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閑情同此涼熱
我一向把讀書看作是消遣,年齡越大就顯得越“閑”,很少在翻閱中寄托什么,更談不上什么學習了。
若是手邊有一杯茶就更體現閑情了。
我喝茶或弄茶是近幾年的事,每天早上,在廚房和衛生間轉了一遍之后,就燒水泡一壺茶放著,至于喝什么茶,不太講究,有啥喝啥。與其說想喝茶,還不如說,跟人學著喝,學著喝的意思是至今還沒把茶喝出個好來,說是提神,說是養顏,說是減肥,說是防癌,其實我看中的是情致。那個秋天,我雇一力工把買的土豆扛家去,那人的包里也裝個茶水罐呢,是情致?也算吧,總比喝生水的講究些。
讀書肯定是情致了,于是我就常泡上一杯茶,讓它與書為伴,跟我是否口渴沒啥大關系。既然是這樣,茶的好壞就不那么重要了,我的原則是有色,透明,葉子最好是完整的,綠顏色更好,別太苦了。
學著喝茶,是因有一常州的朋友一到時令總寄些茶來。有朋友聚我便帶茶,既不花錢又顯得有幾分雅致。最近讀周作人,他寫道:“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地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
有書就該有茶,不是茶行嗎?啤酒行嗎?可樂行嗎?咖啡好像可以,但讀幾個小時書,不能喝幾個小時咖啡的,咖啡喝多了有很多壞處,中國的胃能裝多少?茶就行了,中國人喝茶是世界的祖宗,特別是在南方,泡茶是生活,是每天的必須,到茶館帶本書也是有的。記得到蘇州開會,一桌子好菜只是沒有酒,人手一杯清茶,沒酒也能坐上幾個小時?我這個東北人不會吃了。
茶除了喝還好看,比如車云山的信陽毛尖,這種茶不但要聞、品,還要看。在水中針一樣垂直,綠葉慢張,一大一小如母子狀,水不動時還上下游走,左右漂移,如船似花……人說這叫茶舞。有人說最美麗的茶舞是”青山綠水“,苦丁茶的一種,先放水后放茶,水不動時茶葉開始變化,將一種儀式展示給人。
我說,茶是書的伴兒,可人是茶的伴兒。“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這種情況,我也常有,只是聊的也都是書上寫的事呀。
翻書,品茶,今天我的“茶食”不是干果,不是杏脯,也不是三兩甜食,是周作人先生的《喝茶》。文章里的喝法是南方式的,伴著潮潮的竹響雨鳴,東北人的牛飲,他看見過嗎?
說茶是讀書的伴兒,那是我的看法,其實喝茶本身已經是橫穿古今的文化了,說書是茶的伴兒也不為過。我讀到過這樣一則軼事:一販茶巨商,有一天忽覺掙錢無趣,便到江南的一古鎮茶鄉建起宅院,其青磚褐瓦,翠柏朱門,云紋的上馬石刻著大大的“心安”二字。棄轎,有馬拴庭,銅籠口,銀鞍鞒,走起來紫鈴在響。自覺對茶的感受有云外之境,豎一風旗,邀天下懂茶者品茗盤道,有斗茶者更好。月余無人上門,均知其莊主茶之道深不可測,其茶之奇絕亦世間少見,怯。不日,有一落魄者上門,乞食并討杯茶喝。送上,只茶不飲,面顯被羞之狀。莊主閑無事,也覺這人似懂茶,親自出屋泡珍茶一杯,觀其動靜。
“水不行,可打其鎮前靈水河的第三層浪花。”
照辦。
“炭不行,用三年的榨木,少許香樟青枝。”
換。
三泡之后,來者大悅,遂從懷中取一茶壺:“用這再泡一試。”
主客共飲。莊主沉吟許久:“我可用此宅院換你這把壺嗎?”
來者大笑:“非這把壺,我不至于落此地步,同我換壺的宅比,你這也算宅嗎?”
讀《煙草史》
我的家族里幾乎沒有吸煙的,我吸。
我最近在戒煙,戒煙開始的第一項工作是抽出時間在想,我是怎么上癮的?曾經是個好孩子,小時候就知道吸煙是惡習,有鼓搗煙的伙伴兒,我都離得遠遠的。那我是怎么染上這種惡習的呢?想的時候又點著一支煙。
記得上學的時候,同寢有一個家開食雜店的同學,每周回家都帶回一盒煙,他本身也不吸煙,帶著玩的,于是就常分給我和現今的小說家何凱旋。因為我們都不會,分的時候僅僅是客氣,一般不吸,可要是三人在寢室喝酒的時候那就不一樣了。
是從那時開始的嗎?在戒煙時段,我躲開那個想戒煙的自己又點著一支。
讀《煙草史》完全是想在書中找到一個惡魔,并在腦中把惡魔清晰地固定下來,使我的戒煙更有前途。
殊不知這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它對煙草這只“過街老鼠”表現得非常厚道,寫的不僅是煙草史,是煙草文化史,是給吸煙人一點自豪感的書。這本書是由全球三十余位作者共同寫的,這些作者分別來自人類學、歷史學、美術史、藝術史、醫學史等各個領域,他們以通俗而生動的方式,為讀者描述了吸煙的起源、傳播及其與歷史文化、文學藝術、種族、性別等因素的互動過程,并就吸煙的生理學等焦點問題進行了科學的分析,對人類吸煙的歷史作了深刻的文化解讀。
煙草,這個一見領導或女同事走近,我就先把它掐死的東西,居然有過那么顯赫的歷史,一個講究的煙斗是貴族的標配,吸煙曾是健身的一種良習,生不逢時的我,就該忍受戒煙中的焦慮和坐立不安。
書中記載,1492年11月6日,兩名哥倫布的船員從古巴冒險歸來。他們報告說遇到當地居民,這些人吸一種“干葉子”,這和那些一個月前(1492年10月15日)作為禮物送給哥倫布的東西是一樣的。路易斯·德·托雷斯和羅杰里奧·德赫列斯學著人家,吸入這些燃燒的葉子,成為歐洲最早的吸煙者。
那么吸這些“干葉子”有什么作用呢?
吸煙令人陶醉,有一種成仙的感覺,于是,在社交中互相贈送成為禮儀的一部分。印地安人說,煙草是棲息在薩滿身上的幽靈的食物。煙草的味道,難以言喻而又可以感知,如此真實而又虛幻,一下就掠獲了歐洲人的想象力。
吸煙是精神性的,由一種療法很快就變成一種激情,貴族們很快開始為取樂而吸煙,這似乎也符合南北美洲人的個性。吸煙是因禮節和藥用的需要而存在,并變成貴族文化的一部分,直至最后被整個社會所采納。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也通過南海和日本將煙草帶到中國。國人很快就喜歡上這種新玩意兒,并發現吸煙是一種醉人的體驗。從瘧疾預防到治療風濕和普通感冒,人們進一步贊揚了吸煙的醫療功效。僅在一代人的時間內,中國就形成了一種濃厚的吸煙文化。著名作家全祖望(1705—1755)在其著名的論煙草的短文中稱,煙草的本質是提供單純的快感及崇高的精神。沮喪時,煙能愉悅精神,引導人們打開精神通道;它能讓醉意變為清醒,亦能讓人沉醉;它能排解苦悶,排解煩惱,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煙是現代生活的一部分,可能對身體、疾病及心態進行控制,西方和中國都曾如此標榜。
曾經社會上高等級人群喜煙,手托煙斗為時尚,至于斗中是否裝煙絲是另外一回事,提文明棍的都是瘸子嗎?
我毫不懷疑最初人們接受煙草時,有其藥物作用。1571年,塞維利亞一位有名的醫師尼古拉斯·蒙納德斯向舊世界宣告這種“圣草”的“功效”及“偉大之處”:它能醫治疾病,驅除邪靈;事實上,這種藥草是人們的普遍需求,不僅因為它可以醫治疾病,還因為它能讓人保持健康。他還解釋說,吸煙能緩解疲勞,讓人放松。吸煙似乎還可以治療梅毒(這是從新大陸引進的另一個東西),至少是減輕梅毒癥狀的一種藥物。
可現在特效藥多了起來,顯不著煙草這不著四六的偏方了。在整個社會不那么文明時,吸煙草成為一種時尚的文明形式被人們接受,當社會文明發達起來之后,吸煙就顯得不那么文明或很不文明了,于是人們不再記得煙草曾經的好處,只知道它上癮,煙灰和煙霧惹人煩,還有一說是致癌,可把世界人民嚇著了。
我一直在戒煙,每次偷偷地點著一支時,心中有極大的負罪感,于是我卓絕地戒,偷偷地吸。我知道全世界還有好多人在吸煙,我戒不戒看不出多,也不見得少。僅2000年統計,全球有十一億煙民。男性吸煙人數是女性的三倍。如今煙民人數最多的國家是中國,有三億四千萬煙民,每人每年平均吸掉一千七百九十一根煙。1902年,他們吸了三億支煙,1924年是四十億支,到了1928年劇增到兩百八十億支。1996年中國預防醫學學會的一項調查顯示,大部分中國煙民(百分之六十一)相信吸煙沒有多大害處。
既然有那么多國人陪我吸煙,我為啥要戒呢?理由是唯一的,兒子說我有口臭。
與汪曾祺先生品酒
我認識汪曾祺?這可不敢瞎說,人家在世時我都沒見過。只是有人說,汪先生的文章看著似水,讀起來醉人。就為這兒我常讀,下“酒”的小菜是找個地方一步又一步地來回走著。
汪先生的文章與其說在寫,不如說在釀。
還有就是汪先生的文章不僅僅是味道,他也是經常寫到酒的,他筆下的老酒是黃酒還是白酒呢?
有個朋友說我,提到個酒字,你眼睛就發亮,就準備在衣袋里摸下酒菜,就打算說沒杯子也行,對嘴喝吧。這肯定是夸張,但我喜歡喝酒是真的,曾有人問我,日常生活中你最快樂的事是什么?一杯水酒,幾句真話,與朋友聚。
汪先生也應該是喜歡酒的,那年,應該是夏天的一個下午,在昆明中南聯大教書的沈從文先生步行回城,過個街口見一青年醉倒在路旁,近前才認出是汪曾祺,便招呼路過的學生,把他架到不遠的茶館里,沈先生這才想起,今天上課沒見到他。
打那以后,汪先生還醉過嗎?
開始同汪先生一起品酒的是他的《安樂居》:安樂居不賣米飯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賣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買回去的。這家飯館其實叫個小酒鋪更合適些。到這兒來的喝酒比吃飯的多。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兩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糧大曲、華燈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臺的是最高層次。安樂居的“酒座”大都是屬于一毛三層次,即最低層次的。他們有時也喝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順”。他們有人甚至覺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安樂居天熱的時候也賣散啤酒。
讀到這兒,我找著地兒了,有著極強的歸屬感,我和酒建立的關系,與書中人相同,我喜歡那樣的喝酒地兒和那樣的酒友。小店,小到都不敢承認自己是商家,于是就在這里才有老酒,老客,連油膩的桌上灑的都是昨日的陽光。這里沒有場面,無須應酬,只是坐下來,喝一點兒酒,這種酒是打心眼兒里愿意喝,好喝,喝的是真正的自己的酒。
《安樂居》是理想國,現在不是找不到那樣喝酒的地兒,是遇不到那群能活成自己的人。
“老呂進來。他總是坐在靠窗戶一張桌子的東頭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這成了他的專座。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著,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張方凳上,——脫了鞋。他不喝安樂居的一毛三,總是自己帶了酒來,用一個扁長的瓶子,一瓶子裝三兩。酒杯也是自備的。他是喝慢酒的,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
急酒慢酒不重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來?他就不想換換口味?來這兒喝同在家喝不一樣嗎?
若與自己有個約定,并在這約定中體驗到樂趣,那就是好日子。
同樣的約定在我的身上有嗎?我是個有精神障礙的人,獨飲時怕人看,一個人外出想喝酒時,必須把酒菜買回到賓館的房間,并鎖上門,這樣才會喝得心平氣和。
老呂的生活已經過到了與別人無關的時段了,小店里的兔頭,就像一個每天要見的朋友,如果每天不來,他自己都不知道還能干什么,酒好喝嗎?這不重要,其實酒是個陪伴。
“比老呂稍晚進店的是老聶。老聶總是坐在老呂的對面。老聶有個小毛病,說話愛眨巴眼。凡是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比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呂一口一口地抿。老聶每次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強往他酒碗里倒一點兒,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
安樂居的酒友們是平等的,安樂居在無意中保存了一種東西,你在外面該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彎腰進得安樂居,那只能是與酒有關的人,除了是酒友,沒有別的,于是老聶在“一兩半”之外,敢把別人給倒的酒灑在地上。
小店,世界上不可或缺。
有關酒友,我也算有吧,雖然相互不一定承認,可一端酒杯就希望他在,有他在這酒就喝得有意思。其實真把酒喝出意思來,不在酒,不在菜,更不特別在誰坐在我的對面和身邊,關鍵在于話題,一個好的討論是最下酒的。
在朋友中有個常說的死理,那就是小店喝大酒,能相約去小店的,就把“面子”撂家里,就是我們心中有意思的地方。
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哈爾濱沒有“安樂居”,哈爾濱的人,要不就別喝,喝就喝透。咋叫“透”?喝啤酒講究通,要是喝通了,平時能喝四瓶的,這回能喝一箱,那不醉嗎?你肚子多大呀?我是這么想,所謂的通,應該是所有走酒的腸子,由羊腸小道都變成大馬路了,上面有個倒酒口,下面有個水龍頭,酒也就是那么一過。但這樣的酒客喝快了不行,多被稱為酒膩子,晚八點喝到早八點的事常有。
“這人是個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送汽水。這輛平板歸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一點兒生意。口袋里一有錢,就喝。外邊喝了,回家還喝;家里喝了,外面還喝。有一回喝醉了,摔在黃土坑胡同口,腦袋碰在一塊石頭上,流了好些血。過兩天,又來喝了。我問他:‘聽說你摔了?他把后腦勺伸過來,挺大一個口子。‘唔!唔!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丟臉,好像還挺光彩。他老婆早上在馬路上掃街,挺好看的。有一回瘸子剛要了一兩酒,他媳婦趕到安樂居來了,奪過他的酒碗,順手就潑在了地上:‘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頭向喝酒的熟人解釋:‘他在家里喝了三兩了,出來又喝!”
安樂居正因為有此等人物才生動起來。
這幾年我喜歡在家喝酒了,最好是老婆不在家,喝什么酒隨季節,菜可口就行,關鍵在我的兩條腿能放在茶桌上,選一部電影片,然后音樂響起……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