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 夏雨
摘? 要:《沉淪》是郁達夫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一部名篇,具體描述了一個日本留學生的心理獨白,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是其創作中最具有涵蓋意義的一部作品。本文則選取“文學是人學”這個角度切入作品,力求從自傳性文體和性苦悶描寫這兩方面入手,通過論述作品對于“文學是人學”觀念的闡述來說明文學發展歷程中“人的文學”的重要性。
關鍵詞:《沉淪》;自傳性文體;性苦悶;“文學是人學”
作者簡介:劉璐(1995.7-),女,漢族,甘肅省定西市隴西縣人,現在伊犁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就讀文學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03
郁達夫的《沉淪》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中的同名小說,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杰出作品。這部作品雖然產生于較早的年代,充滿了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但卻始終貫穿著對于人心、人性的研究。那么其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本文將從自傳性文體、性苦悶描寫和“文學是人學”三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自傳性文體
《沉淪》文體形式是自傳性文體。郁達夫曾在著述《五六年來寫作生活回憶》中談到:“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我覺得作者的生活,應該和作者的藝術緊抱在一塊”。也就是說,他認為在文學創作中,作者要將藝術和自己的親身“體驗”結合起來,走“自敘傳”這條路,這樣才能做到有個性。而《沉淪》就是郁達夫這種創作觀念的實踐成果。小說是郁達夫以早年的留日生活為素材創作的。郁達夫在日本留學的時間是1913年至1922年,也就是說性欲望最為濃烈的青壯年時期他是在日本度過的,而此時的日本正處于思想解放的時期,所以到處都充滿了有關情色的信息。無處不在的情色誘惑對正值青春年華的他自然造成了很大的困擾,而從小就受到的封建道德思想的教育和自身的自卑和軟弱又使他只能壓制自己對于性的渴望,《沉淪》中的主人公“他”雖然非常想接近日本女學生,但卻因為怕羞而不敢上前跟她們多說一句話的表現,就是當時郁達夫自身狀況的真實寫照。后來倍受性壓抑之苦的郁達夫開始用手淫來緩解自己的苦悶,這一點在《沉淪》中也有相關的描寫:“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清晨,在被窩里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發泄情欲的本能欲望與愛護身體的理智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始終在現實生活中始終圍繞著郁達夫,所以他將這種苦悶的感受寫入了《沉淪》:“我怎么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郁達夫在描述日本留學生活時寫道:“于旅社寒燈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間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后的大悲哀”;“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凌,感覺的最深切也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而在《沉淪》中,郁達夫則對此也進行了描寫:“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郁達夫在1917年6月的一篇日記中寫道:“予已不能愛人,予亦不能好色……然予有一大愛焉,曰:‘愛國。”而《沉淪》中“他”的心聲便是:“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吧。”除此之外,在日本留學后期郁達夫還頻繁地進出妓院,他自己就招認說常去找女孩子喝酒,而他的同學錢潮也曾說過:“達夫在名古屋時生活很浪漫,常去妓院。”所以《沉淪》中的妓館經歷也就是郁達夫的親身經歷。由此可見,主人公“他”的生活歷程就是郁達夫經歷過的生活,“他”的心情也就是郁達夫在那時的心情,所以主人公“他”就是郁達夫的化身。文學評論界也認為《沉淪》是郁達夫的自傳體小說:“它(《沉淪》)帶有自敘傳色彩,小說主人公實際上是作家的文學形象,融合了作者生活經歷、思想個性、感情情調,甚至大膽暴露自己隱秘性心理。”所以綜上,整部讀起來都像是一部“自敘傳”。
作為一部“自敘傳”,《沉淪》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主要體現在敘述方式、情感表達方式以及表達效果這三個方面。首先,從敘述者的角度來看,《沉淪》中用的是第三人稱敘述,但是敘述者和主人公“他”之間的關系卻十分緊密,敘述者的情感完全隨著主人公的情感跌宕起伏,主人公的生活經歷也像是敘述者生活經歷的翻版。其次,因為敘述者與作品主人公之間距離較近,其情感表達方式也較為直接,采用了直抒胸臆的方式來表達作者苦悶憤慨的思想感情,例如作品中對于復仇心理的刻畫是一種赤裸裸的呼喊:“復仇復仇,我總要復她們的仇。”最后,在表達效果方面,日本小說家小田岳夫的抒情小說《田園的憂郁》對《沉淪》的創作有著重要的影響,兩部小說都是以自我抒情為主,所以《沉淪》中并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推動小說發展的就只是主人公“他”的情感歷程。郁達夫曾說:“作家對于人物的性格心理的知識,仍系由他自家的性格心理中產生出來的。”所以,“我若要謝絕虛偽的罪惡,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寫出來。”所以郁達夫認為對于自我心境的暴露和剖析就是對于現實黑暗的抨擊和反抗。這種赤裸裸的寫作態度確實使人震撼,并且有刺激人們直面現實的作用,但是僅僅有情感畢竟太過單薄,除非將感性和理性結合起來,才會給人以哲理性的思考。
總的來說,用自我暴露式的寫作手法創作《沉淪》,體現出了作者對于“文學是人學”這一理念的思考和實踐。
二、關于性苦悶的描寫
《沉淪》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關于性苦悶的描寫:主人公在追求愛情和情欲的過程中存在的靈肉沖突。需要注意的是,《沉淪》是以嚴肅的寫作態度在描寫性苦悶,并且都具有冷峻深沉的藝術風格,例如《沉淪》中“他”受到妓女的冷落之后,他便在心里罵妓女說:“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么?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且小說中關于性的描寫都是為了批判現實的黑暗和殘酷。
首先,從靈與肉沖突的角度來看,《沉淪》中的“他”雖然接受了“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傳統思想教育,但是作為一個接受過外國思想影響的青年男性,他仍舊渴望著真誠的愛情,再加上祖國落后羸弱讓他陷入了深深的自卑,自己在抱負上又十分不得志,所以他便將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了情欲上面:“我真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我所求的就是愛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蒼天啊蒼天,我并不要知識,我并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敏感孤傲的個性氣質以及傳統倫理道德觀念對他的束縛卻使他無法找到與異性正常交往的方式,更不敢直接對異性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所以他陷入到了苦悶無法排解的困境當中。到了最后,他只能通過偷窺和閱讀淫誨小說的方式來排解自己的苦悶,但是事后又因此而陷入到了深深的自責當中:“我的腦里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后絕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后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這樣的過程貫穿了他的整個生活,并且一直循環往復沒有盡頭。所以激烈的靈肉沖突就這樣一直貫穿在他的留學生活中。其次,主人公的靈肉沖突是向善的。《沉淪》中的“他”追求的只是生物性意義上的情欲的發泄,其目的是為了讓自己得到短暫的性欲的滿足,例如文中寫道:“然而,每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而讓他產生靈肉沖突的原因則在于他本能和意識的不相容,他的本能使他做出了一些令人不齒的行為,但是他的理智卻對此表現出強烈的抵制:“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地貪起歡來。他的心里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所以他的靈肉沖突主要源自于自身,是源于他對于自己的情欲本能的否定。我們知道《沉淪》中“他”在異國一個人孤苦伶仃的生活,又因為是弱國子民,所以飽受被日本人歧視的痛苦,并且由于舉目無親,最終飽受情欲的折磨卻也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所以最后他只能絕望用自盡的方式來擺脫精神上的折磨。所以總的來說,《沉淪》中的“他”雖然因為追求變態的情欲的發泄,帶來了身體上面的虛弱和自我精神上面的毀滅,最后只能以死亡的方式來尋求自我的解脫,但是在過程中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現實的抗爭,所以他的靈肉沖突都是為了使自己覺醒。
另外小說中的性心理和性意識都是為了抨擊當時黑暗和殘酷的社會現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認為,代表人的本能和基本欲望的“本我”受以現實原則行事的“自我”和以道德原則行事的“超我”的制約,而性本能是“本我”的核心,當它受到現實因素和道德因素的約束的時候就會產生“性的苦悶”。《沉淪》中的“他”就屬于這種情況。“他”本來是一個正直向上的青年,但是社會的腐朽和黑暗卻讓他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和厭倦,當他把目標轉向愛情的時候,傳統的封建道德又牢牢的桎梏著他,讓他的情欲也無法得到現實意義上的滿足,所以最終他只能陷入到“性苦悶”的變態心理當中無法自拔。所以作者描寫“性苦悶”的目的并不單單是為了描寫刻畫主人公的性欲,更是為了向我們說明雖然“五四”時代是一個要求個性解放的時代,但是封建倫理道德和社會黑暗現實卻依然壓抑著人的感情和生命。
所以綜上,《沉淪》描寫“性苦悶”,也體現出了對于“文學是人學”這一理念的深入探索。
三、《沉淪》中的“文學是人學”理念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其重要的理論背景就是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傳入與高揚,所以當時的文學作品普遍具有強烈的人文主義精神。“五四”新文學宣揚的最主要的思想就是反封建,之后新文學的關注點也一直是人,文學家們描寫人的生活,抒寫人的心理感受,提出人的個性解放要求,所有的這些變化這些都顯示出了在中國文學中人的意識的覺醒。而郁達夫就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創作了《沉淪》,因此小說中充滿了人文主義精神,其所表現出的個性解放的主題就是在人文主義的立場上提出來的。我們知道五四時期的創造社一再宣稱:“文學是直訴于我們的感情,而不是刺激我們的理智的創造;文學是玩賞,是感情與感情的融洽,而不是理智與理智的折沖;文學的目的是對于一種心或物的現象之情感的傳達,而不是關于他的理智的報告”。郁達夫作為“創造社”的代表人物之一,也用作品踐行了這個文學創作觀;作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郁達夫的作品中又充滿了濃烈的主觀色調。相較于情節的曲折,他更注重個人情感的表達,因此小說中一直出現主人公吟詠浪漫詩歌的片段和主人公由于憤慨或郁悶而說出的言語。另外,郁達夫的小說中還帶有“五四”時期人的啟蒙文學中注重情感的審美特征,這也體現在他自己所推崇的“生命的文學”中。所謂“生命的文學”,即個體的、感性的文學,將人的本質歸結為一種非理性的生命沖動,并要求文學創作者應該忠實于這種沖動進而創造出真實的自我。由這個概念出發,郁達夫十分注重文學中的人的意識。“文學是人學”的觀念在《沉淪》中的表現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作者細致的描寫了主人公的生活和心理的方方面面,例如主人公生活上所遇到的困境和起起伏伏的心境,這種對于主人公的細致描寫就表現出了郁達夫對于“人”的深切的關注。其二,《沉淪》通過心理描寫暴露出了偽君子們的虛偽面孔和丑惡德行,這說明作者對人的心理進行了深入觀察和剖析,也表現出了作者對于人的關注和思考。
所以我們看待文學與“人”的關系,不能簡單地把它當作是一個概念性的問題,而是要從文學創作實踐的角度去理解它,去探究作家是從什么角度去觀察 “人”、看待 “人”、刻畫加工人物形象的。而人們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和研究,幾乎貫穿在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周作人在“五四”文學革命運動中提出了“人的文學”的理念之后,掀起了一股創作熱潮,而郁達夫就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家。郁達夫處于“五四”時期這個歷史階段,以嚴肅的態度,通過自敘傳的方式,將性欲描寫作為工具,創作出了“人的文學”。具體來說就是,《沉淪》中主人公的個體意識和感性生命的漸漸復蘇,情欲釋放和心理滿足,以及郁達夫對“吃人”禮教和偽君子的抨擊,對于人的弱者本質的批判,都體現出了郁達夫對于個性主義的熱烈追求。郁達夫對于“人的文學”的關注是為了呼喚人性的回歸,即在追求美好的人性的藝術道路上,實現強烈的社會責任,而與他同時期的許多作者也都表現出了同他們一樣的與各自所處時代相吻合的創作特征,例如與郁達夫基本上同一個時期的張資平、許杰、葉靈鳳等人小說中所表現出的批判性。之后一直到新時期,文學界也有大量關于人的探討和創作熱潮,這就體現出了“人的文學”在新的時代仍然在不斷地尋求發展,為自己增加新的內涵。所以無論歷史如何變化發展,文學的本質都是人學,文學創作都會表現出現實社會中鮮活的人和人性。
四、結語
《沉淪》是“五四”期間的一部浪漫主義作品,而這部作品也體現出了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文學思想的繼承和發展。通過對《沉淪》這部作品的探究和剖析,我們發現“人的文學”創作主題應該是文學研究和發展的重要主題之一,并且文學也應該具有傳承美好人性的歷史使命。所以處于新時代的我們也應該將這種文學思想繼續繼承下去,不斷為其增加不同的定義和色彩,讓它成為我們創作優秀作品的不竭動力和源泉,也成為傳播人道主義和美好人性的最佳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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