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比《金剛經》的同經異譯和梵漢對勘,認為經文中“思量”的實際含義并非“考慮;思考”,應將其看做一個述賓短語,理解為“思考其容量”。漢魏六朝時期,復音詞大量出現,“思量”作為其中之一,最初以短語形式出現,結構和用法不穩定,后期在發展中迅速固定下來,作為雙音節詞使用。
關鍵詞:《金剛經》;思量;同經異譯;梵漢對勘
作者簡介:董納(1993-),女,白族,云南人,華東師范大學碩士,研究方向:古代漢語。
[中圖分類號]:H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2
一、引言
“思量”最早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鳩摩羅什翻譯的《金剛經》中也出現了“思量”,讀經者大都默認經中的“思量”是一個雙音節詞,意為“思考;考慮”。有的書更是直接將“思量”對應梵文manas(意;心思)作解釋。江味農先生在講解《金剛經》時說:“‘思是窺測,‘量是度量,言不可以心思去窺測,不可以數目去度量。”對比直接將“思量”看做“思考”或“心思”的解釋,江先生的解釋無疑更準確。通過對比《金剛經》的同經異譯和梵漢對勘,筆者認為該詞應理解為“考慮其容量”更為合適。
二、《金剛經》中“思量”的同經異譯對比
《金剛經》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經典,在佛教史上被多次翻譯,現存六本,分別是:鳩摩羅什譯本、菩提流支譯本、真諦譯本、笈多譯本、玄奘譯本和義凈譯本。其中,以鳩摩羅什譯本流傳最廣。
對比《金剛經》存世的六個譯本,羅什譯作“思量”的部分,在其他譯本中不盡相同:
菩提流支譯為“思量”,與羅什同。
真諦譯作“數量”。“數”作動詞,讀作“shǔ”,“量”為名詞作賓語,“數量”是動賓結構,意為“數得其量”。
玄奘譯作“取量”,義凈譯作“知量”,均是動賓結構的詞語,可謂是最精準的翻譯,既符合梵文原意,同時也符合漢語表達。
笈多譯作“量受取”,笈多的翻譯多忠于梵文原文,“量”提前至動詞前,是受了梵文原本詞序的影響。雖不符合漢語表達,但大致也可看作動賓的結構。
對比同經異譯,“數量”、“取量”、“知量”和“量受取”,“量”均為名詞成分做賓語,可見“思量”中“量”也應作名詞解。
三、從梵文《金剛經》看“思量”
《金剛經》中“思量”主要集中在《妙行無住分第四》,參考黃寶生先生的《梵語佛經讀本》,其梵漢對勘如下:
tat? kasya? heth (何以故)yah(那樣的)subhūte(須菩提) boddhisattvo(菩薩)‘pratisthito(不住著)dānam(布施物)dadāti(給)tasya(他)subhūte(菩提須)punya-skandhasya(功德的聚合;功德藏)na(否定詞)sukaram(容易)pramānam(量)udgrahītum(舉起;受持)
【羅什譯】何以故?若菩薩無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
【菩提流支譯】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聚不可思量
【真諦譯】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無執著心行于布施,是福德聚不可數量。
【笈多譯】彼何所因?若善實,菩薩摩訶薩不住施與彼所,善實,福聚不可量受取。
【玄奘譯】何以故?善現,若菩薩摩訶薩都無所住而行布施,其福德聚不可取量。
【義凈譯】何以故?由不住施福聚難量。
【今譯】為什么?須菩提啊!不住著而布施的菩薩,他的功德藏的量難以被知曉。
通過對梵語文法的分析可知,復合詞“功德的聚合”(punya-skandhasya)的語法范疇是陽性單數屬格,在句子里作中性單數業格“量”(pramānam)的定語。“受持;舉起”(udgrahītum)為動詞不定式,這里也可以理解為“把握;得知;獲得”。這一部分要表達的是:不住著相而布施的菩薩,他(菩薩)的功德的聚合的量不容易把握。所以,“思考”真正的對象是“量”。
如果把譯經中的“思量”當做一個復音詞理解為“思考”義的話,“思考”或“受取”的對象就變成了“福德”而非“量”,這與梵文原義不符。
tat(它)kim(何如)manyase(思維)subhūte(菩提須)sukaram(容易)pūrvasyām(東)di?y(方)ākā?asya(虛空)pramānam(量)udgrahītum(舉起;受持)
【羅什譯】須菩提!于意云何?東方虛空可思量不?
【菩提流支譯】須菩提!于汝意云何?東方虛空可思量不?
【真諦譯】須菩提!汝意云何?東方虛空可數量不?
【笈多譯】彼何意念?善實,可前方虛空量受取。
【玄奘譯】佛告善現:“于汝意云何?東方虛空可取量不?”
【義凈譯】妙生!于汝意云何?東方虛空可知量不?
【今譯】你認為怎樣?須菩提!東方虛空的容量容易得知嗎?
該句梵文原意為:“東方虛空的容量容易得知嗎?”句義中“考慮”的對象是“容量”,“虛空(ākā?asya)”作為陽性單數屬格,只是修飾“量(pramānam)”的定語。將“思量”理解為“思考”,該句被理解為“東方虛空可以去思考嗎?”,“思考”的對象變成“虛空”,與經典原義不符。
如上文所述,《金剛經》中的“思量”不表示“思考”,那鳩摩羅什怎么翻譯“思考”義呢?同樣根據梵漢對勘,筆者發現經文中“不可思議”的“思議”對譯梵文的“思考”:
(1)須菩提!以要言之,是經有不可思議、不可稱量、無邊功德。——《金剛經·持經功德分第十五》
【梵文】:api tu khalu punah subhūte ‘cintyo ‘tulyo ‘yam dharmaparyāyah
其中,acintyo 一詞意為“不可去思考的”。a表否定,cint 意為“想;思考”,羅什翻譯為“不可思議”。
可見,鳩摩羅什譯《金剛經》中“思量”與“思議”分工十分明確,“思量”對譯“pramānam udgrahītum ”,而“思議”對譯“acintyo”,不出現混譯。
四、羅什譯經中“思考”義的翻譯及“思量”的使用情況
“思量”在羅什譯經中使用頻率很低。據考證,羅什于弘治四年開始翻譯經書,弘治四年完成的經書有:《坐禪三昧經》(弘治四年)、《阿彌陀經》(弘治四年二月),《彌勒下生經》(弘治四年二月),《賢劫經》(弘治四年三月)、《思益梵天所問經》(弘治四年十二月)、《金剛經》(弘治四年)等。 這些作品中幾乎不出現“思量”,而多用“思”、“思惟”、“思議”、“思念”來翻譯“思考”義。如:《坐禪三昧經》中,以“思惟”譯“思考”;《阿彌陀經》用“思議”表示“思考”義;《彌勒下生經》中,用“思惟”表示“考慮”義;《賢劫經》中,用“思念”、“思惟”和單音節詞“思”表示“思考”義。例證如下:
(2)一心思惟生滅故老死滅,有滅故生滅,愛滅故取滅……——《坐禪三昧經》
(3)如是思惟不令外念,外念諸緣攝之令還,是名生忍。——《坐禪三昧經》
(4)舍利弗。如我今者,贊嘆阿彌陀佛,不可思議功德之利。——《阿彌陀經》
(5)汝等眾生,當信是稱贊不可思議功德一切諸佛所護念經。——《阿彌陀經》
(6)汝等比丘,當思惟無常之想。——《彌勒下生經》
(7)阿難,汝還就坐,聽我所說。彌勒出現,國土豐樂,子弟多少。善思念之,執在心懷。——《彌勒下生經》
(8)心思眾生由犯穢行墮在惡趣,為之愁悒愍傷雨淚,是曰一心。——《賢劫經》
弘治四年十二月譯成的《思益梵天所問經》中“思量”僅出現三例,且這三例均可釋為雙音節詞,表示“考慮;思考”。除此,仍多用“思念”、“思惟”和“思”表示“考慮;思考”義。
(9)當知是人能善思量起于善業。——《思益梵天所問經》
弘治五年及以后,“思量”的出現頻率增多,用于翻譯名詞和動詞的“思考”,此處不再舉例。
當“思量”用來表示“思考”后,羅什換用“不可計數”、“不可稱量”來表示“受取量”,如:
(10)其佛國土以閻浮檀金琉璃為地,純以菩薩為僧,無諸魔怨,所須之物應念即至,佛壽無量不可計數。——《思益梵天所問經》
【同經異譯1】:以斯光明而照菩薩因作佛事,其佛國土無有魔事無所妨廢。佛言迦葉:又彼如來壽無有量。——《持心梵天所問經》(竺法護 譯)
【同經異譯2】其佛國土閻浮檀金琉璃為地,純菩薩僧,勇猛降伏諸魔怨敵,所須之物應念即至如兜率天,佛壽無量不可計數。——《勝思惟梵天所問經》(菩提流支譯)
“思量”在羅什的譯經中經歷了從無到有、從詞組到復音詞的變化,這一變化過程十分迅速。
中原典籍中,“思量”較早出現在魏晉時期寫就的《三國志》中,意為“志趣和氣量”,這一用法在雖然少見,但在清代的作品中也有出現:
(12)黃權弘雅思量,李恢公亮志業……咸以所長,顯名發跡。——《三國志·蜀志·黃權傳評》
(13)怎麼今日就這樣驕其妻妾,思量高尚?——《一片石·宴閣》(清·蔣士銓)
后世的文獻中,“思量”固定為一個復音詞,表示考慮、商量、想念、相思、心思等意義。
五、結語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思量”一詞或成詞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由短語發展而來。在成詞之初,可能有三個用法:一個是表示“志趣與氣量”的聯合短語;一個是述賓短語“思考其容量”;還有一個是聯合式短語“思考和衡量”。
根據語料庫信息,我們大致可推導出這三個用法出現的時間先后,第一個和第二個用法出現的時間較早,第三個意義出現時間相對較晚。
第一個意義雖然少見,后世文獻中也有所保留;第二個用法如曇花一現,很快就消亡了;而第三個結構與意義逐漸固定,發展成了“思量”一詞常用的“思考”等義。
“思量”由詞組變成雙音節詞的過程,也大致體現了中古時期復合式復音詞發展的規律之一:詞組—固定結構與意義—雙音節詞。
參考文獻:
[1]《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1994.
[2]丁福保.佛學大詞典[Z].上海:中國書店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