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龔鼎孳是由明仕清的貳臣,前人多關注龔鼎孳的詩文成就,由詞作探其貳臣文人心態的研究較少。本文結合明清時期的時代背景,從《定山堂詩余》的文本出發,研析龔鼎孳寄于詞作中的故國之思與黍離之悲、悔愧之嘆與郁結之懷、無依之傷與悲涼之感,勾勒出龔鼎孳身為貳臣文人的心靈軌跡。龔鼎孳作為當時京師詞壇的領袖,多次引領較大規模的雅集唱和,傾力獎掖扶攜漢族文士,有益于詞這一漢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在清初詞壇中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
【關鍵詞】《定山堂詩余》;龔鼎孳;貳臣文人;心態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引言
龔鼎孳(1615-1673),字孝升,號芝麓,安徽合肥人。龔鼎孳為明崇禎七年進士,先任湖北蘄水縣令,后官拜兵科給事中,屢屢直言進諫,“其所糾彈,未嘗不符公論”[1]。甲申三月,李自成攻陷京師,龔鼎孽降于大順政權,受直指使之職。五月降清,授吏科給事中,后改禮科,擢為太常寺少卿。順治三年遭彈勃,部議降二級,遇恩詔而獲免,后累遷至督察院左都御使。順治十三年,因事降八級調用。康熙二年復起為左都御使,次年遷調刑部尚書,后改兵部、轉禮部,并于康熙九年、十二年兩任會試主考。康熙十二年病逝,謚號端毅。乾隆三十四年,詔削其謚,將其納入《貳臣傳》。
龔鼎孳與錢謙益、吳偉業并稱為“江左三大家”,有《定山堂遺書》六十四卷傳世。其詞始刻于康熙十六年孫默《國朝名家詩余》中,名《香嚴詞》,分二卷,后增廣為四卷,從其總集,名為《定山堂詩余》,今存詞兩百零三首。
目前,已有文獻多著力于龔鼎孳的詩文研究,對龔鼎孳詞作的研究也多從文學本位的角度出發,如論述龔鼎孳詞對柳永、周邦彥、史達祖的繼承與超越,對陳維崧等同時代人詞風的影響等;或從文獻考察的角度出發如考證《定山堂集》的刊刻與禁毀等,但關于從龔鼎孳詞作分析其貳臣文人心態的研究較少。
一、龔鼎孳與清初貳臣文人現象
“貳臣”指在前一朝代為官,又投降后一朝代再擔任官職之人。貳臣現象在歷史上早已有之,改朝換代之際便易產生貳臣,譬如韓非子仕秦,蕭何、張良仕漢,房玄齡、杜如晦仕唐,他們雖是貳臣但并未招致太多苛責。但是世人對于清初貳臣的譴責尤勝前代,筆者認為其與“華夷之辨”與清朝政策這兩個因素相關。華夏民族與蠻夷戎狄的對立由來已久,華夏民族的文化優越感使“華優夷劣”成為中原士人的心理定勢。在“夷夏大防”的中國傳統倫理文化下,背棄華族而投向夷族的貳臣自然相比再度入仕漢族政權的貳臣遭受更多非難。雖然元朝取代宋朝也屬于異族入侵中原,但元朝的民族壓迫政策十分嚴酷,漢人位列末等,崇尚武力的最高統治者甚少任用前朝的漢族文士,而且少數再仕者也沉淪下僚,是以元初貳臣并未引起人們太多關注。而滿清統治者采用“以漢制漢”之策以淡化漢人的民族意識與反抗情緒,在令所有明朝舊臣官復原職的同時,開科取士、網羅英才,使清初貳臣數量大增。乾隆四十一年,在民心大定的局勢之下,清高宗為鼓揚忠君思想而詔令國史館修編《貳臣傳》,貶責不忠者,警戒之后的臣僚再不做貳臣,統治者的態度也影響著人們對清初貳臣的品評。
清初貳臣文人中,既有如李雯等趨炎附勢、為虎作倀之輩,亦有如龔鼎孳等雖仕清廷、不昧本心之人。龔鼎孳在明朝初任知縣時,正值農民起義方興未艾之際,他修葺城壘,日夜練兵,抵御流寇,讓蘄水這座亂軍中的孤城堅守七年而不破;升遷至中央機關后敢于彈劾權臣,因此下獄亦不悔直言。清人嚴正矩在《大宗伯龔端毅公傳》中寫道:“寇陷都城,公闔門投井為居民救蘇。寇脅從不屈,夾拷慘毒,脛骨俱折,未遂南歸之愿。”[2]龔鼎孳降闖降清前曾投井,欲殉國,后因方密之泄露其住處所在而被闖王手下抓獲毒打,可見龔鼎孳并非一味貪求富貴而輕易變節之人。龔鼎孳仕清之后,依然體恤民眾,屢次上書為民請命、為漢臣爭權,不遺余力地營救閻用卿、陶仲調、傅山等明朝遺民,因此導致自身降職也在所不惜。明末愛國志士錢澄之《病起哭龔宗伯八章》中云:“通籍登朝四十年,上卿身后特蕭然。交游屢散千金橐,歸去曾無二頃田。醫店尚賒扶病藥,債家空指助喪錢。平生長物償人盡,剛剩推床舊卷篇。”[3]贊其傾囊供養遺民士人,義氣凜然。
作為一個先降闖、后降清的“雙料貳臣”,龔鼎孳在以“忠”為綱領的封建價值評判體系中因既降賊寇又降異族而一直飽受垢病,后人在此標準下評價龔鼎孽怒責其“可謂無恥”[4];然而同時身為眾多遺民后學的庇護者,龔鼎孳并非徹底背信棄義,正如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中所記述的:“艱難之際,善類或多賴其力,又頗振恤孤寒”。[5]龔鼎孳因此于一定程度上獲得了世人的宥恕與敬重;也正如清詞研究名家嚴迪昌先生所評價的:“這是個極為復雜的人物,已不是以封建宗法的準則所能簡單論定的”[6]。
二、《定山堂詩余》折射出的貳臣心態
詞這一體裁向來被視為“艷科”“小道”,不易與政局朝綱相關聯,相比詩文則更少引起統治者的注意。在文字獄尤為盛行的清代,不少文人將隱微情愫寄寓于詞這一文體之中。作詞對于龔鼎孳而言并非只是遣興余事,龔鼎孳以詞自嘲、自申、自贖、自療。研析《定山堂詩余》中的詞作,或可勾勒出龔鼎孳身為貳臣文人的心靈軌跡。
(一)故國之思與黍離之悲
家國情懷融入了漢族文人的血脈,深深根植于歷代士大夫的精神家園。龔鼎孳雖已投向新朝懷抱,但他對故國的眷戀并未如云煙般消散,而不盡如人意的現實境況亦會加深其對前朝的懷思。
1.以春景難留喻故國不再
龔鼎孳所作的諸多感春詞,抒寫春光易逝,春景難留,幽微寄托了故國不再之悲嘆。如《石州慢·感春》中,“香閣春深,庭院晝長,花雨飄灑”[7]渲染出凄清的暮春之景,花瓣零落如雨卻無法挽留,喻示明朝覆亡,大勢難逆。“清明時候,輕寒小熱,暗愁盈把”一句中,“清明”是祭奠亡者之日,龔鼎孳此時亦懷憑吊故國之思,“寒”與“熱”的交替隱喻朝代更迭,“暗愁盈把”表達出在權柄更替中身為貳臣的憂慮驚懼與惆悵滿懷。“呢喃燕子,卻憎畫棟,凋零烏衣,閑恨猶牽惹”化用劉禹錫《烏衣巷》中“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意境,抒寫山河易主之悲慨與滄海桑田之嘆惋。
又如《望海潮·同前》的上闕寫道:“江山如此,年華依舊,分明又度春宵。”自然界的山川如故,春色亦與去年相似,但光陰流轉,人世間已然經歷了鼎革巨變,為下闕的感懷做出鋪墊。“隋苑鶯殘,吳宮葉冷,蒼茫昨日今朝”一句,描摹觸目皆是荊棘銅駝,家國傾覆之痛楚凄愴令人動容。“望碧天草色,煙雨凄遙”不由讓讀者聯想到韓昌黎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但因作者觀景時心緒的截然不同,詩詞中的意境亦迥然相異。歷經神州陸沉之痛的龔鼎孳,面對明媚絢爛的春景,心中的凄苦落寞亦難以被撫平。結句“無計留春,淚絲偷印美人蕉”看似惜春之語,實則隱喻春去明年復來,國破卻難以挽回,深含故國淪亡之哀慟。
2.以懷古詠史抒盛衰之哀
龔鼎孳常以懷古詠史詞抒發世事無常的慨嘆之意及人生如夢的虛無之感。如龔鼎孳在《憶江南·端午前一日社集和遂初韻》中寫道:“荊楚歲時多感慨,秦淮燈火最繁華。風物故園賒。”龔鼎孳歌詠屈原自沉汨羅忠貞不渝,反視自身屈膝于仇讎,節操廉恥一夕盡喪,不禁感喟不置。秦淮河畔繁華依舊,但已人事全非,故土風物也只能留存于龔鼎孳的回憶之中,徒增遺恨。
又如《小重山·重至金陵》開篇云:“長坂橋頭碧浪柔。幾年江表夢,恰同游。”首句末尾一個“柔”字將讀者帶入煙雨朦朧的江南,“柔”字所蘊的含情脈脈反映出龔鼎孳對于這片熟悉土地的眷戀深情。景物如初,但時局變換,再度游歷時龔鼎孳不由生出塵世空無似夢之感。下闕“花落后庭秋,蔣陵煙樹下,有人愁”中,“后庭”明指房室后院,暗指《玉樹后庭花》的亡國之音,“有人愁”實指龔鼎孳自己曾是受明之恩的臣子,如今屈膝失節,在新朝的明爭暗斗中更是愁緒倍增。
再如《賀新郎·和曹寶庵舍人贈柳叟敬亭》中的“江東折戟沉沙后,過青溪、笛床煙月,淚珠盈斗”,用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中赤壁之戰的典故,借用后半句未敢言明的“自將磨洗認前朝”之意,以詠懷史跡抒朝代鼎革中身為貳臣的亡國之殤與易代之悲。龔鼎孳雖在明社稷傾覆后效力于新的王朝,但在波譎云詭的新朝政局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之感愈發強烈,這更添龔鼎孳心中對故國的追念。
(二)悔愧之嘆與郁結之懷
龔鼎孳《賀新郎·秋日蒙遣祭至唐家嶺因游西山》開篇以“孤鶴”自喻,言其變節不為世人所理解而內心孤獨。明代高啟《寓感》詩“曾持薦黃帝,云中奏《咸池》”中“云中”喻指朝廷,此詞首句的“云中”亦可理解為朝廷,“卷”字點出龔鼎孳在清廷宦海之浮沉。“奉敕”“九天差遣”均指帝王的命令與派遣,龔鼎孳對此的態度是“喜”,說明其希冀一展抱負。“麒麟”比喻才能杰出之人,龔鼎孳自認才華橫溢,卻“夢回啼泫”“跳不出、乾坤圍繭”,字里行間充滿進退失據之困。“岸柳蕭疏”隱喻明朝傾頹,與之對應“村菊放”則隱喻清朝興起,“任宦情、也向西風淺”隱約表達出龔鼎孳后悔出仕新朝之意。“邛竹杖,且施展”似有棄官歸隱之愿,而龔鼎孳是否決心隱居,詞的下闕進一步揭示了作者的心態。英豪少年渴望功成名就本是人之常情,龔鼎孳此處卻用了“妄意”一詞,意在讓少時鮮衣怒馬的愿景與如今仕途坎坷的現實形成對比,愈加凸顯其蒼涼。“唾壺錘扁”用王處仲每每酒后以如意敲打唾壺,高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典故,“到如今、殘棋拍碎,唾壺錘扁”一句寫出龔鼎孳雖負豪情壯志但在朝廷難展宏圖的憤慨與悵惘。面對“笳鼓競,千隊射雕調犬”的盛況,龔鼎孳自是希望能夠有一番作為,但易節之舉不免使他遭受朝臣的蔑視與打壓。“羽獵賦、衰慵邀免”,自言衰老慵懶而難肩重任,實則流露出龔鼎孳的進退之艱與貳臣之苦。“藤蘿人共坐”描繪出清幽閑適的景象,而龔鼎孳在此句之前加上了“絕頂”一詞,表現其仍然不忘攀登頂峰的志向。龔鼎孳未能看淡這茫茫塵世而一心歸隱,“盡今宵、觴政更番典”看似灑脫,然而醉中的忘憂只是暫時的,實際上今夜的酒令輪換并不足以消弭龔鼎孳心間盤虬的郁結。全詞情思綿渺,耐人尋味。
龔鼎孳在《賀新郎·為檗子壽》中以“愛白璧、微瑕全免”贊譽友人忠君不貳的高風亮節,反觀自身名節有虧,不是白璧微瑕而是大節有損,不由自慚形穢。當時社會普遍尊奉忠信節義,龔鼎孳的精神負擔不可謂不沉重,此句透露出龔鼎孳身為貳臣再獲權位的歉疚之情與負罪之感,其縈繞心間的羞慚愧怍溢于筆端。
《賀新郎·雁字橫秋卷》中“羨煙霄、破鏡猶堪典”一句值得細品。“破鏡”此處明指殘月,暗指龔鼎孳如破鏡一般殘缺的人生,其間隱含的愧疚嘆息與上闕“理不出、亂愁成繭”所抒的愁腸寸斷之意相呼應。無法擺脫的貳臣身份,使龔鼎孳既要面對遺民群體的指摘與詰責,又要忍受新朝統治者的猜疑與冷遇,胸中羞愧、內疚、悔恨等情緒交織如百結纏繞,所寫詞句深蘊自責之情,字字痛切。
(三)無依之傷與悲涼之感
龔鼎孳《賀新郎·中秋有感兼送谷梁》首句“一葉驚風卷”喻指自身如同一片葉子在猛烈強勁的風中飄搖,龔鼎孳于風云變幻的時局之中身不由己的無奈、無力與無依躍然紙上。“天街”明指京城中的街道暗喻朝廷的政局;“行遣”意為處置、發落,此處“青驄”應指代作者自己,“青驄行遣”喻指龔鼎孳在朝從政處于滿漢矛盾、黨爭不息的夾縫之中,動輒得咎,可謂舉步維艱。“身世多艱誰自料”直抒胸臆,喟嘆命途多舛,而今名節已失、操守已污,備遭鄙薄,不由“老淚頻泫”。龔鼎孳將險惡的宦海與叵測的人心喻為“滾滾沸湯”,而自己卻如一只投向其間的脆弱不已的“繭”,雖“怕”但于事無補,境況之慘烈可以想見。“皓月中秋同佇立,眷南枝、烏鵲情非淺”化用曹孟德《短歌行》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意境,“中秋”本是人月兩圓之時,烏鵲亦深深眷戀南枝想要歸家,但對龔鼎孳而言,前明傾覆,身在清廷卻“空袖手,力難展”,“越鳥巢南枝”的故國之思只能平添惆悵,詞句中流露出舊巢已覆、新枝難棲的濃濃凄惶。下闕以“朱輪華轂”比喻當朝達官顯貴,“爭榮顯”暗示黨派斗爭此起彼伏,在波濤暗涌中,龔鼎孳“但低頭、與時聾啞”,只換得“隨人圓扁”的下場,不過任人宰割罷了。“徑欲拂衣長嘯去”表示龔鼎孳生出歸隱之想,但緊接著“何處”一詞點出其進退兩難、無處存身的窘境,只能借大醉一場以慰心間悲戚。龔鼎孳亦歆羨好友冒嘉穗可以南歸故里,過上逍遙無羈的生活,而自己送罷友人后仍只能困于無盡的爾虞我詐與勾心斗角之中,無邊的辛酸苦楚自不待言。
《賀新郎·簾飏微飔卷》里數句頗值玩味。“隨旅燕、棲巢如繭”中,“旅燕”指歸燕,候鳥南歸還巢,而龔鼎孳卻已無舊巢可歸,相隨旅燕不過是徒增感傷罷了;這里再用“繭”這一意象,象征其處境困頓,無所依傍。“老子逢場游戲久”意指已至暮年的龔鼎孳回首平生,因時勢相迫而不得已每每逢場作戲,臨近曲終人散之際卻老無可依。從“花月外、舌須剪”中不難窺得文字獄對士人的迫害幾乎達到人人自危的程度,普通文士尚且只敢談論風月等無關政治之事,身份敏感的貳臣文人更是驚若寒蟬,龔鼎孳惟恐言辭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滅頂之災,這樣高壓逼人的局勢為龔氏的晚年生活籠罩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龔鼎孳在《望江南·名士會》中寫道:“棋局從誰翻黑白,文章空自絢云霞。庚信已無家。”其中“棋局”萬變,棋勢無定,隱喻清初奏銷案、哭廟案、通海案、明史案、科場案等政治風云的詭譎難測;而“絢云霞”的華章喻指龔鼎孳的滿腹才華,清廷統治者籠絡前朝遺臣以初步穩定政局,很難毫無芥蒂地信任并重用前明漢臣,一個“空”字頗有黃鐘毀棄之嘆。龔鼎孳此處以南籍貳臣庾信自比,抒發其精神上的無所依歸,相較于肉體的無家可歸更令之倍感苦悶彷徨。背棄舊君再仕新朝使龔鼎孳內心的道德支柱崩塌,而在文化觀念上對異族又無法完全認同,不免產生心理上的層層隔膜,現實層面與精神層面的雙重無依使龔鼎孳內心的孤寂郁悒有增無減。
三、清初詞壇中龔鼎孳的文化價值
(一)倡導之功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三引顧貞觀論:“國初輦轂諸公,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則務為諧暢。香嚴、倦圃,領袖一時。”[8]其中香嚴即指龔鼎孽,貳臣身份并不影響龔鼎孳在清初詞壇的頗高名望,龔詞本身在清初詞壇的地位也是不可輕易抹殺的。
龔鼎孳是當時作為文化中心的京師詞壇的領袖之一,“康熙初,士人挾詩文游京師,必謁龔端毅公”[9],王士禛、陳維崧、朱彝尊等詞人都對他甚為尊敬。“秋水軒倡和”是康熙十年秋一場具有社集性質的群體酬唱活動,在深孚眾望的龔鼎孳的大力鼓揚下,其影響不斷擴大,使“稼軒風”吹遍全國。從《定山堂詩余》里多首詞的序言部分如《滿庭芳·紅玉籠云》序言中的“三月十八日與諸子社集其下”、《南柯子·逝水滄江遠》小序中的“端午一日社集”、《滿庭芳·明月故鄉》序中的“季弟孝積生辰宴集”等都可看出龔鼎孳頻頻引領宴集與酬唱,推動了詞文化的保存與發展,在清初使詞這一漢文化煥發熠熠光彩。
(二)承續意義
吳梅村大力稱贊龔鼎孳扶掖人才之舉:“后生英儁,弘獎風流,《考槃》之寤歌,彤管之悅懌,未嘗不流連而獎許也。”[10]龔鼎孳愛才好客,傾力資助、獎掖大批漢族文士,如提攜陽羨詞派宗主陳維崧、浙西詞派領袖朱彝尊等人,這不僅是舍棄家國大義后的自我心靈慰藉,同時,對文化傳承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明末清初尤侗博聞強記頗負才名,但六次科考皆名落孫山,授永平推官時尤侗上書備述其憔悴之狀,龔鼎孳回信勸慰,勉勵有加;顧貞觀飄泊京城,題詩“落葉滿天聲似雨,關卿何事不成眠”于壁上,龔鼎孳見之,甚為贊賞,而后顧梁汾聲譽鵲起,名動公卿;陳維崧年逾不惑,顛沛流離輾轉至京,龔鼎孳盡力周濟,拜讀其所作《烏絲集》后更是對之大加譽揚,如在《沁園春·讀<烏絲集>次曹顧庵、王西樵、阮亭韻》中贊許陳其年“文采風流,曠代遇之”“文章似海,轉益蒼茫”,對陳迦陵的推崇贊嘆表露無遺,《烏絲集》因龔鼎孳的贊揚而備受詞壇關注,陳維崧亦由此譽滿天下;龔鼎孳與夫人顧橫波品讀朱錫鬯詞《酷相思·阻風湖口》中“風急也,瀟瀟雨;風住也,瀟瀟雨”句,擊節嘆賞,贈之以千金,這對于當時落拓潦倒的朱竹垞而言無疑是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慰藉;龔鼎孳彌留之際仍不忘將徐釚的前途托付給同僚:“負才如虹亭,可使之不成名耶?”龔鼎孳的文化人格在其臨終前的由衷囑托中迸發出璀璨光華。清人聶先評價龔鼎孳道:“合肥才位德望,可謂盛矣。至其憐才好士,汲引后學,一往情深,久而彌篤,恐前哲名賢中,亦不易得也。”[11]龔鼎孳扶攜了諸多詞人,傾力支持他們的創作,在影響了清初詞壇格局的同時,亦為詞這一漢文化培育了傳承者。龔鼎孳對于人才的賞識與培植,對清初文化的發展頗具貢獻。
四、結語
龔鼎孳雖因貳臣身份而遭受世人鄙薄,但其出仕新朝仍為民請命,竭力營救前朝遺民,其作品不應因之大節有虧而被漠視。龔鼎孳于要眇宜修的詞體當中,寄寓了難以言明的心緒。細品《定山堂詩余》中的詞句,可以感知龔鼎孳追憶故國、悔愧郁結、悲涼無依的貳臣文人心態。龔鼎孳主領京師詞壇時期,積極倡導雅集唱和,傾力提攜大批漢族文士,對詞這一漢文化的發展有承續之功,在一定程度上也助推了清代文化的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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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姚璐雅,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