桮小麗：繡花里的俗常世界

尹忠華

曾對全國30個省、直轄市、自治區刺繡項目進行田野調研的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人類研究所李宏復，對桮（bēi）小麗民間刺繡給予高度關注，不只是刺繡技藝的針法與圖樣，更令她深感興趣的是桮小麗口中那娓娓道來的俗常世界。在桮小麗的口述中，有不同于“紅配綠唱大戲”的新鮮祈福，也有“看花容易繡花難”的實踐真知。在一次非遺展示活動中，我邂逅了桮老師，便有了這篇口述整理稿。

“隱姓埋名來到桮家溝”

據奶奶在世時跟我講，我們老祖宗那一代不姓桮。為了躲避災難，讓大伙活下來，隱姓埋名來到四面環山的彰武縣葦子溝鄉業喇嘛村桮家溝，這個“桮”字是特意造的字。

我姊妹仨，納鞋底都是我姐的活。我體弱，拽啥拽不動，做鞋面這種輕巧不費勁兒的活兒就是我的了。我小妹從小接觸刺繡，補繡做得挺好，但她沒堅持下來。我小妹和我姐沒有我繡得好。

我媽有自己的繡花笸籮，她用的剪子不讓我們動，怕給她使喚不快（鋒利），她放到高處不讓我們夠著。我們5歲前，母親不讓拿針，只是讓我們做一些小娃娃，給小娃娃做小帽子、小衣服、小兜兜，來回練針法。那時只練一個針法，把大娃娃、小娃娃做一排，放在小盒里擺上。做完小娃娃，有時候就給小孩擺家家玩了。

我1963年出生，七八歲時候，趕上知青下放，我自己繡的東西就開始和知青互換。我剛上小學時，記得過年過節，我媽做完小紅衣裳，我就繡兩排小玫瑰花、小梅花，那時候根本不用太彩色的線，只用白色的，開始時拿冰棍換，后來回城又用暖瓶、小蘇打等一些生活用品來換，有時候知青直接拿粗的毛線讓我往毛衣上縫花。

我十來歲開始繡枕套，繡前程似錦之類的。六七十年代以后開始繡洋枕頭，都是前程似錦、花好月圓這些紋樣。我不上學，小衣裳、小襪子、剪鞋樣，都會做。剪鞋樣就是拿拃量，裁衣服也是，母親告訴我先拿拃量量脖子多大，擱手比劃先畫個半圓，剪個紙樣，比劃差不多就一剪。

后期就是親屬之間需要什么我就繡，像坐墊、棉襖棉褲更不用提了。冬季冷，自己家做的門簾，我也繡個花上去。一直到我結婚，家里活兒全都我一個人做。

“紅棉襖綠棉褲，越過越富”

一開始學刺繡，我最早接觸的是貼補。小時候我們家比較困難，冬天都靠穿棉襖棉褲保暖。母親就把孩子們穿破的襯衣襯褲剪上各式各樣的蝴蝶形，從里到外繃好幾層，雖然冬天時外邊會穿得很埋汰，但過年前撕掉外邊繃的幾層，里邊的棉褲又是新的。我姐比我長四歲，她上學時我在后邊跟著，她身上大紅大綠的各式圖案，就是貼補繡。這往好了說是為了保護衣服的完整，實際上是窮啊！

還有一種針法叫貼繡，就兩種顏色，白與藍。顏色太多了就像補丁似的，你看我這貼塊紅的、貼塊綠的，再貼塊黑的，那就是補繡。貼繡用在睡覺使用的被上，小孩出生前由母親來做，“九個石榴一只手，牽著爹娘手，活到九十九”。九個石榴需要找九個女孩來繡，這個手由自己的母親來繡。

講到小孩，親戚里往的送禮品，“姑姑鞋、姨姨襪、舅媽送個大劈叉”，“大劈叉”就是開襠褲，姑姑送鞋必須繡帶眼睛的，寓意小孩走路不踩臟東西，襪子也得繡帶眼睛的，褲子也得繡上花。

我結婚時候，我媽還給我做了一個“紅棉襖綠棉褲，越過越富”，就是希望我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幔帳也是，上邊的幔帳都是綠的，綠色就是對女兒的期待和祝福。

人生禮儀的每個階段都有刺繡作品和習俗相伴。比如祝壽的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松壽延年”，都是這類的。

再有一個重要階段就是死亡了。聽奶奶講，有條件的人家不忌諱，先把棺材抬進來，膽大的先趴趴試試，是“進才進才”的意思。壽衣有的是自己做，有的是兒女做。鞋碼必須得大，后面還得豁個口，怕腳不好穿。

“心靈手巧是萬人奴，什么不會是活菩薩”

奶奶跟我說過，“心靈手巧是萬人奴，什么不會是活菩薩”，意思是你會什么就挨什么累。但我奶奶也說了，你學了一技之長，以后終身受益。我本身就喜歡、愛好這些東西，所以就把精力全都投入進去，五十多年來一直都做刺繡。

刺繡的技法非常多。比如補繡，藍的、綠的、粉的、紅的，小孩、石榴、荷花松脂顏色多了，逐漸增加，給它補到一起叫補繡，一般被蒙愛用那個。除了補繡、貼繡，還有挖繡（音）。我給袖頭這摳下去一塊，就是給他直接摳下去，整個小蝙蝠，按現在說陰雕和陽雕的關系，小蝙蝠形狀出來了，然后往里窩成邊，底下再做個底料，這是最簡單的說法叫挖繡。有時候衣領還有墊繡，把剪紙的紋樣貼到里頭，然后再把這個紋樣繡制在里頭，叫墊繡。包繡是填充棉花那種，這紋樣包一層棉花，包成了是墊繡，墊繡上面還有畫繡，有很多作品，像小孩包完以后開眼睛、開鼻子。畫繡是幾種針法結合在一起的。總的來說常用的技法有貼、補、挖、墊、包、畫等等，得幾十種。

常用的還有堆綾、盤接、納紗、納錦。不管是紗布，還是帶孔的布料，全鋪滿的叫納錦，如果漏地的叫納紗，不分斜針還是其他的。倒三針一般都用在荷包上，比如封這口，圓形抽完針以后倒三針，第一美觀，第二固定上一針兩針三針，間隔一個段然后一針兩針三針，依次往下排，這叫倒三針。還有狗牙針，狗牙像鎖針口一二三往上排，要不中間的長，兩邊的短，像狗牙似的。

想起狗牙，如果繡的好了，奶奶會說“繡得不錯，這遠看一朵花，近看像貓抓”，繡得好會表揚你，像貓抓就是繡得不好。還有“遠看一朵花，近看小狗在齜牙”，就是沒繡好。為啥說小狗在齜牙，里針外針不齊，沒按一條線走，有的出格了，小狗牙不就那樣嘛。真是“看花容易繡花難”。

我們繡工就是跟著天時地利轉，奶奶總說：“長五月、短十月，不長不短整七月。”家里的衣鞋帽襪都得用手針縫制，早上亮天就起來干活，起早貪黑的。等收工前奶奶會說“雞上架、狗進窩，看看哪家巧女還在做活”。因為雞和狗特別敏感，天氣不好時早早就進架了。等狗進窩了呢，可能天又黑了，看不著了，不能再繡了。

我們繡的枕頭頂上有三絕，有銀鷺、有日出，畫面超漂亮。就像母親春聯說的那樣，“春山春水春日頭，春人春草放春牛，春花開在春園內，春鳥唱在春枝頭”。我母親是大家閨秀，一邊繡一邊背出好多這樣的詩句。這些詩情畫意是我平常無奇生活中的點綴，也是母親給予我的財富，我要把它傳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