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說真的,對于油菜坡,我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還小的時候,大概是一九九〇年左右,我從大人們口中知道,我們店埡有個叫油菜坡的地方,出了個作家叫曉蘇。那時候,正好是油菜花一田一田盛放的時節。我站在田埂上,面朝著暖黃得幾乎要流出蜜糖的無邊花田,滿耳都是成群蜜蜂在豐饒的花海里嗡嗡振翅的聲音,想象著一個漫山遍野都飄蕩著濃郁花香的山坡上,一個叫曉蘇的大作家也這樣站在故鄉的花田邊沉醉,就忽然感覺到一種親切的光榮與幸福。
在那之前,我僅知道語文課本最下角注釋中的幾個作家名字,一直覺得作家是多么神圣又多么遙不可及的人物。仿佛天邊的明月,他們掛著清冷而圣潔的光芒,只能供地上的人們仰望和賞嘆。
就此,油菜坡作為一個具有地理和文學意義上的名詞,始終和曉蘇這個名字天衣無縫地黏合在一起。越來越多的人通過他的小說知道了油菜坡、龍洞、老埡鎮,并很自然地知道了店埡、??怠⑾尻?,乃至湖北。作為他的家鄉人,我們自然沾光不少,與有榮焉。
可是,說來慚愧。我竟始終弄不清楚油菜坡的具體位置。它就那么風雨不動安如山地橫亙在我模糊的想象與猜測中,與我所讀到的曉蘇老師筆下的油菜坡縱橫交錯。就像莫言的高密鄉、蘇童的香椿樹街、馬爾克斯的馬孔多一樣,曉蘇老師筆下的油菜坡是一面鏡子,真實地折射出人性的復雜,有一種迷人而殘酷的質地。很多時候,我甚至并不刻意去打探它的方向。因為,我始終覺得留這么念想就夠了,知道它一定非得站在那里么?留點兒虛幻的想象和憧憬也是不錯的。
二
讓我改變這一固有想法的,源于曉蘇老師屋旁的龍洞。
在我們店埡,龍洞這個名字并不稀奇。很多泉眼,都被老人們帶著敬畏與自豪之心冠以龍洞之名。在我印象中,我所知道的叫龍洞的地方都有四五處之多。有幾處,我還親自去探訪過。那些地方,往往藏匿在密林深處。啾啾鳥鳴從綠葉深處四下飛濺,藤蔓胡亂糾纏在一起,從外部環境看毫無吸引力。但是,一縷蜿蜒流淌出來的涓涓細流則不動聲色地向人昭示:去看看吧,這個龍洞神秘著呢!
是的,只要朝前走,永遠是一股清涼爽潔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幽深黑暗的石穴像一張神秘的嘴巴,靜靜地流瀉一股涼氣撲面的清泉。那水,永遠是清冽甘甜的。因為人跡罕至,尋訪不易,這些龍洞確實有種拒人于千里的神秘莫測。于是,我一直深信老人們的話:石穴深處,有一條巨龍靜靜地盤桓千年,只要水不干涸,一直不知疲倦地奔流,說明這個地方就是有靈氣的。龍洞,龍洞,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拜訪曉蘇老師之前的一晚,翻看他的一本作品集,碰巧就翻到了他的《龍洞記》。于是,我跟著他文字的指引,先在書中神游了一番。
真是個有故事的龍洞啊!這個龍洞仿佛是一個老家的圖騰,它讓老家變得具體可感,熱氣騰騰。只要龍洞在,關于老家的一切記憶都是鮮活的。一看到它,許多人、許多往事、許多過去的歲月都像電影回放,一幕幕閃現在眼前。曉蘇老師動情地寫道:“每當想起老家來,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龍洞。而且,龍洞往往是我回憶的重點,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時候簡直超過了那棟房子?!?/p>
其實,離開故鄉的游子,哪一個心里沒有這樣一個秘密花園般珍貴的所在呢?只是有時候,我們刻意選擇了遺忘。可是,一旦徹底忘卻了,那一縷如輕煙、如濃霧似的鄉愁,該如何安放,該讓它們在哪里飄蕩呢?你騙得了別人,可是午夜夢回時,怎么騙自己相信已跟老家沒有聯系呢?這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情分,是可以隨便而輕易地忽略掉的么?
這,真是個問題。
三
上了林間水泥路,我就忽然有了種回老家的新鮮與歡騰。
越來越灼熱的陽光透過頭頂密匝匝的綠葉,在平坦又忽升忽降的路面上,投下了斑駁不規則的、半透明的樹影。于是,陽光的熱力被稀釋殆盡,只剩下瑩瑩繞繞的清涼與綠意呼啦啦涌上來,將我們的車子包裹。我頓覺全身每一個之前冒汗的毛孔,此刻都在暢快自由地呼吸。其實,這種感覺在我每次春夏季回老家神龍時也有,涼快之外,更多的是歸鄉帶給游子“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清凈與適意。
水泥路走完,再走一段凹凸不平的機耕路,終于到了曉蘇老師的老家。
和曉蘇老師描述的對上號了——
龍洞離房子十步左右,后面是竹園。泉水是從一塊巨石的裂縫里流出來的。巨石有兩人多高,長度少說也有七八米,形狀極像一條臥龍。泉水是從龍嘴巴流出來的,卻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里……
雖然與曉蘇老師筆下的介紹別無二致。但是,卻與我印象中家鄉那些隱身于山野草莽中的龍洞不一樣。
這里的地勢較高,站在修繕一新、掛著曉蘇老師父親“蘇天銓老家”的匾額下放眼遠眺,遠山重疊的蜿蜒曲線在遠方肆意地延展,色澤由深藍、淺藍、深灰、淡灰過渡漸變,直至最終與遙不可及的天色匯合融成沒有邊界的一片。
這片蒼莽綿延的群山,曾經多少次黏住一個少年癡望遠方的目光,又有多少次在異鄉游子的夢里溫柔召喚呢?我沒有問,但透過曉蘇老師一一指點時,眼中灼灼的神采,我想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比起多年前遍插鐵管和皮管的遭遇,現在的龍洞顯然經過了徹底精心的修復,僅供旁邊這兩戶人家的生活用水。用各色鵝卵石圍砌的弧形水池,很像一個巨大的逗號,似乎暗示著曉蘇老師寫作的靈感永遠汩汩流淌。泉水清澈,下面的細沙和碎石歷歷可見,旁邊的藤蔓低垂,陽光順勢將它們斑駁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就像是許多魚兒聚在一起休憩。
龍洞靜水流深的姿態,和許多年前一樣吧?它是否知道,樓上書柜里站著的一排排曉蘇老師歷年來的作品集,都沾著龍洞水的靈氣呢?
我很想彎腰鞠一捧泉水洗一把臉,再嘗嘗它甘美清冽的味道,借此沾一點靈氣。猶豫再三,終是沒有伸出手去,我怕玷污了這股龍洞水的純凈與圣潔。
四
“這些石頭,每一塊都粘過我的淚水。”
曉蘇老師指著龍洞旁邊形狀各異的石頭,平靜地對我們說,沒有絲毫開玩笑的口氣。
我們當然要好奇地追問原因。
原來,身為大哥,也還是個孩子的他,一度要承擔給四個弟弟洗澡的重任。這個任務,是母親天黑前下達的指令。母命不可違,他是老大,父親長年在外工作,幫母親分擔家庭任務,是他分內的事情。
天黑前,從龍洞一桶一桶地把水提回去,架火燒熱。四個大木盆,一字擺開。倒好水,試好水溫,幫他們一個個脫好衣服跳進溫熱的洗澡水里去。一下水,水花四濺,各種麻煩也紛紛四下濺開:這個喝洗澡水,那個水里撒尿,還有兩個潑完水就打成一團。拉開這個,那個又搗亂;教訓玩這個,另一個又笑嘻嘻搗蛋。一場澡洗完,當大哥的也渾身濕透。一半是水,一半是汗。受了累,母親回來的那頓打照樣逃不掉。弟弟們會小心保留挨打的“罪證”:揪紅的耳朵啦、出血的鼻孔啦、背上的巴掌印子啦……
一大早放完牛回來,已經快上課了。來不及吃早飯,只好舉著母親遞過來的鍋巴飯團,赤著腳就沿著門前小路往下跑,邊跑邊吃,邊抹眼淚。是委屈,辛酸,還是害怕遲到?說不清楚。
曉蘇老師笑著講述這些,我們邊笑邊發出感嘆:唉,當老大都不容易啊。其實,在那個荒寒貧瘠的年代,當老大則意味著更多的付出,甚至犧牲。好在那個倔強自強的少年咬著牙挺了過來,用大哥的擔當與責任,給兄弟們做了值得他們一生仰望的范本。
每逢父親回家,每個人都會心一驚,暗自歷數自己前段時間犯下的過錯,再去堂屋接受父親樹條唰唰下的責罰,在心里警醒自己不可再犯。
管教嚴格的父親、溫良勤儉的母親,以及他們的相濡以沫互敬互愛,都在言傳身教中,給了蘇氏兄弟最好的教育。
認識蘇氏五兄弟的人,無不在介紹時露出欽羨之意。但了解到這些他們成長背后的故事后,也都會由衷欽佩他們身后這兩位平凡而又了不起的老人。
家和萬事興——這是中國人最樸素的治家經驗。這飽含著簡單智慧的經驗一旦由一個家庭推廣到一個家族,其影響和輻射的力量是不容小覷的。
蘇家的文化廣場上,每年都會在油菜花競相綻放的時節準時開一場規模盛大的“清明會”。這一天,不僅僅是族人聚會,家長里短,更是尊老愛幼、家道家風傳承的重要節點。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年一度清明會的召開,曉蘇老師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他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苗,給了蘇家人無限的希望與力量。他用自己的奮斗史和暖人心窩的話語讓他們深信:只要有擔當、肯吃苦、愿奮斗,有什么坎兒會邁不過去呢?在離蘇家老屋不遠的文化廣場上,我看過他和族人們的照片。那一張張質樸親切的笑臉背后,是對生活的微笑與自信,是對山河歲月的知足與感恩。
離開蘇家老屋的時候,曉蘇老師的堂弟蘇順敏先生,這位世紀初南下創業成功、被曉蘇老師譽為“大氣早成”的商人告訴我:他們即將去赴一場特殊的答謝宴。問及答謝什么,他說,多年來他們自發幫助蘇氏家族家境稍稍落后、但又自強不息的人,給予他精神及物質上的幫助。這家人目前已全面脫貧,此次答謝宴即是為感謝曉蘇老師這些發起人而設的。
回望油菜坡上這棟新屋,想起屋旁那面農耕文化墻,那些掛滿農具的墻上,滿是曾經沸騰的樸素日子,不該忘,也不能忘。展出即是一種對歲月、對鄉愁的銘記。
龍洞旁邊的石頭上,是曉蘇老師題的字:留住鄉愁留住根。在五月初的陽光下,這七個字很明亮、很耀眼。
嚴榕,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與鳥為鄰》等。現居湖北??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