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干凈網絡”，歐洲說不

辜學武

美國國務卿蓬佩奧8月5日在美國國務院網站發布一項聲明，正式推出一項冠名為“干凈網絡”的計劃，宣稱要保護美國網絡基礎設施免受“中共”和中國企業的“惡意干擾”。這項包含“干凈運營商”“干凈應用商店”“干凈應用軟件”“干凈云”和“干凈電纜”五大措施的文件勾畫了一個與中國硬件、中國軟件和中國運營商不發生任何關系的“干凈數據堡壘”。蓬佩奧呼吁“美國的盟友們”積極響應他的號召，共同打造一個“零中國”的全球“干凈網絡”。

蓬佩奧的這個全球“干凈網絡統一戰線”能否成功，取決于美國能否成功地將它在歐洲的盟友聚集在自己的旗下。歐洲對美國之所以是如此之重要，不僅是因為它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單一跨國市場，更重要的是它還是美國主要盟友高度集中的地區。尤為重要的是，歐洲也是中國ICT企業在本土市場之外耕耘最深，資源投入最多，寄希望最大的海外市場。歐洲不跟進，蓬佩奧的“8·5”聲明將只是一張廢紙。

歐洲的冷漠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歐洲各國，尤其是歐洲的幾個大國，并沒有對蓬佩奧的呼吁作出積極的反應。他緊接著于8月10日啟動的歐洲之行可以看作是對“8·5”攻勢的一次輔助攻勢，但效果依然欠佳。

這次歐洲之行，蓬佩奧選擇了捷克、斯洛文尼亞、奧地利和波蘭四個小國家，按照“南德意志報”的說法是四個“歐洲小朋友”。但蓬佩奧不這么看。臨行前他特別強調，“歐洲不只是德國和法國，還有其它重要的東歐國家”。

剛剛結束的歐洲行，從落實“干凈網絡”的要求來看，蓬佩奧似乎并沒有取得預期的成就。捷克雖然早在今年5月與美國就5G問題簽署了一個共同宣言，但直到今天仍然沒有明確作出決定是否徹底將華為排除在捷克5G網絡建設之外。

捷克總統親華，但總理親美，崇拜特朗普。布拉格最晚今年秋季就要進行5G頻譜拍賣了，關于華為的爭議進入白熱化階段，即使總理勝出，出道前受總統栽培的他，也得給國家元首留個面子，不排除總統總理會達成一個妥協性的東西將捷克對蓬佩奧的“干凈網絡”的承諾水分化。

令人感到蹊蹺的是，蓬佩奧這次訪問捷克，是24年來美捷外長第一次正式會晤，可他離開布拉格的時候，雙方連一份聯合公報都沒有發布，這其中的奧妙可能只有蓬佩奧知道了。

蓬佩奧訪歐的第二站斯洛文尼亞雖然與他發了個共同聲明，強調雙方在建設各自己的5G網絡時，有義務只使用“安全可靠，信得過的”運營商設備，而且運營商必須來自一個“司法獨立的國家”。

但斯洛文尼亞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手，并沒有點華為的名，換句話說，并沒有滿足美國“干凈網絡”計劃的要求，直接把華為寫入聲明之中，以保留未來時空變化時獨立解釋的空間。

離開斯洛文尼亞，蓬佩奧來到了奧地利。維也納更是讓他失望。外交部長Alexander Schallenberg開誠布公地告訴他，奧地利政府不愿排除某一特定的運營商參加5G網絡建設，而是更愿意通過制定高標準來保證奧地利的網絡安全。

波蘭是蓬佩奧這次歐洲之行的最后一站，也是他最為放心的地方。在跟風美國搞“干凈網絡”上，華沙是最為積極的。在蓬佩奧啟程來歐洲之前兩個星期，波蘭總理Mateusz Morawiecki就于7月26日在德國商報上發表一篇長文，詳細闡述波蘭政府的5G政策，力主歐洲遠離那兩個受“威權政府控制”的企業（影射華為與中興），只用歐洲自己的兩個“世界級供貨商”（暗指愛立信與諾基亞）的設備建立一個“干干凈凈”的歐洲5G網絡。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歐洲各國會以實際行動響應蓬佩奧的號召與美國一起聯手將中國企業和技術全面“清洗”出歐洲的電信網絡。

但波蘭的態度是一個例外，目前沒有一個其它的歐洲國家像波蘭一樣對請求美國來駐軍如此上心。華沙對美國的“反華為情結”心知肚明，堅持允許華為繼續深度經營波蘭移動電信事業必然會葬送美國擴大波蘭駐軍的計劃，從而葬送自己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以美制俄” 的戰略構想。積極配合美國封殺華為，不僅可以展現對華盛頓的忠誠，加速美軍移防波蘭的速度，而且可以制衡德國，催化歐美關系重心東移，使波蘭成為美國未來在歐洲的主要合作伙伴。

蓬佩奧的這波攻勢發起之后，除了媒體對這個驚人之舉作出迅速報道之外，歐洲政界、商界和學界在公開場合反應冷淡，更沒有出現各國政府爭先恐后積極跟進的局面。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歐洲各國會以實際行動響應蓬佩奧的號召與美國一起聯手將中國企業和技術全面“清洗”出歐洲的電信網絡。即使是那些支持美國阻止華為進入西方5G基礎設施的歐洲人這次也保持著令人驚訝的沉默。

歐洲人冷漠的背后是他們對盟主美國公開拋棄“開放互聯網精神”的無奈。歐洲的政經領袖們本來就對以各種理由“割據”建立的封閉式網絡深惡痛絕。對于他們來講，蓬佩奧“干凈網絡”實現之日，便是全球互聯網徹底終結之時。長期以來，歐洲人對俄羅斯等國的“防火墻”一直持強烈的批評態度，這次自己的盟主也要走這條“邪路”，這個“彎”他們實在是轉不過來。

特別是蓬佩奧的“干凈應用商店”和“干凈應用軟件”措施的后果及其對全球開放互聯網的影響明顯地引起了許多歐洲人的嚴重不安。前者旨在把中國的應用程序從美國的移動應用商店（安卓的Google Play與蘋果的App Store）里清除出去。后者要嚴禁華為、小米和其它中國智能手機生產商預裝美國和它的“盟友們”的應用程序。

歐洲人對“零中國”網絡計劃的冷漠也折射出他們的一種強烈擔心。他們擔心：蓬佩奧的“干凈網絡”一旦變成現實，世界將變成兩個隔絕的網絡世界，一個中國主導的，一個美國主導的。在這樣一個被分割了的中美網絡世界里，歐洲的網絡生存空間會蕩然無存。

要么跟著美國人玩，要么跟著中國人玩，這是歐洲人最為恐懼的場景。而蓬佩奧的“干凈網絡”計劃就是要迫使歐洲人走向這個深淵。在這種恐懼的支配下，哪一個明智的歐洲人又能對蓬佩奧的呼吁表現出熱情呢？冷淡與沉默實際上已經是在對美國說“不”了。

德國的堅守

現在跟美國走的只是在國防安全事務或地緣政治算計上有求于華盛頓的幾個東歐國家，如波蘭、捷克、拉脫維亞、愛沙尼亞、斯洛文尼亞等輕量級的玩家。真正能在歐洲呼風喚雨的重量級國家并沒有表現出同蓬佩奧一起“打掃清潔”的興趣。

即使是英國，這個跟風美國最緊的國家，在宣布將華為“清除”出英國5G系統時，也給美國來了個“陽奉陰違”。7年大限加半年采購期，暗中鼓勵英國營運商在2020年12月31日之前抓緊“囤積”足夠的、一直可用到7年后6G換代時的華為5G設備，這個玩法離蓬佩奧“零中國”網絡的設想相差甚遠，有一點玩世不恭的嫌疑。

法國離美國的要求更遠。巴黎不僅拒絕加入“5G清潔路徑計劃”，而且采用了一種模棱兩可的辦法在中美間進行平衡。法國政府向通信網絡營運商們發出信號，允許已經和華為合作的公司繼續合作，許可證可享受到2028年。巴黎并沒有對華為關閉5G的大門，而是把球踢給了運營商：尚未和華為合作的公司自己掂量是否和華為合作。政府不鼓勵，但也不禁止。

德國，這個歐洲的經濟巨人和最大的移動電信市場，更是不買蓬佩奧的賬。鐵娘子總理默克爾一直明著暗著護著華為，盡管來自黨內黨外的親美派人士的壓力隨著中美關系的惡化與日俱增。

但與其說默克爾護著華為，還不如說她盡力地護著她與中國兩代領導人在過去15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戰略互信，更不如說她護著的是德國在中國的龐大經濟利益存在和她始終堅守的自由貿易的信條。

事實上德國政府已經內定不排除華為，一直明里暗里同華盛頓唱對臺戲。無獨有偶，蓬佩奧8月5日剛發動他的攻勢，德國網絡總局和德國信息安全總署就在8月11日公布了德國電信運營商建設5G網絡必須遵守的安全標準，并強調這是要送到布魯塞爾歐盟總部備案的最終草案。

文件洋洋灑灑近80頁，條條款款中并無針對華為的特殊條款。恰恰相反，安全標準目錄嚴格遵守“技術中立”原則，要求運營商對所有進入德國通信網絡的設備和軟件一視同仁地進行審核，無論它們是來自中國、美國還是歐洲。

默克爾現在面臨的主要挑戰來自聯邦議會自己黨內的一群親美派議員和她的執政伙伴社會民主黨以及該黨掌控的外交部。德國的信息安全法（ITSicherheitsgesetz）的2.0版的修訂已進入最后階段，反對華為的議員們把這個立法程序看作是最后一次能降低華為對德國5G網絡影響的機會。

一切跡象表明，德國即將于今年秋季完成修訂“信息安全法”，新版會在本質上體現默克爾總理的政治意愿，即不要求參加德國5G建設的運營商們刻意將某一特定的供貨商排斥在外。

為了減輕立法程序中會出現的反彈，負責網絡安全事務的內政部在總理府和經濟部的支持下，遲遲沒有正式將法案提交議會進行表決，而是一直在進行斡旋和協調。默克爾施政從來都是后發制人。執掌德國總理府15年，無數勢力強大、咄咄逼人的政治對手都被她綿里藏針的手腕所制服和瓦解。這次她也可能如愿以償。

一切跡象表明，德國即將于今年秋季完成修訂“信息安全法”，新版會在本質上體現默克爾總理的政治意愿，即不要求參加德國5G建設的運營商們刻意將某一特定的供貨商排斥在外。

據“法蘭克福匯報”8月12日的報道，新的信息安全法將要求德國電信運營商嚴格按照兩階段審核程序引入5G設備。第一階段技術安全審核，由信息技術安全總署負責；第二階段供應商“政治可信度”審核，由德國總理府、外交部、內政部及經濟部共同參與。只有當所有參與審核的部門都持反對意見時，才能否決已通過第一階段審核的供應商。

但這種情況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在實際中幾乎沒有可能，因為德國總理府、內政部和經濟部對華為網開一面的態度路人皆知。然而，這個理論上的“政審”規定對反對者來講是一只鴉片，抽起來非常舒服。如果不出意外，這個妥協方案將會寫入德國新版信息安全法之中，使之在議會表決時順利通過。

默克爾政府不愿加入蓬佩奧的“干凈網絡”俱樂部，可能首先是因為她覺得美國本身自己就不“干凈”。自己的手機被美國政府監聽的可怕經歷加深了默克爾對美國政客的不信任。事實上，默克爾過去一年多來的行為舉止表明，她已經放棄了任何與特朗普政府合作的希望和努力。

在對美關系上，德國政府實際上進入了一個“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不作為模式。她對美國的冷漠和對特朗普的鄙視只能讓人得出結論，鐵娘子希望美國今年11月選出的新總統不姓“特”。

有可能是受到了德國政府的暗示，也有可能是自己判斷出德國政府不可能“封殺華為”， 德國的三大電信運營商德國電信、沃達豐和西班牙電信從來就沒停止同華為“暗通款曲”。它們一直在同華為緊鑼密鼓地合作，加速在德國全面推出商用5G。盡管合作的重點在接入網而不是核心網，但接入網占5G網絡設備數量的80%以上，足以讓華為吃飽了。

尤其是德國政府作為大股東的德電使用的華為設備是如此之多，以至于默克爾的反對者大聲疾呼要降低對華為的依賴。德國和歐洲的電信網絡不僅不是蓬佩奧憧憬的“零中國”網絡，而且還是一個華為設備“扛大梁”的網絡。

“德國商報”在今年7月7日的一篇分析中披露，在目前的4G網絡中，德國電信在德國市場上使用了高達65%的華為設備。它在克羅地亞和波蘭市場中的華為設備比例分別高達50%和70%。在奧地利、捷克和荷蘭市場，德國電信使用華為設備為當地客戶服務的比例更高，是100%。

走自己的路

蓬佩奧想要歐洲盟友們同他一起建立一個“零中國”的網絡，恐怕前途渺茫。在抵制美國的全球網絡“脫鉤”戰略上，德國在歐洲并不孤單。可能正是由于德國的堅持，歐洲好多國家都決意同華為一起推出5G。

愛爾蘭國家雖小，但它是美國GAFA巨頭進入歐洲的門戶，它們的歐洲總部大都設在這里。但偏偏在這個蓬佩奧“干凈網絡”賴以生存的主力部隊集中的地方，愛爾蘭對華為大開方便之門。

今年5月西班牙政府確認華為的設備“安全可靠，合乎現行法律規范”，給西班牙電信TELEFONICA不僅在 5G接入網，而且在核心網使用華為設備大開綠燈。不知蓬佩奧是否知曉這個消息并有何感想，畢竟TELEFONICA在他的更早一波攻勢陣容中的24家全球“干凈電信公司”名單上位列第一。

匈牙利是東歐國家中為數不多的與美國唱反調的盟友。早在去年11月，總理奧班就公開表示，“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華為會對匈牙利安全構成威脅。華為將參與我們的5G網絡建設”。

荷蘭皇家電信KPN走的和德國電信一樣的路，繞開核心網與華為大規模地開展接入網（RAN）的合作。讓人倍感意外的是，KPN 2019年11月并沒有延續同愛立信的4G合作，而是轉向華為，請這家蓬佩奧認為“不干凈”的供貨商將6年前由蓬佩奧認為“最干凈”的愛立信安裝的4G設備淘汰出去。

用華為的設備為荷蘭移動網絡進行升級，那時正是美國發動第一波“零中國5G網絡”攻勢的半年之后，可見美國人一向視為最忠實盟友的荷蘭也對蓬佩奧的“干凈網絡”計劃置若罔聞。

愛爾蘭國家雖小，但它是美國GAFA巨頭進入歐洲的門戶，它們的歐洲總部大都設在這里。但偏偏在這個蓬佩奧“干凈網絡”賴以生存的主力部隊集中的地方，愛爾蘭對華為大開方便之門。

都柏林行事低調，從沒大張旗鼓地邀請華為來建5G，但對愛爾蘭兩家主要電信運營商Vodafone 和愛爾蘭電信（Eir）與華為的5G合作一直保駕護航。雖然核心網還是由愛立信負責，但業務量更大的接入網依然是華為的天下。

特朗普政府多次施壓愛爾蘭政府，呼吁不要讓華為這個“中共的助手”來這個美國高科技企業云集的島國提供5G服務，但華為還是在這里站穩了腳跟。

不僅華為來了，現在遭受美國打壓的TikTok也在愛爾蘭找到了一個安全的避風港。這家抖音的海外版決定投資4.2億歐元在愛爾蘭建立它在歐洲的首個數據中心。這個雄心勃勃的投資計劃受到了當地政府的熱烈歡迎。愛爾蘭實業發展局首席執行官Martin Shanahan興奮不已，稱TikTok的決定是對愛爾蘭在全球網絡事業中的地位的高度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