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死者》以一起意外死亡案件開頭,通過追查死者身份,牽涉出一個“活在現實中、死在紙張上”的人,以及他背后令人動容的故事,從而揭示出作者對生命的理解和感悟。文章將結合《死者》的內容、主要人物形象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念來挖掘小說的思想主旨,同時將它與余華的經典之作《活著》作一個對比,更深層次地剖析生命的存在意義。
一.孫一圣的創(chuàng)作理念
孫一圣是80后新銳作家,雖說現在從事著文學相關工作,但其實對他而言,這一切并不是順理成章的人生經歷,而是救贖自我的人生選擇。孫一圣大學學的是化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做過諸如農藥廠實驗員之類的工作,均與文學無關。但這段人生經歷卻如同包裹著蠶蛹的那層繭,看似困住了這個只有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卻也給了他蛻變重生的機會。畢業(yè)后輾轉工作的幾年,孫一圣越來越迷茫,充斥于心中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慌張感與抑郁感迫使他去宣泄這些情緒,于是開始嘗試寫作。[1]或許正因為文學寫作對孫一圣而言是艱難歲月里的救贖,所以他才將“嚴肅”作為寫作方向,并堅持忠于內心,他的故事里沒有嘩眾取寵,只有現實人生。
孫一圣小說帶有很強的實驗性,但他本人認為“小說是一個很自由的東西,沒那么多的限制。實驗性只是作者個人的摸索,在尋找與自己心靈相通的另一個世界體系?!盵1]相較于偏重技巧的實驗性,孫一圣更重視內向的探尋。孫一圣的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短篇小說,這使得他可以在小說結構上精雕細琢,其作品的實驗性也透過結構得以體現,隨著寫作經驗的豐富,他也在不斷轉變著小說的結構布局。在選材上,孫一圣更加關注農村農民和城市中的底層人物,這與其生活背景及個人經歷不無關系。但他的作品和傳統(tǒng)鄉(xiāng)土作家很大一個區(qū)別在于,其小說中的敘述和語言都在極力追求一種邊緣感,[1]他把自己的迷茫和壓抑以一種潛在的方式融入了作品中。閱讀孫一圣的小說,絕不會是明朗順暢的體驗,而是在作家架構的邏輯結構中,透過那些冷硬的文字,進入幻與真交織的世界,與他一同感受故事里人物的喜怒哀懼,體會最真實的生命脈動。
二.《死者》中蘊含的生命熱度
(一)《死者》故事的悲劇張力
《死者》的悲劇張力與其行文脈絡密不可分,隨著情節(jié)遞進,故事的悲劇因素也在不斷放大。最開始是郊區(qū)農民報案稱發(fā)現尸體,死者身上只有錢包和筆記本,但錢包是偷來的,關于死者身份的線索也就斷了。之后警方根據筆記本上的一串數字進排查出住處,確認了死者身份——名為孫宏偉的來鄭務工人員,隨后派徐良去山東通知家屬認領尸體,卻在案件接近尾聲時又節(jié)外生枝。
徐良到死者老家后,他的父親孫世平堅稱兒子活著,無論如何也不去認領尸體,徐良只得返鄭,在確定并未找錯人后,徐良再次來到山東,卻得到和上次一樣的結果。在徐良看來,孫世平大概是出于對兒子的愛,所以始終不愿承認這個事實。故事到這里,似乎就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因為無法接受兒子已死所以不愿認領尸體,但接著讀下去就會發(fā)現,并不是父子情深這么簡單。
徐良從孫世平同鄉(xiāng)的一個年輕人那里得知,因為孫世平在孫宏偉小時候并沒有管教過這個兒子,所以他打小手腳不干凈,再后來想管也管不了,之后一次爭吵中二人動了手,鬧得徹底反目,孫宏偉離家出走。故事到這里發(fā)生轉折,孫世平不認領尸體是因為無法釋懷兒子帶給他的恥辱,親人本應是最柔軟的存在,孫世平父子卻走到彼此對立的地步,故事的悲劇因素加深一層。
這個年輕人的母親卻給出不同說法,她說孫世平是為了兒子那塊地所以不愿認領尸體,家里本就少份地,再少日子會更加難過。故事至此已不是父子間的愛與恨,而是靠地吃飯的農民與土地之間說不盡的聯(lián)系,文章立意上升到新的高度,這個悲劇不再局限于“小我”,而是延續(xù)了幾千年的中國農民與土地之間的關系。
孫世平發(fā)小孫海山最終完整道出這段往事,孫世平因偷東西被人打死,卻在火化前醒了過來,但戶口已經被注銷,只能重新上戶,派出所卻要求他拿出紙質證明來證實他活著,荒唐的生者證明讓孫世平往后都守著一張死亡證明過活。至此孫世平不愿認領尸體的真正原因也浮出水面,愛、恨和一份土地都不是孫世平讓兒子死無葬身之地的理由,他一個活人死在紙上這么多年卻無力反抗,所以他寧愿兒子活在紙上,這是屬于孫世平的公正,故事的悲劇因素至此最大化。
從簡單的死亡案件,到一段父子之間的愛恨交織,再到農民與土地的關系,最后到制度的不合理,故事的真相在顯露的同時,它背后的種種糾葛也更加令人動容,小說隨著情節(jié)的遞進所顯示出的悲劇張力讓《死者》變得耐人尋味。
(二)《死者》中的人物形象
《死者》中真正塑造出性格的人物只有孫世平,他正面出場只有兩次,而且都是站在徐良角度進行描述的。孫世平第一次登場前,文中有一段環(huán)境描寫:
朝陽還沒興盛,土墻早淹在霧氣里,院子因為墻體的坍塌而備顯廣闊,即使雜草叢生、瓦礫遍陳,落薄的麥秸照??椫亍2]
破敗卻覆蓋著麥秸的院落為孫世平的出現作了鋪墊,隨后作者用了大量帶有主觀色彩的描寫,一個“無一闕腐朽衰敗之氣”的“定命論者”目光里的“平靜”令人想要去探究他的故事;第二次“裝扮一新”從縣城回來的孫世平眼里的“濃郁”為他增添了一份神秘感。接下來通過第三者轉述讓孫世平的一生得以完整呈現,他生在舊社會,種過地,當過兵,經歷“文革”后去南方撈魚,去鄭州打工,都沒能讓境遇好轉,為維持生活也做過不光彩的事,成家后也是自顧自地過,父子關系鬧得很僵,再后來經歷的“死在紙上”的打擊成了他生命的轉折點,從此他的半生就是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證明他不會向制度甚至命運屈服。
孫世平的形象鮮明而真實,他是一個犯過很多錯的普通人,可以說一生潦倒,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從未想過認輸,無常的生活帶來的一切都照單全收,就像《老人與?!防锏哪蔷湓挕獩]有人生來就是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消滅我,但就是打不敗我,[3]這個人物代表了千千萬萬受盡苦難依然不愿對生活妥協(xié)的平凡人。
徐良是重要的線索人物,是他帶領讀者見到孫世平,將一段塵封的往事攤開在讀者面前。作者選擇一個剛從警察學院畢業(yè)的學生作為整個故事的見證人不能不說是刻意為之,因為年輕且沒有工作經驗,才會兩次面對孫世平都束手無策,為搞清他不愿認領尸體的原因去找周圍住戶打聽,在了解前因后果后也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如果將這個角色換成世故之人,或許就沒有之后的故事了。正因為徐良年齡不大,所以還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還有精力去想辦法完成這樣一份棘手的工作,不得不說,徐良是很多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的縮影。
(三)《死者》中體現的存在意義
文學寫人亦為人而寫,它是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4]《死者》亦是如此。孫世平的悲劇不是屬于他個人的,而是帶有社會的普遍意義,這樣的悲劇是時代、不合理的制度強加在人身上的,在強大的制度面前,人顯得太過無能為力,但孫世平用微不足道的反抗證明——即使制度是冰冷而不近人情的,他也絕不會低頭。歷史的洪流里渺小的個體或許算不上什么,卻都是不能忽視的存在。不同的時代里,不同的制度下,都有同樣的“孫世平”鮮活存在,他代表了人本身潛在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讓一副血肉之軀承受難以掌控的命運帶來的苦難。
拿孫世平來說,數十年的堅持,一開始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為自己討一個說法,求一個公道,但后來他的執(zhí)著已不再是因為這些理由,而是超越它們,有了更深層次的意義,一張死亡證明不能抹殺他的存在,一張生者證明也絕不會成為他活著的理由。苦難可以壓垮一個人,苦難也可以塑造一個人,每個人都無法保證自己能一生順遂,如果被無情的世界剝奪了一切,至少也要留下生而為人的尊嚴,一個人活著不需要拿什么證明,存在就是證明,骨血彰顯著生命的熱度。
三.對比《死者》與《活著》的共通之處
讀完《死者》很難不讓人想起小說《活著》,余華先生在小說自序中曾提到過,它是“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tài)度?!盵5]《活著》所講的是一段苦難接踵而至又不斷超越苦難的故事:出生地主家的福貴年輕時浪蕩成性敗光家業(yè);不久父親因摔下糞缸離世;福貴在為母求醫(yī)的路上被國民黨抓壯丁,后被解放軍俘虜;返鄉(xiāng)才知母親已離世,鳳霞在發(fā)過高燒后再不會說話;全村煮鋼鐵的日子,家珍得了軟骨病,身體每況愈下;有慶在給縣長夫人獻血時抽血過多而死;鳳霞與二喜婚后因生孩子大出血而亡,三個月后家珍也離開人世;二喜干活時出意外被兩排水泥板夾死,最后連苦根也因為吃豆子而撐死。
當如此多的具有毀滅性的苦難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時,他所持的面對苦難而活著的在世態(tài)度已不是個人的生存體驗,而是具有人類普遍性的面對苦難的生命哲學。[6]《活著》與《死者》的悲劇都是它們所處的特定時代造成的,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體現作品主題的核心人物,他們經受著一次又一次的苦難,生活沒有給過他們任何寬容,有時候甚至分不清,究竟是灰暗的人生將他們越挫越勇,還是因為他們沒有屈服,所以命運才要一次又一次地打擊他們。不同的人物與經歷,卻有著同樣不幸的命運,雖然很多事非人力可以改變,但無論福貴還是孫世平都教會了所有與命運抗爭的人一個深刻的道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5],更不需要用什么東西去證明自己的存在。美國《時代》周刊曾這樣評價《活著》:“當這部沉重的小說結尾時,活著的意志,是福貴身上唯一不能被剝奪走的東西。”這同樣也是《死者》中所傳達出的生命的存在意義:即使無情的命運讓一個人失去了一切,也無法剝奪走他活著的意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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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孫一圣.你家有龍多少回[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
[3]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著)吳勞(譯).老人與海[M].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4]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5]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鄭阿平.中國式的生存哲學的闡釋——解讀《活著》[J].唐都學刊,2007(4).
(作者介紹:張佳婷,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