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蘇童的“香椿樹街”系列是蘇童兩個地標性小說系列之一,由52篇短篇小說和部分中、長篇小說構成,具有開放性的特征。與此同時,“香椿樹街”還展現了“江南”符號并未包含的陰暗、暴力、機械的元素。這些元素也正是蘇童對傳統“江南”的反擊。總體而言,文本世界的創造以及江南符號的新書寫體現了蘇童對歷史多元解讀的傾向,也彰顯出蘇童對話語霸權的抵制。
關鍵詞:蘇童 香椿樹街 江南 話語霸權
蘇童是當代文學中難以繞開的一位作家。自1983年發表作品以來,他筆耕不綴,創作出《妻妾成群》、《紅粉》、《米》等一批優秀作品,一般被劃分為紅粉系列如《紅粉》、《妻妾成群》等;歷史題材系列《我的帝王生涯》等;楓楊樹鄉系列如《米》、《罌粟之家》等以及香椿樹街系列。其中短篇小說多集中在楓楊樹鄉系列和香椿樹街系列。
一.香椿樹街的空間
自1983年創作《桑園留念》以來,蘇童不斷創作出以“香椿樹街”為背景的小說,開始構建一條“香椿樹街”。一篇短篇小說只能獨立為一個獨特的世界,且只能深入表達某一種思想。但當很多篇小說連綴成一個系列時,其容量和內涵往往可以媲美與具有史詩性質的長篇小說。經過多年耕耘,蘇童筆下以“香椿樹”為背景的小說(包括7篇中篇小說和3篇長篇小說)多達62篇。這一系列小說具有相當龐大的內容,而且打破了長篇小說的整體性,具有開放性。這使作者可以更自由的運用敘事手法,也使文本有了更多樣的闡釋空間。
“香椿樹街”系列的不同作品之間除了地理標志“香椿樹街”一致,人物也具有相關性,即部分人物會在不同作品中屢次出現。如紹興奶奶出現在《傘》《七三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白雪豬頭》《橋上的瘋媽媽》等作品;錦紅出現在《城北地帶》和《傘》中;小拐和紅旗在《刺青時代》和《城北地帶》都有出場;還有王德基、達生、三霸、莫醫生等人。但是這些名字相同的人所經歷的事件在不同作品中卻不一定一致。比如錦紅在《城北地帶》中以夭折告終,而在《傘》中則與施虐者有了新的交集。除了出現在不同小說的同名人,還有部分名字不同,但在不同小說有著同類屬性或同類氣質的人物。像《桑園留念》中出現的女孩丹玉,《像天使一樣美麗》中出現的珠珠和小媛、《水鬼》中出現的鄧家女孩,她們的行為都讓人捉摸不定,想法也令人難窺究竟,始終縈繞著青春的憂郁氣息??傊?,“香椿樹街”中的人與事呈現出零散、碎片、卻獨立的特征。他們并不由統一的意識支配,而是“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他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生融合”①,即他們都是相互獨立的主體,同時他們又在“香椿樹系列”中平等交流。
系列中人物重復出現,與之相關的事件也因為交流而在不同視角下重復出現。從不同人物的角度出發,同一起事件在不同層面可以完全不同。《哭泣的耳朵》和《傘》中都出現了強占幼女的事件?!秱恪窂纳系垡暯菑娬{了事件的發生場,細致敘述主人公的悲慘命運。而《哭泣的耳朵》中,主人公的弟弟成為敘述者,從旁觀者的角度“一蹦一跳”地提起這件事。敘事學家熱奈特在《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談到:“一件事不僅能夠,而且可以再發生或者重復,‘重復事實上是思想構筑。”②讀者在很難確定信任哪個敘述者的同時也建構了自己的觀點——通過綜合不同文本客觀梳理整起事件及其影響。
平等對話與重復帶來了“香椿樹街”系列的開放性或者說未完成性。它不再局限于長篇小說對人物成長性的描摹,而是挖掘不同時空下同一人物的多元可能。這種開放性及其背后的碎片化、零散化也是對宏大敘事整體性的解構。這使得蘇童無論何時都可以在“香椿樹街”的世界里繼續添磚加瓦——“我的短篇小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寫到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但是我有意識地保留了香椿樹街和楓楊樹鄉這兩個‘地名,是有點機械的,本能的,似乎是一次次的自我灌溉,拾掇自己的園子,寫一篇好的,可以忘了一篇不滿意的,就像種一棵新的樹去掩蓋另一棵丑陋的枯樹,我想讓自己的園子有生機,還要好看,沒有別的途徑,唯有不停地勞作。”③時間的流逝不會停止,而人生命的有限,因此歷史的盡頭永遠難以觸及。但開放的“香椿樹街”系列卻可以因為其未完成性而達到某種永恒。
二.香椿樹與江南
蘇童自稱筆名的含義是“蘇州的童忠貴”④,童忠貴是其本名,蘇州是其故里。以他青少年時期成長的蘇州街道為藍本的“香椿樹街”也帶著些以蘇州為核心的江南的氣息。即便忽視作為藍本的蘇州街道,“香椿樹街”系列的字里行間也顯現出南方的特有自然景象。比如梅雨和青石板——“時斷時續的黃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氣潮濕而凝重,醬園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濕漉漉的,洇滿了顧客的泥腳印和水漬?!雹萦秩玳w樓、河水之類和江南水鄉緊密聯系的景觀。這些敘述使讀者可以迅速將背景定位至南方。
但是除去大量的與江南有關的意象,蘇童同時也突出了一些反古典江南印象的意象。他曾提到“南方通常會被理解為一種刻板印象。比如大家說到江南,馬上會想到一座小橋一條船,這個是讓人非常倒胃口的,對于南方的機械符號式的描畫。而且它很甜膩、很惡心,我一直認為這樣對南方的描述不光是庸俗,還是讓人反胃的。甚至是對南方的一種不公平。”⑥所以,他承認對南方的書寫是對“南方被輕浮地定性為“小橋流水”之后的一次極大的反叛行為”⑦。在場景上,他構建了基建式地標鐵路和化肥廠,這與傳統江南婉約精致的景象幾無關聯,而和工業化后環境糟糕的現代城市畫面緊密聯系。在人物塑造與審美上,不同于多才風流,細膩委婉的傳統江南印象,“香椿樹街”里的人們固然心思細膩,但也思慮過重,常常拘泥于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度藗兊聂~》中,柳月芳因為自家官勢衰微門可羅雀而鄰居張慧琴的生意蒸蒸日上,產生出一種尷尬、羨慕還不愿意承認的復雜心理,最終這種心理被張慧琴的大方體諒所化解,體現出蘇童對那種敏感纖細的心理狀態的不認同。
不過蘇童在對傳統“江南”這一固定符號進行顛覆的同時,也間接深化了江南的某些印象。潮濕、陰暗、拘泥細節、神經質的敏感多疑實際上也是多雨柔情、細膩婉轉等傳統江南印象的另一種表達。此外,蘇童給“江南”增加了一些新的印象。鐵路、化肥廠等現代建筑顯然可以看作是物質現代性的表征,這正和江南地區開埠以來迅猛發展是吻合的。或許在蘇童看來,“江南”一如香椿,雖是春天的使者,卻因其特有之味令人愛恨交織,有著不斷被開發新意義的可能。
三.對話語霸權的抵制
歷史是時空結合的產物,由于時間的不可逆,在人類發展的某一歷史階段,人們往往只能把握當時所能夠認識的歷史的某些方面。而在蘇童的筆下,“香椿樹系列”中的每一篇短篇小說都是該篇中的主人公碎片化的某一記憶。不同文本中的主人公雖然生活在同一條街上,但是他們每個人對歷史的經歷、體驗、記憶都是非常不同的。這使得不同空間、不同時間點的共時性碎片相組合,造就了一種龐雜宏大的文本現象,顯示出不同時期的不同角度的“香椿樹街”。并且這一系列中,主人公們經歷的不同事件的每一次上演和經歷的相同事件的每一次重復都對歷史的確定性造成了懷疑和重新解讀,甚至使得整個“香椿樹街”的歷史變得撲朔迷離,打破了傳統歷史確定性敘述的話語霸權。正如馬友平認為的那樣,新歷史主義下的“歷史作為敘事”堅守了“邊緣化的敘事態勢”,提出“邊緣化敘事策略本身即具有‘非中心的疏離功能,使處于中心的話語露出破綜,歷史的話語霸權被消解”⑧。
另一方面,“香椿樹街”一旦與現實相對應,就會發現“江南”這一文化符號的多面性?!敖稀睆牡乩順酥?,轉化為歷史文化符號,成為一種固有的文化象征,是古往今來無數人所建構的結果,這一結果顯然有其合理性和存在的必然性。但是,對“江南”的解釋的唯一性必然會導致故步自封。于是在蘇童的筆下,“香椿樹街”不再等同于煙柳畫橋,不再是文人騷客的陳舊墨跡,而是一個復雜的矛盾多元體,它有少年的斗爭也有鄰里的暗諷。以此為代表的“江南”因而有了陰暗的一面,也有了新的成分。“江南”是歷史的,但是不是絕對的,它應該是可以被又愛又恨的,而不是一定要一味的被追捧。這種對“江南”的新解也是一種對固有觀念的挑戰。
在對話語霸權的抵制過程中,蘇童完成了對固定符號的消解,和對新的文化觀念的重建,這和當下作家的追求顯然是一致的,也是多元文化歷史背景下作家的走向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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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巴赫金,米哈伊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三聯書店,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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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龍迪勇.空間敘事學[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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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吳舒婷.論蘇童小說的差異性重復[J].沈陽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19(02):251-256.
注 釋
①巴赫金,米哈伊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三聯書店,1988.
②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71.
③蘇童,葉遲:蘇童 香椿樹與楓楊樹,小說選刊.2018.05.
④蘇童:我們仍在人性的黑洞里探索,鳳凰網讀書.2013.08.06.
⑤蘇童:另一種婦女生活·蘇童文集·末代愛情,南京:南京文藝出版社.1994.330.
⑥蘇童:我們仍在人性的黑洞里探索,鳳凰網讀書.2013.08.06.
⑦蘇童:我們仍在人性的黑洞里探索,鳳凰網讀書.2013.08.06.
⑧馬友平:《新歷史主義小說創作的文化審視》,《文藝爭鳴》,2007年第10期.
(作者介紹:秦阿香,廣西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