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KYCX19_2042)。
摘? 要:“比興”是中國詩歌的根本大法,其概念是由漢儒界定的,然自宋代以來,“比興”的研究早已軼出漢儒思想的范圍,在中國詩歌發展過程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更廣泛的意義表達。“比興”手法在古典詩歌中的應用具體表現在以上三個方面:物我同構,引譬連類,主文譎諫,同時也奠定了中國詩歌委婉抒情的傳統。
關鍵詞:比興;物我同構;引譬連類;主文譎諫
作者簡介:劉佳(1995.2-),女,碩士在讀,現就讀于南通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專業,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02
“比興”一語,出自《周禮·春官》:“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詩大序》稱之為“六義”,這里的比、興分訓,與“賦”構成一個話語體系,即孔穎達《毛詩正義》所言“賦、比、興,是《詩》之所用”。然而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只論“比興”,把“賦”作為一種文體來看待,放在上篇“論文敘筆”中。從劉勰開始,“比興”就作為詩歌創作的原則突顯出來,成為重要的詩學話語。
后來在中國詩學話語中,“比”、“興”合二為一,形成“比興”這一概念,其意義更為復雜,但仍然不脫“用相似或相關的事物進行比附”這一基本意義。“比興”可以理解為假托于客觀之物,表達主觀之情。
一、物我同構
鄭玄《周禮·大師》注引鄭眾說:“比者,比方于物;興者,托事于物。”朱熹《詩集傳》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所以說,“比”是“喻”義;“興”在“喻”義之外又兼“起”義,這個“起”不僅是所起之物出現在詩的開端,更多的是所起之物對詩人主觀感情的刺激,形成強烈的共鳴。“興”是人心與自然之物的一種心靈感應,這也是“比”與“興”的區別所在。
“人的生命情態,不是純粹主觀的東西,是在社會的(人際的)、自然的(宇宙的)環境中,作為肉體人、社會人、自然人的整一的現在。于冥冥之中,宇宙間構成了一個大生命場,人與自然的生命節律納入其中,具有同構性。”就是說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人與自然已經形成了一個交相感應的系統。
《詩經》中的先言他物是不自覺的,由物及心,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形成的生命共感。這種“興”是偶然的心靈相通與契合。如見落葉而傷秋,同時感嘆人生的遲暮之年。季節的轉換與人的生命具有某種同構性。鐘嶸《詩品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祗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詩經》中先言他物的生命共感基礎。“興”既是無意識的生命感發,所以更多地表現在自然生活中,所以《詩經》中“風”詩用到的“興”更多,毛傳所謂“興”,“風”詩160篇中有72篇運用到。“興”之本源當存在于民間勞作生活的實踐中。《周南·關雎》開端即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起興,《周南·桃夭》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起興,《召南·麟之趾》以“麟之趾,振振公子”起興等。
早期詩歌的創作是原始先民在勞作中一種自然而然的生命感發,這種情感表達大多是觸物起興,與自然物融為一體。春秋代序,日月不淹,四時的變化與人的生命周期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應關系。正是由于這種關系,自然物的興衰才能在人們心中形成一種重疊,物我同構。后世詩歌在創作中也繼承了這種方法,如曹操《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自然的秋天也是詩人內心的映襯。《古詩十九首·冉冉生孤竹》“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觸物感發,由物及心,以花喻人,暗喻時間流逝,自己也在時光中老去,將女子的悲哀間接地表現出來。
中國詩學話語本身,就是思與詩的渾然一體。“比興”是心與物的交互感發,是一種生命共感。
二、引譬連類
《易·系辭》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中國古代詩歌在“言”、“意”關系上通常存在著言不盡意的缺憾,故儒家以“象”作為中心,構成“言——象——意”所組成的意義表達,使得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
宋朝李仲蒙則說:“敘物以托情謂之賦,情盡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
李仲蒙首先把“比”與“興”從思維過程予以區別;比是索物,是有情之后才去尋找物來比;而興是觸物,先有物才引起情。但應該指出,《詩經》中的興雖有觸物起興的可能,但是所觸之物未必是詩中所興之物。如《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以雷聲響在南山之陽起興,引出了女子對丈夫的思念。這里的起興之物與詩中之情并無關聯。即鄭樵說的“所見在此,所得在彼”(《六經奧論》)。
不論是“以彼物比此物”的“比”,還是“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辭”的“興”,都是心與物之間引譬連類這一思維方式的不同表現。是“詩人感物,連類不窮”的不同途徑。
引譬連類的選擇性,“比”的選擇性更為廣泛,因為“比”是經過理性的思考之后選擇的對象,如《魏風·碩鼠》,用碩鼠來比喻統治者的橫征暴斂;“興”是與自然的融合,直接的觸引,是詩人見物起興,自然無意。如《周南·關雎》,以雎鳩起興,引起下文。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離騷》中的“比興”系統正是基于《詩經》和《周易》的影響。《離騷》的“香草美人”系統正是引譬連類的具體表現。漢代王逸《離騷經序》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構成了一個獨特的象征體系,如《離騷》中屈平向楚懷王感嘆“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以男女之情來比喻君臣之義,這種寫法在后來的詩詞創作中也多有應用。如張籍的《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表面上寫男女愛情,實際上卻是一首政治抒情詩。
“比興”的運用是為了避免意義的過于直白,引譬連類,營造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效果。
三、主文譎諫
主文譎諫,語出《毛詩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這是傳統的“風教”。鄭玄箋:“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主文譎諫一種諷喻的方式,用含蓄、譬喻的方式委婉地表達對政治得失的勸諫,達到溫柔敦厚的效果。
詩歌主文譎諫的原因在于“自書契之興,樸略尚質,面稱不為諂,目諫不為謗。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懇誠而已。斯道稍衰,奸偽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禮,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于是箴諫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詩者以誦其美而譏其過”。專制主義強權政治是中國幾千年來封建制度的特色,君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就導致了在向上表達意見時必須采取委婉的方法,含蓄地議政,“比興”傳統正好適應了這種表達,所以漸漸地形成了“美刺”的詩歌傳統。
《詩經》中有很多主文譎諫的作品,如“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小雅·四月》),“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魏風·葛屨》),“王欲玉女,是用大諫”(《大雅·民勞》)等,都是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創作的目的,采用諷諫的方式來干預社會政治。漢樂府詩多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其中多數作品是具有諷諫意味的。《戰城南》以奇妙的人烏對話,寫盡戰爭的殘酷。《十五從軍征》、《飲馬長城窟》等,均反映出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無限苦難。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悲吟,是對作亂者的強烈批判。王粲《七哀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其所描寫的場面觸目驚心,對漢末軍閥的無情斥責,對民生疾苦深懷同情。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杜甫以詩記史,其詩歌記錄了深重的民生悲苦。其《兵車行》:“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真實地記錄了人民被驅逐到戰場送死的史實,《唐宋詩醇》評為“此體創自老杜,諷刺時事而托為征夫問答之詞。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小雅》遺音也……詞意沉郁,音節悲壯,此天地商聲,不可強為也”。《哀江頭》、《北征》、《三吏》、《三別》等作展現戰火中整個社會的生活畫面和人的內心世界,塑造了飽受離亂之苦的百姓飽滿的形象,同時暗含諷刺。中唐白居易提出了社會詩論的口號“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主張詩歌反映現實,要求詩歌能“補察時政”、“泄導人情”,諷喻美刺,針砭時弊,其《寄唐生》中明確指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創作出大量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社會矛盾的作品,如《賣炭翁》、《秦中吟》、《觀刈麥》等。“美刺”的創作方法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中從未間斷過,即到晚清,詩人的創作中也是褒貶諷刺,諷喻時政。
“比興”手法在古典詩歌中的應用具體表現在以上三個方面:物我同構,引譬連類,主文譎諫,同時也奠定了中國詩歌委婉抒情的傳統,在整個詩歌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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