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上海松江某小區的居民,今年夏天過得不太平靜。
這里的野生動物——貉的數量激增,甚至攻擊人類,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在這之前,申城的大多數居民對“貉”的了解可能僅限于成語“一丘之貉”;然而背后的事實是,貉與其他的野生動物一起,已經在這座城市與人們共生多年。
上海的故事不是孤例。當我們對野生動物的觀察從野外轉換到身邊的“鋼筋水泥森林”,會發現我們的城市里不僅僅有人,還有這些陌生的鄰居。
2020年7月上旬的一個晚上,上海市松江區米蘭諾貴都小區的一名業主從小區內池塘邊的石子路走過,她用手機的光照著路面前行,還用最大音量放著音樂。突然,一只貉從旁邊的草叢竄出,“它先抓了我左腳的腳后跟,然后把頭在我的腳踝上靠了一下,接著很快跳進另一邊的草叢里消失了”。
回家后,這名業主發現腳后跟有抓痕,腳踝也破了。她去醫院接種了狂犬疫苗并把受傷的照片和經歷發到小區業主群里,提醒大家注意。小區的居民一下子緊張起來。
在此之前,小區里的貉已經給人們帶來了困擾。有業主從6月中下旬開始就在小區里頻繁地看到貉,數量達到幾十只。這些突然激增的貉大多是幼崽,不但不再怕人,反而在人們常經過的路段“閑庭信步”,甚至主動與人接近,用手電筒照它們也嚇不走。在小區的中心地帶,它們還分為兩群激烈地打架。
在社交網絡上看到市民反映的現象,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一開始感到不可思議。他的研究領域是野生動物種群和群落生態學、保護生物學,從2019年底就在上海開展對野生貉的觀測研究。學界過去的共識中,貉是一種膽小怕人的動物,從來不會讓人類靠近自己;更不用說主動攻擊人類。
然而,來到現場后看到的事實,讓他推翻了自己過去的認知。貉本來是晝伏夜出的動物,王放和上海市、松江區林業部門的工作人員抵達米蘭諾貴都小區時是下午2點多,在小區巡視一圈后居然看到了將近十只貉。他說,當時有一只幼貉在灌木叢里睡覺,在被他們一行十幾個人的聲音吵醒后,并沒有像它的種群過去一直做的那樣迅速逃離,而是從容地“抖擻精神”,不慌不忙地離開。“這還是我之前認識和接觸過的貉嗎?”
幾天之后小區的夜間巡視,讓他更加吃驚。手電筒一打開,周圍馬上就有小貉沖上來,用嘴使勁地蹭手電筒,就像人們養的小貓小狗在討食吃。王放手里沒有食物,幼貉就追著他跑,還用爪子去摳他的鞋帶。當他把頭燈放在地上時,一只小貉沖過來,叼起頭燈就跑。
“成年貉不叫,而幼貉只有在打鬧玩耍的時候才會發出叫聲,我以前基本沒怎么聽過貉叫?!蓖醴耪f。但那天晚上,他在小區里至少聽到了20次幼貉的尖利撕咬聲。
小區里一直有貉的存在,居民們并不感到新鮮。小區保安主管張西華稱:早在2015年夏天,他就在小區里看到過幾只做窩的貉,他想走近觀察,但離它們還有十幾米時后者就迅速逃走了。正常情況下,一年里居民只能在小區遇到幾次貉,而且都是彼此“擦肩而過”相安無事。他說,2017年10月,附近另一個小區聯排別墅拆遷,有些貉就跑過來,讓這里的貉增加了一些。2月至6月是貉的繁殖期,而今年因為新冠疫情居民在家中隔離了一段時間。這些或許能部分解釋貉的數量增加的原因,但還是無法讓人明白它們的習性為何改變。
王放在小區里進一步巡視,真相終于大白:有人在這里投喂幼貉!
小區一處角落。王放看到的貓糧堆得像小山一樣,二十幾只幼貉擠在一起搶食,它們背后還有好幾雙在夜色里發光的眼睛。一旁的居民承認是自己投喂貉,還疑惑地問:“如果我不喂,它們不就餓死了嗎?”之前聲稱被貉咬傷的業主也表示,她看到過三只貉在小區石頭上吃貓糧,一群人坐在它們對面的椅子上聊天。
“我看到的都是今年出生的幼貉,它們本應該擴散、尋找新棲息地、學習生存技能,并且優勝劣汰。但是因為有人投喂,幾乎每一只新出生的小貉都活了下來,它們數量泛濫、習性改變。這個過程中,部分個體對人的依賴可能在得不到滿足時轉變為對人的攻擊性,種群泛濫過程中還有難以估計的潛在傳染病和寄生蟲風險?!蓖醴鸥嬖V《新民周刊》記者,他和團隊成員已經在上海的120多個小區里發現過貉,而米蘭諾貴都小區此時的貉的數量已經有60-80只,遠遠超過正常密度。
在專家和政府部門的介入下,小區禁止了投喂貉的行為,并獲得許可,誘捕了一部分幼貉,將它們轉運到周邊的其他區域?!拔覀冊瓉碛媱澱T捕轉運今年出生的所有幼貉,但投喂停止后,有些貉就已經躲起來了,有些已經自行離開?!蓖醴耪f,目前已經轉運了14只幼貉,加上自行離開的,推算小區里余下的貉仍有二三十只;雖然還是多于正常范圍,但它們與人的沖突已經基本消失,相信之后可以逐漸恢復到自然狀態。
因為有人投喂,幾乎每一只新出生的小貉都活了下來,它們數量泛濫、習性改變。
米蘭諾貴都小區的風波暫告一段落,但這只是一個典型的縮影。王放團隊此前的研究中,發現在上海的七八個小區中出現了人與貉的輕微沖突。實際上,放眼全國,近年來城市野生動物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多地引起人們的注意。
上海的地形以平原為主、河湖縱橫,尚不是野生動物棲居的“最理想環境”;而在南京、杭州這樣市內擁有山林的城市,或者成都、昆明此類與自然保護區連在一起的地方,野生動物與人的共存更為明顯。
對此,王放表示:城市野生動物是當地的本土物種,并不是外來者。千百年前,城市的自然環境吸引人類在此定居時,也同步吸引了野生動物的到來。這并不存在“先來后到”,沒有“誰侵占了誰的生存空間、要把空間歸還給對方”的問題。
他說,隨著人類活動對城市環境的改造,確實有一部分野生動物離開,但也有一部分憑著極強的適應能力與人類共存下來。還是以貉為例,本來在野外捕食的它們,在城市里找到了簡便易得的食物來源——人類丟棄的生活垃圾。它們的藏身環境也從洞穴和樹根,變成了陽臺下的裂縫、墻體的空隙、儲藏室、廢棄的下水道等。

上海城市中的刺猬。攝影/ 王放
自然界中的貉偏愛山地丘陵,可在上海的100多個小區中,王放發現它們“變身”了:青浦的小區旁邊有河,貉會鉆到水里變成游泳高手,在夏天的夜晚撈魚摸蝦;金山的貉棲息地旁有不少丘陵灌叢,貉展示出掘土、跳躍和捕獵青蛙的驚人技巧;到了浦東,它們迅速學習小區和公路的設計,在那里來去自如;在奉賢,貉甚至學會了估算燒烤攤下班的時間,每天在收攤之后第一時間去撿烤架旁地上還冒著香氣的雞骨頭……
對此,貴州省野生動物和森林植物管理站研究員、人與生物圈中國國家委員會委員冉景丞表示:傳統認識中,我們認為城市主要是人生存的空間;但這里并不是完全拒絕野生動物。僅從情感上、美學意義上來說,人也需要身邊有野生動物的依存。另一方面,人本來也是生態系統的組成部分,不能一味只強調保護城市野生動物,而忽視了人的生存權利。

貉適應了城市生活。攝影/ 王放
因此,人與野生動物在城市里的共生,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最關鍵的問題在于,我們怎么把握這種共生的尺度?
冉景丞向《新民周刊》記者表示:較早的時候,人們對野生動物的生存環境破壞比較多,后來保護野生動物的理念逐漸深入人心,但又造成了有些人對野生動物的“過分親近”,打破了人與它們之間本該存在的距離。人對野生動物的“單方面尊重”,是一種過猶不及。要實現合理的“互相尊重”,就一定要與野生動物保持好距離。
關于如何與野生動物相處,王放講述了一段親身經歷。
七年前,他在美國做博士后工作,一天晚上11點多,他和同事正在屋里聊天,突然聽到門的響動。他們發現一只浣熊正在努力推門想擠進屋來,但總是會被卡住;重復了十幾次之后,它終于放棄了,然后就蹲在門前的草地上面看著王放他們,還主動走到人的面前,用小爪子扒人的腿。
王放和同事都是從業多年的動物研究人員,知道絕對不能去投喂野生動物;而且他們也很清楚當地的浣熊憑著這樣的“表演”已經給許多人類家庭造成了麻煩:比如附近有一只浣熊非常喜歡挨個檢查每一個車門是不是鎖好,如果沒有鎖好,它就會進去從汽車里偷食物。
但被浣熊的萌態擊中的那一瞬,他倆還是心軟了,于是拿了水和貓糧給浣熊。
不久他們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很快他們看到這只浣熊再次走到門口時,拿起掃把懟在了它的臉上。但這還是晚了。幾天之后,這只浣熊順著高壓線爬到王放的實驗室里,毀壞了冰箱,咬斷了電線,自己被當場電死。
一些人帶著“好奇心”和“善意”對野生動物的縱容,最終會傷害它們。
美國的大提頓國家公園,人的投喂讓一些熊學會跑到人類營地覓食。鳴槍驅趕無效后,公園管理方會對持續存在這樣行為的熊實施安樂死。
貉的長相也很萌、討人喜歡,有些人想要投喂,從情感上來說可以理解;但從理性的角度來看,這不僅會傷害野生動物,還會對人類帶來嚴重的公共安全隱患:除了引發動物對人類的攻擊行為之外,投喂還可能誘發人畜共患疾病;投喂污染空氣、土壤和水源,并且它帶來的野生動物種群泛濫,產生的糞便、尿液、血液,會進一步污染社區環境。
冉景丞表示:在野外,我們主要是建立野生動物保護區,把那里的空間更多地交給野生動物本身;而在城市里,人們可以在制度建設、城市規劃等方面有更多的作為。

協助王放團隊開展城市野生動物監測研究的市民志愿者。
他說,目前我國城市野生動物領域的法律法規還存在很多空白和不完善之處,對于野生動物傷人如何處理、對于投喂野生動物的禁止等,都還有待法律法規的修訂來闡明。
目前,全國人大對《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修改工作已經啟動。王放希望,即使在上位法中對相關領域規定過細有難度,各地在制定地方法規時也可以先行一步。
在上海,他的期待正在被落實。2020年5月14日,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廢止《上海市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辦法》,此項廢止決定是由于《實施辦法》與野生動物保護工作不相適應、與相關法律規定不一致做出的先廢后立的處理方式。待《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改完成后,上海市野生動物保護領域地方性法規的立法程序將及時啟動。同時,上海在此領域的立法調研和準備已經展開,王放就已經受邀參加過上海人大組織的相關研討會,會上有專家和人大代表提出,將“禁止投喂野生動物”加入法規中。
除了禁止性的規定,城市在規劃上也可以有主動的作為,來實現既為野生動物留下生存空間也讓它們與人類保持距離。“比如,如果一片綠地和居民樓之間無遮無掩,貉、刺猬、黃鼠狼與居民之間的沖突就會變多,居民看到它們會害怕,動物無處藏身也會緊張。如果人們的生活垃圾沒有更好地安置,野生動物會去翻垃圾堆覓食,帶來污染和沖突,也增加了患病的可能?!蓖醴疟硎荆瑢ι鲜鲞@樣小區范圍的問題,可以有針對性地解決,例如修建一些灌叢隔離帶,嚴格實行垃圾的定時定點投放等。
而在城市規劃的維度,設置關鍵野生動物棲息地、野生動物棲息的關鍵小區、建設環城綠化帶等區域,可以為野生動物留下活動空間。在不同的棲息地之間,還可以設置條狀小樹林、小草坪來構成生態廊道,讓野生動物可以自由遷徙,不至于造成某塊區域的種群密度過高。近年來,上海在楊浦濱江區域建成的一系列人工濕地、小樹林,已經成為野生動物棲息的樂園,就是一個實例。
以上這些規劃,同樣可以改善人在城市里的生活環境。營造了這樣的環境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野生動物自己去適應,人們要跟進的是做好監測。具體要做出怎樣的規劃,不能靠“憑感覺”“拍腦袋”,需要憑借扎實的監測數據來判斷。
遺憾的是,我國的城市野生動物監測研究起步比較晚,目前已有的歷史數據很少,無法進行有效的對比分析,這是王放在開展相關研究時遇到的一個很大的困難。
他表示,監測野生動物的各種手段,例如紅外相機、GPS脖圈、DNA檢測、遙感等已經比較成熟,難點在于配套資源的不足?!拔覀円灿袘獙Φ霓k法,就是在有限的資源條件下,減少監測的密度,而增加持續的時間。例如對貉的監測,可能我們的追蹤儀器沒有太多,但我們堅持做上五年,也能得到有價值的數據?!?/p>
在冉景丞看來,對城市野生動物的科學治理,不能只靠某一個或某幾個部門來做,而需要所有人形成正確的認識,并付諸行動,因為這本來就是與每個城市居民息息相關的事?!肮娫谶@個領域還有不少認識盲點和誤區,我們要讓更多人了解這方面的知識,科普很重要?!?/p>
令人欣喜的是,公眾的力量已經參與進來。在上海,協助王放的志愿者團隊已經有200多人,這次的松江居民小區貉的暴發事件中,最初信息來源于市民;處理過程中,市民也自發組織起來推動關鍵措施的落實。有幾名中學生對此非常感興趣,一直主動參與到團隊的工作中來。
“在城市里,人的行為對野生動物的影響非常快?!蓖醴疟硎?,只要人類足夠友好智慧,我們的動物鄰居也能直接給予積極美好的回應。美美與共,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