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約翰·鄧恩在其詩歌中面向各類群體表達了煉金術這一符號的不同內涵。本文運用符號三角理論并結合隱喻三角圖形,通過分析由解釋關聯物的差異引起對象關聯物的不同來解讀煉金術的隱喻所指,其意義的轉變也體現出文藝復興時期社會文化的劇烈變動。
關鍵詞:煉金術;約翰·鄧恩;符號三角理論;隱喻所指
作者簡介:游晶晶(1995.6-),女,漢族,河北省邯鄲市人,天津外國語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在讀。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3
一、引言
文藝復興時期,隨著人文主義思想的覺醒和發展,人們除了相信人本身具有無限發展的潛能外更加注重探索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無論是天文、航海還是煉金術等領域的發展,都是人們在超越自我和探索未知世界的過程中所使用的媒介。以煉金術為例,“在這一時期,作為一項重要的科學理論和哲學思想體系,它為人們觀察物質、了解事物的發展過程和各物質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宇宙本身等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式。”[1]煉金術起源于阿拉伯并于12世紀前開始傳入歐洲,在歐洲最初是作為一門科學而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到16世紀末17世紀初即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復興并繁榮起來。“煉金術的任務就是配制一種藥物或酏劑,使之作用于普通賤金屬時,恢復這些金屬固有的‘體質,將其轉化為完美、高貴的金屬—純金”,因此具有點石成金的神奇功效,即“可以恢復一切生命機體活力,甚至永葆生命存續的‘萬靈藥”。[2]除了用于醫療藥物外,煉金術還為物理學、心理學、精神和宇宙哲學的指示概念提供了全新的解讀視角并在文學界掀起巨大反響,深刻影響了伊麗莎白和詹姆士一世時期的作家,這也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創作打下了深刻的時代烙印。
聲名顯赫的威廉·莎士比亞,本·瓊生,約翰·彌爾頓,約翰·鄧恩等作家和詩人都紛紛以煉金術為題材,從復雜而充滿神秘色彩的煉金過程中汲取營養,并“從中獲取大量的象征內涵”[1],以豐富其藝術創作的表現形式并不斷拓寬其作品的藝術內涵。其中,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提到比賽的秘密就像“煉金術士在追尋哲人石的路上”[1],哲人石指的是“一切事物中不變的、永恒的、統一的等完美元素的化身”[1],莎士比亞相信在煉金的過程可以提煉出永垂不朽的物質。約翰·彌爾頓在《失樂園》中比較了物質煉金術與精神煉金術的不同,同時提到物質煉金術是“哲學家費盡心機苦苦尋求卻徒勞無功”[3]的活動;本·瓊生在《煉金術士》中諷刺了煉金術士對大眾的欺騙;鄧恩在“用煉金術的術語以精神層面的概念來表達上帝對人類的愛”[1]的同時,還在《愛的煉金術》中對煉金術提出質疑和否定的聲音。
二、皮爾斯的符號三角理論及隱喻三角圖形
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先驅皮爾斯在提出符號學理論之前就對符號本身做出明確的界定,他把“符號普遍地理解為代表或表現其他事物的東西,它可以被某人所理解或解釋或者對某人具有一定意義。”[4]在這一定義的指導下,符號可以理解為脫離本體的物質含義,被解釋者用以傳達物質實體背后的精神內涵所表現的事物。作為特殊的象征符號,煉金術在文學創作中“是一種與其對象沒有相似聯系或因果聯系的符號,所以它可以完全自由地表征對象。”[4]因此,煉金術這一意象在不同文本中所表達的意義或關系是獨立于其本身,依附于解釋主體的理解而存在。這一概念引發皮爾斯的符號三角理論,理論提出符號分別是由媒介關聯物、對象關聯物及解釋關聯物三種關聯要素組成。其中,媒介關聯物即索緒爾所提到的聲音或者音響形象的能指符號,它對應于心理形象即索緒爾認為的所指的對象關聯物,但這一符號所體現的對象關聯物必須由不同的解釋關聯物即解釋主體或者解釋意識所理解和接受才能產生意義。此外,解釋關聯物在闡釋者基于各自不同的生活經歷和情感態度在這樣或那樣的關系中映射對象關聯物,但這種關系的建立是約定俗成的、任意的、無理據性的和武斷的。煉金術在鄧恩的不同詩歌中喪失其能指的物質實在性,其提煉過程被抽象為與之相對應的內在特質。“如果一個符號,在它出現的特殊場合是用來指使這樣一個對象,這個對象不是符號真正地憑它的意謂來指示的,而卻具有符號的真正的所指示所具有的某些性質,那么這個符號就是隱喻的。”[5]由此可以看出,煉金術在詩歌中是作為能指媒介來表達隱喻內涵。羅峰認為隱喻的結構是能指和所指的結合體,他把“本體看作是能指(音響形象、語音形式),而把喻體看作是所指(概念、語義內容)。”[6]
結合煉金術在鄧恩詩歌中對于不同社會主體的意義差別而言,筆者在基于皮爾斯的符號三角圖形推斷出,隱喻意義的產生也隨解釋者主體的改變而改變。在隱喻三角當中,作為能指符號的本體體現所指的喻體, 其意義的產生同樣依賴于主體創造的解釋關聯物。此外,解釋關聯物也在反映并不斷豐富喻體的形式和內容。將這兩幅三角圖形重合放置就可看出,符號作為媒介關聯物即隱喻中的本體,它要表現對象關聯物即喻體的意義必須依靠主體的解釋關聯物才能實現。因此,煉金術這一符號除了可以被看做符號之外,還可以作為隱喻中的能指本體而存在,而其所指的喻體含義隨解釋關聯物的改變而改變,與此同時解釋關聯物與喻體之間關系的建立同樣是約定俗成的、任意的、武斷的和無理據性的。與其他作家對待煉金術的單一態度有所不同,鄧恩對煉金術這個曾一度影響整個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藝術領域的活動有褒獎也有貶斥,通過運用皮爾斯的符號三角圖形理論以其衍變而來的隱喻三角圖形,可以看出其詩歌中煉金術的能指符號隨著不同解釋關聯物的差異而產生不盡相同的隱喻所指。
三、煉金術士的煉金術: 精神永恒的隱喻
對于將煉金視為生命的煉金術士而言,他已將自身的存在與金子的冶煉過程合二為一,煉金的過程作為能指的本體不再局限于提煉出純金,更重要的是喻指提煉者身心的凈化過程,最終實現精神永恒的目標。“煉金術的第一階段被稱為黑化或者黑色階段,金屬的靈魂(凡人)淬煉后經反復分解和凝結變為一種稱之為第一物質(世間萬物都源于這份本質)的神秘物質”[1]。世間一切短暫存在的事物只有經過煉金的第一階段即黑化的腐爛或死亡等過程,才能從終有一死的物質狀態中解脫出來并最終走向凈化和永恒。正如煉金術的第一步“黑功”意味著“物質的死亡,是物質實現最終嬗變的先決條件”[2]一樣,事物只有先經歷死亡才是實現永恒的開始。鄧恩在《夜禱,作于圣露西節,白晝最短的一日》寫道:“他毀了我,我被再生自/空缺、黑暗、死亡;不存在的東西。”[7]此處的“他”指生命,從這幾句詩行中可以看出“我”正處于煉金的第一階段。與煉金術從腐化的物質中提取純粹的物質類似,“我”作為煉金術士,為了提煉出永恒的精神和靈魂就必須要接受冶煉黃金般挫骨揚灰的疼痛,這就意味著“我”首先要經歷短暫存世的肉體軀殼的毀滅,這同時也進一步堅定“我”實現目標的決心,而后再經歷一系列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淬滅后才能實現精神永存于世的夢想。煉金術的存在和廣泛流行就是基于打破生命中難逃一死的結局,為了補全這一缺口,“我”寧愿犧牲自己的軀殼,在無盡的黑暗和咄咄逼人的死亡之神的掌控之中涅槃重生,以不惜犧牲一切代價的勇氣和破釜沉舟的魄力來實現一生中最終的精神永恒的向往和追求。
四、戀人之間的煉金術:完美而永恒的愛情隱喻
煉金術在詩歌作品中作為表情達意的符號本體,最后被提煉出的稀世珍寶和不怕火煉的黃金結晶對于戀人這一解釋主體而言喻指完美永恒、經久不衰的愛情。煉金術的原材料石頭是源自于自然界中的化合物,與其他普通石頭一樣富含雜質且構成成分復雜,但冶煉的過程就是從雜質中提取出純凈的物質來達到完美的狀態,鄧恩在《愛的成長》一詩中就提到:“但是,愛情這藥劑—不僅不是純粹的元素/而是混合一切雜質,使靈魂或感官痛苦,/……而是像其他萬物一樣,也是由各種元素構成.”[7]最初萌芽的愛情由于戀人之間相互了解程度不深,相處時間較短而且感情基礎不牢固,在摻雜了不甚了解和關心則亂等各種因素以后,容易使戀人之間產生快樂或者悲傷的情緒,這就正如在冶煉黃金前使用摻有雜質的石頭一樣,“不僅不是純粹的元素/而是混合一切雜質,使靈魂或感官痛苦”。詩人將愛情與煉金術進行類比,相愛的目的也同煉金一樣為了研制出一種神奇的藥劑,這種藥劑會讓愛情與愛人永葆青春和活力并由此進入煉金的第二個階段。這一階段是“白化和紅化,即白色和紅色階段—這一階段分別意味著精神重生的起點和終點”,通常象征意義下指的是“男性和女性的神秘結合。”[7]鄧恩在《贈別:莫傷悲》一詩中通過運用煉金術的能指符號,巧妙地表達出自己與戀人合二為一,靈魂永存:“而我們被一種愛煉得如此精純—/自己竟對她毫不了解—/注重彼此間心靈的證印,/不沉迷眼、唇、手的觸接。/所以我們的靈魂是一體渾然,/雖然我們必須走,但靈魂卻/并不分裂,而是延展,/就像黃金打成透明的薄頁。”[7]詩人提到“我們的愛被煉得如此精純”,他與戀人的愛既然能被提煉說明他們的愛并不局限于世俗的肉體之愛,而是精神上的相互陪伴和慰藉,后兩行“注重彼此間心靈的印證/不沉迷眼、唇、手的觸接”也同樣說明了這一點。“自己竟對她毫不了解”是因為詩人只顧著用盡全力去愛,卻從未想過他的這份愛會如煉金術士苦煉純金一般最終煉成純粹的物質。此外,他們的愛還被提煉得精純則暗含對彼此的愛十分純潔和專一,沒有摻雜任何雜質。詩人也明白他與戀人必須分離,“我們的靈魂是渾然一體的/雖然我們必須走,但靈魂卻/并不分裂,而是延展”,此處的走可以理解為分別,雖然詩人與其戀人不得不分開一段時間,但他們的心仍牽掛陪伴著彼此,從未分開;也可以理解為他們終有一死,即便死去也是擺脫了肉體的束縛,作為煉金的材料,將兩人的靈魂熔鑄在一起,經反復的錘煉打磨鍛造成黃金般圣潔純粹的愛的結晶以流傳百世。
五、普通大眾的煉金術: 虛假的騙局隱喻
隨著煉金技術的流傳和不斷發展,許多心懷不軌之人看到其中有暴利可圖便紛紛參與其中,鄧恩親眼目睹了這一社會現狀便將其寫到自己的詩歌當中,以煉金術的符號載體為媒介,通過描寫冶煉活動的徒勞無功來揭露對于平民百姓而言其背后隱藏的社會騙局。金子的冶煉過程不僅需要提煉者做成千上萬次實驗且收效甚微,更為重要的是要有神的參與才能成功,而神只會出現在純粹干凈的環境下,由此可知,煉金術本身包含一定的不確定因素,所以當它發展到一定階段時,一些虛假的成分就逐漸開始為公眾所知曉。因此,煉金術最初被視為神圣的凈化儀式,后來被不懷好意的煉金術士利用以牟取暴利,成為專為普通大眾設置的騙局。正如鄧恩在《愛的煉金術》一詩中所言:“哦,那全是騙局:/正像還沒有一個煉金術士獲得過金丹,/除了給他懷胎的爐鼎增添點兒光環—/加入他順便熬煉出/某種芳香的東西,或藥物,/同樣,戀人們夢想一場豐富而長久的歡樂,/卻得到一個冬天般的夏夜。”[7]詩人直接以《愛的煉金術》為題,讀者會在潛意識中認為這篇是為了贊美愛情的干凈純粹,忠貞不渝,但詩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看似是以煉金術的勞而無功來諷刺虛偽的愛情,實則是假借其名義來影射當時煉金術演變為蒙蔽勞苦大眾的社會騙局。正如借煉金術士以煉金為由進行招搖撞騙一樣,人們口口聲聲在稱贊也在向往純粹永恒的愛情,但這種愛情就像煉金術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場騙局,因為“還沒有一個煉金術士獲得過金丹”,人們也從未獲得純粹永恒的愛情,一些人只是以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與各類人交涉,然而“戀人們夢想一場豐富而長久的歡樂,卻得到一個冬天般的夏夜”,不可否認戀人間的交涉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帶來暫時的滿足和快感,但不可能變成堅固長久的愛情。詩人雖從戀人寫起,但視角卻不僅僅局限于此,有學者揣測這首詩是源自詩人的失戀經歷,然而筆者認為鄧恩有更深層次的考慮,此詩開篇“哦,那全是騙局”中的“那”既可以理解為呼應題目《愛的煉金術》中的愛情來指明人人夢寐以求的永恒的愛情是謊言而不可信和不可實現,又可解讀為鄧恩意在揭穿隱藏在煉金術其圣潔和高貴面紗下丑陋的欺騙面目。
六、結語
皮爾斯在他的符號三角理論中指出,符號是由:媒介關聯物即本體、對象關聯物即喻體以及解釋關聯物即解釋主體或解釋意識三要素構成的穩定的三角關系。在媒介關聯物能指本體固定不變的前提下,作為喻體所指的對象關聯物在具體語境當中所體現出的不同內涵是隨解釋主體或其解釋意識的解釋關聯物的改變而改變。鄧恩在其詩歌創作過程中熟練運用煉金術的符號能指表征,立足于不同社會群體所產生的解釋關聯物傳達出情況各異的隱喻所指。對于冶煉者而言是精神永恒的隱喻所指含義,戀人之間則體現完美而永恒的愛情隱喻,而在眾多勞苦大眾眼中則演化為虛假的騙局,貫穿其中的則是煉金術在不同階段和時代的發展歷程。此外,如果將煉金術的發展演變過程置于社會不斷發展完善的歷史進程中再次思考就會引發更深層次的探討,煉金術最初作為人們認識和了解世界的一門科學最終淪落為江湖騙子設計的陷阱可以猜測出,本就萌芽于封建迷信的傳統思想下、誕生于封閉保守的環境中,即便曾經歷過發展的輝煌時期,但其非科學性在萌芽之初就早已為自身埋下了滅亡的種子。與此同時,這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出人們更加強調科學和理性,歷史曲折前進的發展規律最終會淘汰掉自欺欺人的提煉黃金的活動,整個社會仍在繼續沿著不同的領域的發展方向進一步探索世界的本質以及人類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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