平臺對用戶內容的行政責任》,《清華法學》2016年第6期,第69頁。
⑥以阿里巴巴運營的平臺為例,根據現行法的規定,阿里巴巴并不具有進行行政處罰的主體資格(也沒有受委托),因此阿里很少采用政府機構常用的罰款等行政處罰手段,而更多的是采用市場禁入、限制使用服務等手段,角色差異引致出的管理手段差異加強了平臺經營者管理措施的正當性。
①比較典型的是出行平臺如滴滴出行和酒店預訂平臺去哪兒(攜程)的模式。一般而言,出租車要取得運營牌照需要履行嚴格的審核程序,酒店需要擴展業務則需要建造更多的客房并雇用更多的雇員,而平臺則僅需要在其網絡列表上添加一些信息而已。
②主打輕社交的Tumblr平臺曾為用戶提供了一種介于傳統博客和微博之間的新體驗,從而受到了用戶的歡迎,但由于其疏于對內容發布者資格的準入進行規范,導致平臺上成人內容泛濫。雖然早期平臺用戶大量增長,但受到美國政府監管和的壓力,其不得不“一刀切”地全面禁止所有成人內容,這導致平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潰,其市值較七年前縮水97.3%。參見《湯不熱黃了?》,財經新聞網,http://www.chnews.net/article/201908/5 19723.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7月1日。
③“審批難”問題,一向是傳統市場中的老大難問題,具體表現為審批環節多、時間長、隨意性大、公開透明度不夠等,導致市場準入門檻高,同時滋生腐敗,中央大力推動的“放管服”改革也是為了集中解決這一問題。相關報道,參見趙兵:《國務院下發通知,十條舉措劍指“審批難”:行政審批,按規矩來》,《人民日報》2015年2月5日第006版;孫柏瑛、鄧順平:《深化行政審批改革重在解決“審批難”》,《光明日報》2015年2月12日,第007版。
④以《淘寶平臺服務協議》(版本生效日期:2019年8月19日)為例,該協議第三條規定了“賬戶注冊與使用”的規則,包括用戶資格、賬戶獲得、使用、轉讓、實名認證、注冊信息管理、賬戶安全規范等,這些都是監管規則在平臺協議中的具體體現。
⑤比較典型的是拼多多用戶數量大量增加進而使得平臺價值大幅增長。數據顯示,創辦四年多上市兩年的拼多多,在市值上已經超越京東。參見《拼多多市值超過京東成國內互聯網第四大公司》,新浪財經,,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relnews/u s/2020-05 -1 3/doc-iircuyvi2804100.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7月1日。
①參見闕梓冰、李秀紅:《網絡交易服務協議的效力》,《人民司法(案例)》2017年第32期,第42-43頁。
②不少裁判者也表示了上述看法。如在廣州畫景服飾有限公司與上海尋夢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網絡服務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說理認為:平臺方一方面負有維系交易秩序、維護交易安全的職責,另一方面也應當擁有制定商品和服務質量安全標準、消費者權益保護、糾紛處理方式及商家違規經營處罰等規則的權利。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1民終6286號民事判決書。
③杰奧弗雷.G.帕克、馬歇爾.W.范·埃爾斯泰恩、桑基特·保羅·邱達利:《平臺革命:改變世界的商業模式》,志鵬譯,第161頁。
④參見汪旭暉、張其林:《平臺型電商企業的溫室管理模式研究——基于阿里巴巴集團旗下平臺型網絡市場的案例》,《中國工業經濟》2016年第11期,第110頁。
①反對平臺承擔過重義務的觀點主要認為,我國(當時)法律和司法解釋均未要求平臺承擔審查義務;從比較法看,避風港原則和紅旗原則可以解決問題;要求平臺對海量信息進行審查是不現實的,會對平臺造成過重的負擔,最后影響互聯網產業的發展。詳細描述,參見劉文杰:《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安全保障義務》,《中外法學》2012年第2期,第397-398頁。
②法院意見多傾向于認為,合同的雙方是電商經營者和消費者,平臺經營者原則上不應承擔責任。如在劉某某與被告淘寶網絡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買賣合同的雙方當事人為原告與賣家,淘寶公司不是買賣合同的當事人,原告以買賣合同糾紛起訴要求淘寶公司退還貨款并支付假一賠十的賠償款,沒有法律依據。參見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區人民法院(2009)杭西商初字第2710號民事判決書。
③在比較法上,歐盟和美國都在限縮“避風港規則”“紅旗原則”的適用,如賦予平臺經營者義務,使其對受版權保護的內容、對未成年人有害的內容以及煽動仇恨的內容負責。在德國,也開始賦予平臺經營者某種形式的注意義務,要求其為諸如大規模侵犯版權行為承擔更多責任。在美國,判例開始限縮旨在保護平臺免因第三方行為而承擔責任的《通信傳播法案》第230條規定的適用。詳細論述,參見周樨平:《電子商務平臺的安全保障義務及其法律責任》,《學術研究》2019年第6期,第69頁。
②杰奧弗雷.G.帕克、馬歇爾.W.范·埃爾斯泰恩、桑基特·保羅·邱達利:《平臺革命:改變世界的商業模式》,志鵬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7年,第161頁。
③熊丙萬:《專車拼車管制新探》,《清華法學》2016年第2期,第132頁。
④阿里巴巴公布的2020財年(2019年4月1日至2020年3月3日)財報顯示,包括淘寶、天貓在內的阿里巴巴數字經濟體全球年度活躍消費者達9.6億。參見AlibabaG roup Announces March Quarter and Full Fiscal Year 2020 Results,https://www.sec.gov/Archives/edgar/data/1577552/000110465920065398/a20-20766_lex99dl.htm。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7月1日。Facebook的2020年第一季季報顯示,Facebook應用家族(Facebook,Instagram等)日活躍用戶(DAP)為23.6億人,其“人口數”遠超任何國家的人口規模。參見FACEBOOK,INC.Table of Contents Part I-Financial Information,https://www.sec.gov/ix?doc=/Archives/edgar/d ata/13 2680 1100013 26801 1900005 5/fb-0630201 9xlOq.htm;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7月1日。
⑤面對全新的商業模式,不少學者對政府的監管模式建言獻策,針對不同平臺監管比較有代表性的意見包括:針對網貸平臺的監管,參見馮果、蔣莎莎:《論我國P2P網絡貸款平臺的異化及其監管》,《法商研究》2013年第5期,第29-37頁。針對網約車平臺的監管,參見王靜:《中國網約車的監管困境及解決》,《行政法學研究》2016年第2期,第49-59頁;熊丙萬:《專車拼車管制新探》,《清華法學》2016年第2期,第131-148頁。針對網絡交易平臺的監管,參見趙鵬:《私人審查的界限——論網絡交易平臺對用戶內容的行政責任》,《清華法學》2016年第6期,第115-132頁。
①本文所稱的電子商務平臺(下文稱“電商平臺”或“平臺”),在定義上,是指在電子商務活動中為交易雙方或多方提供交易撮合及相關服務的信息網絡系統總和。參見《第三方電子商務交易平臺服務規范》(商務部公告2011年第18號)。在概念術語的使用上,本文所稱的電商平臺經營者(平臺經營者)指代的是《電子商務法》第9條第2款規定的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即在電子商務中為交易雙方或者多方提供網絡經營場所、交易撮合、信息發布等服務,供交易雙方或者多方獨立開展交易活動的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本文所稱平臺內經營者或電商經營者,則是指《電子商務法》規定的通過電子商務平臺銷售商品或者提供服務的電子商務經營者。
②參見楊立新:《網絡交易法律關系構造》,《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第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