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麗紅

張學良

蔣介石
面對“九一八”事變爆發,身為東北最高行政長官的張學良和南京政府最高行政長官蔣介石均采取了一系列的應對策略。這其中既有對當前事態的處理反應,又有較長期的戰略籌劃,而遠非此前為人們所熟知的張、蔣共持的“訴諸國聯,不予抵抗”的一種策略。即使在執行“訴諸國聯,不予抵抗”的框架下,二人仍然存在著尖銳的對立。
為應對“九一八”事變這一突發事件,張學良采取了如下措施:1.制定軍事方針。電話指示留守的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參謀長榮臻“尊重國聯和平宗旨,避免沖突”。2.召集部屬商議對策。連夜召集東北軍高級將領于學忠等人商討對策,強調聽命中央,避免沖突。3.及時通報中央,告知事變詳情。9月19日晨8時,接榮臻電報后,即將“九一八”事變詳細經過及東北當局交涉經過轉述國民政府并通電全國。9月23日,特派萬福麟、鮑文樾等人到南京與蔣介石會晤。4.與日本展開直接交涉。“九一八”事變當夜,即命令榮臻“速與日本顧問妹尾、柴山向日方高級將領交涉制止軍事進攻”。5.接見媒體,重申不抵抗政策。6.將政治中心遷移至北平,以保存東北政治集團。7.多方奔走,希求理解。9月24日,赴英美法三國公使館,訪見各國公使,詳細通報“九一八”事變,并陳述此后方針,要求諒解。
針對事變,蔣介石也從多方面著手應對事變:1.對張學良下達指示:“沈陽日軍行動,可作地方事件,望力避沖突,以免事態擴大,一切對日交涉,聽候中央處理。”2.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處理方針。主張一面以日軍侵占東三省的事實,先行向國際聯盟與非戰公約簽字各國申訴,并于國內必要口岸及首都加緊警衛;一面謀求與粵方妥協,擬派陳銘樞赴粵斡旋。3.向日方提出緊急嚴重抗議。要求日軍立即退出占領區,恢復原狀,并保留進一步提出正當要求之權。4.向國聯報告事件真相,請國聯主持公道。5.向國民黨員和國民發出通告,表明勿作激烈之舉動,等待國際解決的立場。6.向粵方發出呼吁,欲消除黨內嚴重沖突。9月21日,蔣介石回到南京,議定與粵方停止軍事行動,敦促胡漢民即日視事。7.下令加強淞滬防衛。8.調整機構設置。設立“特種外交委員會”,在非常時期討論和決定外交事務。
張學良、蔣介石在“九一八”事變發生后分別做出的這些應對策略涉及政治、軍事、外交、輿論宣傳等多個方面。張、蔣二人的言論和行動,反映了他們的對日思想和精神。
通過比較研究二人的應對策略我們會發現:
1.無論是張學良還是蔣介石對“九一八”事變都有清醒認識和判斷,均認定日本人要發動大規模的武裝戰爭。張學良馬上意識到“這次挑釁的舉動,來勢很大,可能要興起大的戰爭”。蔣介石也在日記中寫道:“日人對我東北之心理,寧使其東京或日本三島全毀,絕不愿自動退出東北。”“日本之如此處心積慮,乃亡我中華民族。”
2.張、蔣二人所持的“聽命中央,不予抵抗,述諸國聯”策略是共同的認知,不存在誰服從誰,誰默認誰的問題。但二人采取同一應對策略的出發點和目的性卻有很大差異:張學良欲將事變視為全國事件來解決,希望全國抗戰;蔣介石只是想把事變作為地方事件來解決。“九一八”事變后,已意識到“要興起大的戰爭”又長期具有“恐日”思想的張學良明確表明“我們必須以全國之力赴之,始能與之周旋”的主張,所以他才會有接連報告中央,及時通報情況,派人親自前往南京聽候蔣介石指示等一系列依靠中央的舉措。而蔣介石卻不同,他不僅欲將“九一八”事變作為地方事件來處理,而且大有利用事變來“統一”東北的企圖。在他看來:“東北在‘九一八’事變前,僅名義上歸屬于國民政府,而軍權政權,儼然獨立,至少可以說非革命勢力范圍以內之地。”基于這種思想,蔣介石在其應對策略中遠非張學良般積極與日本駐華機構進行交涉、與英法美等多方聯系,爭取他們從中斡旋,而是消極地一味依賴國聯。可見,“各懷心腹事”的張、蔣二人從各自不同的目的出發,即使一時采取了客觀上相同的應對策略,但注定要走向分裂和對立的道路。
3.比較張學良、蔣介石的應對策略,我們還可發現,兩人在對輿論掌控方面有著巨大的差異。“九一八”事變發生后,張學良在揭穿日本污蔑東北軍襲擊南滿鐵路,“故日軍施行追擊”謊言的同時,多次在公開場合反復宣揚“不抵抗”主義,甚至有“北大營我軍,早令收繳軍械,存于庫房”,“盡任日軍所為”的夸張之宣傳。其初衷是以此博得國際社會的關注和同情以期待國聯的干預。但卻因此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反感和國內各界的一致譴責,招致了“不抵抗將軍”的罵名。而精于謀略的蔣介石則不同,盡管他也抱著“不抵抗”主義的圭臬,但無論是在指示、文件、文章、演講中,他自始至終未使用過“不抵抗”一詞,甚至唱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調,蠱惑民眾團結一致,聽從政府,并乘機與國內粵方等反對派達成妥協,化解黨內的嚴重危機。
總體而言,張學良、蔣介石面對突發的“九一八”事變,在處理危機的策略過程中態度是積極的,但是由于他們都主動“放棄抵抗”這一最根本的原則,致使東北乃至中國由此陷入深重的民族災難。
“九一八”事變后,盡管張、蔣都采取了一系列的處理措施,但以“不予抵抗,訴諸國聯”為核心的策略最終導致日軍長驅直入。面對日軍的得寸進尺,加之蔣的外交手段未見成效,張學良焦慮萬分。他擔心再事拖延,“更不利于我”,遂向蔣提出了希望采取有效措施對日“速行了結”的策略主張。
張學良提出對日“速行了結”的策略主張共有三次,首次是9月23日,張學良派萬福麟、鮑文樾赴南京晉謁蔣介石時提出的。第二次是在10月初。當時國聯根據中國的提議限令日軍于10月14日以前撤兵,而日本卻以先談條件后撤兵相威脅并派遣大批軍艦到達上海。為此,張學良多次致電南京政府,再次希望速行了結。第三次提出是在10月13日,顧維鈞、蔣作賓電告:“日本政府提出對華要求五項大綱”后。張學良雖然清楚這是日本內閣藉軍人強梁之勢,欲求克遂其對東北不當權利的要求,但他卻認為這時亟應忍痛接受,可以迅速解決問題,否則事態愈延長,中國必然愈吃虧。再次提出希望“速行了結”。張學良三次提出的“速行了結”主張,均遭到蔣介石的否定。
盡管蔣介石對“速行了結”的否定提出了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質有著深刻的內外因素。內因是基于蔣介石骨子里形成的對日本國力判斷。在蔣介石看來,中日兩國國力、軍力相差懸殊,如正面抵抗,甚至三日即可亡國。所以面對強敵只能做長遠打算,當下只能是“準備打仗”;外因則在于,“九一八”事變時,國民黨正處于寧粵對峙期間。蔣介石因處于政爭漩渦,處境艱難。一方面蔣欲借事變之機削弱東北實力,達完全掌控之目的,另一方面,也幻想暫時犧牲關外來換取關內的統一。
蔣介石認定:“未有國不統一而能取勝于外者,故今日之對外,無論用軍事方式解決,或用外交方式解決,皆非先求國內統一不為功。”這也正是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思想根源所在。蔣介石反對張學良“速行了結”的策略,最終造成了軍事與外交上的雙重被動,不僅使東北成為“長期抗日”的犧牲品,最終也遭致全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災難。
與蔣介石一味依賴國聯主張不同的是,張學良雖在當時接受并采取了訴諸國聯的主張,但他對提交國聯明顯缺乏足夠的信心,張學良在“九一八”事變后曾極力主張“速行了結”,其核心就是主張對日直接交涉。最終目的是希望通過把責任歸于日本軍部,利用日本政府和軍部的矛盾,爭取政府制止軍部的行動。在張學良看來,有條件地接受日本直接交涉,不失為暫時制止日本繼續侵略東北的一種外交策略。
遺憾的是,蔣介石沒有采納他們的建議。蔣介石之所以反對“直接交涉”,一方面是認為:“如果我中央與日本直接交涉,或令由地方交涉,余斷其必無良果。”另一方面則是迫于民間輿論壓力。上海《申報》連續發表時評聲稱:“中國實在無直接交涉之可能與必要。”在外界輿論的壓力下,蔣介石始終不敢主張與日交涉,而是強調日本先撤兵后交涉。
如果說“九一八”事變“不抵抗”是錯誤的決定,那么“不交涉”也是錯誤的決定。“不抵抗”使日軍中的強硬派能夠迅速造成既成事實,氣焰更加囂張;而“不交涉”則使“日本政府內的緩和派不能抬頭”,問題日益僵化。其實“九一八”事變發生時,關東軍的軍事行動并沒有得到日本國內各種勢力的全力支持。后來伴隨著關東軍在戰場上不斷擴大戰果,包括天皇在內的整個日本才倒向了軍界。
軍事上盡量不沖突,這個在1931年10月以前張、蔣二人對此并沒有異議。但是隨著對日希求“速行了結”及“直接交涉”努力的失敗,使張學良逐漸從“不抵抗”的痛苦中猛醒,提出“至萬不得已時,亦只有采取正當防衛以保持國家之人格。” 1932年1月7日,張學良發表《告北平各校同學書》,表示保證“不屈服,不賣國,不貪生,不怕死”。同一天,又致電退守灤州的東北軍拼死抵抗。面對日軍的進攻,他開始主張武力收復失地。
就在當此之際,蔣介石卻于1932年1月21日,發表了《東北問題與對日方針》一文,文章中,蔣介石提出了“不絕交”“不宣戰”“不訂割地之約”“不簽喪權之字”,而可以“訴之九國公約于非戰公約”和“對日交涉”策略。蔣還一改此前反對張學良對日“直接交涉”的態度,主張“在不損主權之范圍內,對日交涉可也”。但他卻堅決反對對日宣戰,向國人呼吁“萬不可逞一時之快心,輕言絕交宣戰,而斫喪我四萬萬人民與中華民族之命脈”。
“一·二八”事變后,蔣介石在“四不”方針的基礎上又提出了“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新策略。這是因為上海是蔣介石統治的核心所在,也是其經濟利益最重要的來源地,對于日本占領上海、危及其統治并威脅其經濟命脈的舉動,他是絕對不會容忍的。
通過分析我們不難發現,蔣介石“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策略只是“不抵抗”的翻版,因抵抗有“不宣戰”做前提,交涉以“不絕交”為底線。其實質仍然是設法依靠國際干預,盡快停止上海戰爭,所以“積極抵抗”很快變成了積極求和。1932年5月,中日雙方在英法美等國公使的斡旋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上海停戰協定》。事實證明所謂“抵抗”的核心依舊是“不宣戰”。
至此,張學良與蔣介石的分歧日趨公開。1932年8月,張學良密告其親信準備在1933年元旦出動東北軍,首先奪回錦州。但蔣介石卻對此警告張學良:“要相信外交制止,軍事行動容易引起誤會。”從而否定了張學良的行動計劃。張學良表面服從,內心實為不滿。他已決心徹底拋棄“不抵抗”政策,與日決戰。1933年1月8日,張學良在為山海關事件舉行的中外記者會上表示了對日抵抗的決心,他說:“各國之和平運動今已無效,我們為爭民族的生存,只有拿我們的血肉,我們的生命來維持和平來保障中國,再無別法了。”1933年1月18日,張學良與閻錫山、傅作義等人聯名發表通電提出:“惟有武裝自己,舍身奮斗才是救國圖存之計。”1933年2月19日,張學良在給南京政府的電報中再次闡述了必須用武力自衛的主張:“我們越是委曲求全,他們越是得寸進尺,現在我們的忍耐已達到極限,武力是自衛的唯一方法。”
熱河抗戰來臨之際,蔣介石僅僅命令張學良在熱河防守,而自己卻留在江西剿共前線。只派了陸軍大學校長楊杰代其前往北平,協助張學良。后來迫于輿論壓力,他才不得不在1933年的2月下旬命令中央軍北上。然而蔣介石并無對日作戰的決心,聲稱:“我雖到北方,但一刻也不會忘記江西匪患。”表示此時對日:“滯延時日,仍我之上策。”對張學良為熱河危急要求籌定大計的電報,蔣介石竟然表示:“成敗存亡,聽之而已。”熱河抗戰失敗后,其后的長城抗戰也以《塘沽協定》的簽訂而宣告失敗,標志著蔣介石堅持“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不宣戰”策略徹底失敗。
歷史證明,“九一八”事變后,中國最有權勢的蔣介石與張學良,其對日策略中既有相同之點,又有實際相左之處。隨著日本侵略益深,他們的策略分歧愈大,并最終走上相背的道路。但無論如何,他們策略的基點始終沒有超越“不抵抗”的范疇。其實,張學良和蔣介石都從“九一八”事變中得到了教訓,尤其是張學良逐步反思并拋棄了原有的策略,毅然發動了逼蔣抗日的西安事變,完成了自己從“不抵抗將軍”到“民族英雄”的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