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簫
防不勝防
幾天來,我一直鬧感冒,好在沒高燒。今兒早起,我服藥后去廚房做飯,突然頭暈目眩跌倒在地,過好大會兒才爬起來,扶著墻壁回到臥室。人沒法出門看醫生,只能打電話,讓村醫來看我。村醫問明情況后,陰陽怪氣地說:“你也是,不愿看醫生,藥物說明書總得看吧?復方氨酚烷胺片治愈感冒療效快,可副作用也大,一次吃一片就中,你竟然吃三片,不頭暈目眩才怪。”
我的癡呆老娘打著撲拉腳走過來,搖搖欲跌。村醫問:“你是不是也吃復方氨酚烷胺片了?”“啥藥我不知道,反正我吃了。”我問:“你吃了幾片?”娘板著指頭數:“四片。”我氣急:“你咋偷吃我藥呢?以前你偷吃過我藥沒?”娘還算老實:“吃過,那不叫偷,你放熱水器旁,明擺著讓人吃的嗎。”
之后個把月里,我肚子老難受,一天得跑五六趟廁所,尤其早晨,起床后顧不得穿襪子就往廁所顛兒,一蹲就是半個多小時。這次我去看醫生了。村醫說:“你這是慢性腸炎,某些藥片膠囊治不住,口服慶大霉素針劑,一次兩支,一天三次,很快就會見效。”我花十二元買了六盒慶大霉素針劑,口服一周后,肚子不難受了。見娘也老跑廁所,我磕兩支給她喝,說:“這是藥水,主治拉肚子、跑廁所勤。”娘樂呵呵地說:“藥水?我愿意喝藥水。你多倒些啊,就這么點兒,不夠塞牙縫的。”我說:“這就不少了,是藥三分毒,多吃能要人命。”
沒想到,下午少了兩盒。我直奔西屋而去。娘正在學我用水果刀柄把針劑往瓷碗里磕,再用刀尖一點一點往外撥拉碎玻璃。我不由分說,將那兩盒藥拿走,以防她全磕了,一氣喝個精光。
這天夜里,我又聽到廚房里有動靜,仿佛警笛聲,“嗚嗚嗚嗚”響個不住。我翻身起床,跑進廚房拿塑料繩拴住那個看似十成新,因滑絲廢棄不用的水龍頭,懸吊在這個水龍頭上,總算睡了個安穩覺。
次日上午,我開電動三輪車拉娘去呂東村看望姨夫,他心臟病犯了,村醫正在給他輸液。傍晚回來,見我家院外胡同里積有拃把深的水,一群人議論紛紛,尤其東院鄰居,將眼睛瞪成了一對鵪鶉蛋:“咱就不明白了,你們串親就串親,臨走干嗎摁響警報器?”我打開街門走進廚房一瞧,老天兒!水龍頭正在發威,邊往外竄水邊蜂鳴作響。一看水表,半天走了七個字,比之前三個月的用水量都大。
娘來氣了:“老大你真笨到家了,買水龍頭也不挑揀個好的,有跑掉的那些水錢,三個水龍頭也買了。”我說:“包括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壞掉的兩個水龍頭,都是五金門市里最貴的。不能全賴水龍頭質量差,得在使用它的人身上找原因。”“噫?你該不會懷疑是我擰壞的吧?”“沒準兒是您最近關水龍頭時用勁兒過猛造成的。關住水就中了,再擰過去三十度銳角甚至六十度鈍角,不滑絲才怪!”娘繃住嘴,不吭聲了。
對待遲暮老人,得像監督少不更事的幼兒,隨時制止他們做傻事,往正道上引,不然小事能釀成禍事,悔之晚矣……我想想這,想想那,走在去買新水龍頭的路上。
字數:1145
擰燈泡
這天半下午時,我剛換好水龍頭,娘又不安生了,說她的錢丟了。說丟錢不準確,應該是手迷,忘記把錢放哪了。錢是老三給的,每年給一百,娘都糊涂一盆了,有錢不會花,老三仍繼續給,這不是給我添亂么?我屢次給娘講,不要亂放錢,擱抽屜里,好找,家里沒別人,丟不掉的。娘不聽,老把錢藏在蹊蹺地方,她不記事,累害我費勁拔力幫她尋找。有時一連幾天找不到,氣得她涕淚橫流,罵我不孝順,白養了。
這次我幫娘找錢到日落西山,白搭,這才忙做飯。夜里十點多,娘喊我過去,頤指氣使道:“你把燈泡擰亮些。”娘還在找錢,嫌那個藍顏色微型燈泡太暗。
這個藍顏色微型燈泡是我前天夜里安上的。當時凌晨一點多了,我睡得正熟,突然聽到娘喊叫。我趕緊起床,過去一問,原來她渴了,模不到暖瓶。我邊給娘倒水邊說:“要不就開著燈睡吧。”娘說:“不中,燈太亮,睡不著。”我回屋找了個藍顏色微型燈泡,過來換上后打開,問:“這個中不?”娘說:“中,這個中,跟沒安燈一樣。”我說:“那就別關了,好歹有點亮,能看到暖瓶,拿腳盆也方便。”
此刻,我換上60W白熾燈泡后沒走,坐在馬扎上抽煙,噴云吐霧,看著娘在衣服堆里摸索。娘有點生氣:“你咋干坐著,看我笑話嗎?幫我找錢啊。”我說:“我累了,明兒個幫您找好嗎?”“去你的吧!”見娘抻被子要睡,我又換上那個不影響她睡眠的藍顏色微型燈泡,也回屋睡覺了。
剛睡個把小時,就被“咚咚咚咚……”拐棍兒的搗門聲驚醒。我不想起床,問:“咋啦?”娘說:“我還想找錢,可啥也看不見,你去把燈泡擰亮些。”我說:“我已經睡了,您也睡吧。”聽到拐棍兒的“噔噔噔噔……”聲去遠,我接著睡。突然聽到娘的尖叫聲。我趕緊穿衣服拿了手電筒往西屋跑。
娘癱坐在地,胳膊肘磕出了血,地上有些藍顏色碎玻璃。她見天從扒明兒戴到天黑咋勸都不肯摘掉的那只口罩也被涂抹得血呼拉幾。我判斷,那個藍顏色微型燈泡肯定是娘擰壞的。我說:“找啥找,您這不是找死嗎?”娘說:“我不想死,就想把燈泡擰亮,沒想到恁不經擰,碎毬了。”我又換了個藍顏色微型燈泡,看著娘躺進被窩,才離去。
回屋后,我咋也睡不著,仿佛躺在熱鏊子上,翻來覆去烙煎餅。鄰村去年初夏有個人被電死了。他在院里種了一片青菜,菜地上方架著電線,線皮老化脫落,那天風大,刮活了墻上的釘子,電線松動,恰巧耷拉在那個人脖頸,當場斃命。娘不知道電老虎的厲害,居然別出心裁想把燈泡擰亮,幸好沒接觸到電線。娘從來不扇電扇,說風太大,太冷,能把人扇死。有時來了親戚,我會打開電扇,親戚一走,電扇就被關掉了,是娘關的。我越想越后怕,假如娘用手指去阻擋風葉的旋轉呢?三十多年前,我參加工作那會兒,剛時興電扇,有位同事把食指伸進鐵箅子,想試試能否絆住風葉,結果呢,風葉繼續旋轉,他的食指被削掉一塊肉,鮮血淋漓。
早起,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到西屋,把燈泡往高里掛,讓娘夠不著。我把蛤蟆開關也往高里掛。娘急了:“你把蛤蟆開關掛恁高,我咋開燈啊?”我說:“想開燈時您就喊我,隨叫隨到,誰讓我是您兒子唻?”然后,我把茶幾上的臺扇往兩米多高的櫥柜頂挪。沒想到,那沓百元鈔就在臺扇底座下面。娘樂壞了,拿錢的手哆哆嗦嗦,仿佛攥著一把金子。
字數:1280
讓我回你家吧
二月初,天氣乍暖還寒。雖然疫情繼續籠罩天空,但往來接送老人照舊松動。姐突然來到我家,要把娘接走伺候個把月。可能因為正月初二閨女走娘家那天,我、老三和香鳳的話都透漏出不同意過于歹毒的姐接娘過去,姐難為情,想翻板一把?此刻,我仍不同意姐接娘過去,就鉆進廁所給老三打手機。老三卻松口說:“接走接走唄,不就個把月嗎?不會出事的。”我提醒老三:“別像前年冬娘在閆莊時,姐連爐子也不生,見天出去打麻將……”老三咧咧道:“人會變的,那不有好多罪犯改過自新了嗎?”我辯不過他,可心里有團麻,亂哄哄的。
一天上午,老三在電話里說:“我在姐家,香鳳過來了,大哥你也來這聚聚吧。”我麻利開電動三輪車去了閆莊。娘一見我就想哭,見姐站在一旁,她沒敢哭,只是哭喪著臉,頭低垂到膝蓋以下,像一位正在接受批斗的地主婆。姐和香鳳去廚房忙活了。老三把娘攙進客廳,娘卻不坐:“我有話要跟老大說。”我說:“有話您就說唄。”“我想跟你說句悄悄話,走,咱去里間說。”
里間和客廳只隔一道墻,掛著個半截門簾。我說:“屋里只有老三,沒旁人,有話您就說唄。”娘走到屋門口,往外探探頭,又扭回頭,跟小偷似的壓低著聲音說:“老大呀,讓我回你家吧,你家有人陪我說話,這兒見天不見人,倒有幾只老鼠跑來跑去。吭!吭吭吭!再呆在這兒,我就活不了了!”老三笑了:“這是您大閨女家,她能錯待你嗎?這話您說給我倆沒啥,千萬別給街坊鄰居亂說,人家會笑話您的。”“她要么不搭理我,要么嚷我,我都被她嚷怕了。你說她是我閨女?她要真是我閨女就好了,閨女娘,心連心,打斷骨頭連著筋,可她不是我閨女呀!”“那您說說她是誰?”“她是我仇人,可我硬是想不出咋得罪她的,腦子想木了也想不起來。老大呀,讓我回你家吧!讓我回你家吧!讓我回你家吧!”老三問我:“姐有跟娘結仇嗎?”我搖頭擺手,不想說。這是在姐家,不宜細說。
當年,姐讀罷小學四年級,就被爹娘合計著勒令退學了。他們要全力供我上學,女孩子讀書再多,以后也得嫁出去,形同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男孩不同,是家里的頂梁柱,光宗耀祖,非同小可。姐大我三歲,是名副其實的老大,但農村不習慣稱女孩為老大。姐出嫁前,爹給我買了一輛燕山牌自行車,姐眼紅,跟娘說想要那輛自行車做陪嫁,娘搖頭不止,但經不住姐再三再四纏磨,就跟爹提了,沒想到爹二話不說,劈頭給了姐一巴掌,吼道:“反了你了!還沒咋著呢,就叛徒上了!”姐出嫁后很少回娘家,除非中秋節、春節,別人走娘家,她也走,那張圓蘋果臉卻耷拉老長,對爹娘待理不理。爹娘只好主動跟她說話。她更拿糖作勢,“嗯!”“唔!”“哦!”惜字如金。娘背地里數落她太毒,她反唇相譏:“我毒?你們不毒嗎?你們給過我啥?想起來我就寒心!”娘說:“起小愛你到大還不夠嗎?不能啥都依著你呀!就說那輛自行車吧,那是你爹和你爺爺幾年來逮空兒編籮筐賣籮筐,積攢下些錢買來的,給你,咱村離秤鉤集國辦中學十幾里路,老大不能一直跑腿上學呀?”“你們就當沒我這個閨女!”姐說到做到,來娘家從來不伸手干活,爹身患腦血栓導致走路一歪一趔,姐也袖手旁觀。話頭兒倒不輸旁人,總是圍繞自己的兩個兒子和女兒,吹噓他們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孝順,再就是炫耀姐夫又長工資了,公婆對自己唯命是從等等。香鳳一向明事理,性子善良,進到娘家就忙擇菜做飯,吃罷飯忙刷鍋洗碗,再忙給爹拆洗被褥。姐說:“你累不累呀!那些活娘能做。來,坐下歇歇,咱姐妹倆說會兒體己話。”香鳳說:“我就是看不了這亂,不整好心里不舒坦。”
此刻,娘咬定要回我家,可她在姐這兒才住九天,我咋好半途接走呢?娘還要說話,突然咕嘟了嘴,搖頭晃腦,因為姐進屋了,端來一盤涼拌土豆絲。吃飯時,老三說:“姐你不要老嚷娘,娘跟小孩兒一樣,宜哄不宜嚷,她本來腦子就糊涂,嚷多了更不透氣。”姐梗著脖頸說:“就得讓她有個怕頭,真要整天哄著捧著,沒準兒她能把房頂喊塌。小孩兒也得嚷,不嚷不懂事。”老三黑鎮了臉:“你想把娘嚷懂事呀?”娘瞥一眼我姐,趕緊低下頭吃飯。這才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娘那戰戰兢兢的樣子,讓我的心沉了又沉,下面仿佛墜著一個好大的秤砣。
吃罷飯,我想跟娘辭別,卻看不見她。原來,娘在街門外,已經爬上了我的電動三輪車廂。姐要拉她下來,她一手抓車幫,一手推阻姐,硬是不下車。我就坡下驢,順勢載娘回了我家。
娘進門就找那個愛戴口罩的老太太。她倆口罩對口罩,在大門過道里說了會兒話,又在小廚房說話,再去客廳說話,然后進到西屋,同樣坐在小馬扎上,聊個沒完沒了。我家過道棚下、小廚房、北屋客廳以及娘居住的西屋,各放著一塊大水銀鏡。娘對面的口罩老太太當然是她自己,她在鏡子外面,也在鏡子里面。“老大,還是你孝順,專門雇人陪我說話。”娘還豎了豎大拇指。我怔了,腦子里一片空白。“謝謝……謝謝……謝謝您的夸獎。”我心里一熱,差點流淚。
字數:1956
我還有個家
這天吃罷早飯,我想回屋再迷糊會兒,剛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原來是秀姨,面戴深綠色口罩,手拎一箱營養快線。她往我臉上瞧了又瞧,問:“你臉色不對,是不是生病了?”我說:“我只是沒睡好,頭難受。”“頭難受也是病,看過醫生沒?”“我去鎮衛生院做過檢查,沒查出問題,醫生說頭難受不等于頭疼,沒法開藥。我自作主張,買了鎮疼片、健腦丸、安神補心丸、脈通膠囊、參烏健腦膠囊等,白搭,沒一樣管用。”
娘對身邊的人總是胡謅個沒完沒了,我作為老大也不愿接茬,老往屋里躲,還從里邊插門,圖清靜。可娘知道我在家,時不時就過來用拐棍兒“咚咚咚……”搗門,午休也不讓人安靜,我見天睡眠不足,頭不難受才怪。
秀姨是步行來的,我推出電動三輪車,要送她回去。她說:“送我回去中,讓你娘也坐上,去我家住個把月。”“不中不中!咋能累贅您吶。”“我伺候姐一段時間,滿許你能睡大頭覺,頭就不難受了。”“好吧!不過,個把月時間太長,就七天,到時我接娘回來。”
七天后,中午,我去呂東村秀姨家接娘,秀姨家卻是鐵將軍把門。秀姨沒有手機,我只得去舅舅家。舅舅家離秀姨家只有二百多米,進門我就聽到了娘的說話聲。妗子捂緊著口罩說:“你秀姨去澆地,問我能不能照看姐一天,我說能,就把你娘攙了過來。”我說:“秀姨該把我娘送回我家的。不好意思,這又累贅上您了。”妗子說:“你秀姨家電動車剎車壞了,不敢開。再說,我也想陪姐說說話。”
舅舅的臉本來就長,這會兒坐在沙發上,不吭不哈,目光里滿是厭惡,倒沒忘給自己那張大長臉戴上口罩。娘癡呆這幾年,舅舅一次也沒有上門看望過她。每年春節我都來給舅舅拜年,舅舅絕口不問我娘的身體情況,好像,他的癡呆姐姐是禍殃,提一提會殃及池魚。
“娘,回家吧。”我說。“不!”娘犟上了,“這兒有人陪我說話,我要在這兒多住幾天,我是在這兒出生的,也是在這兒長大的,這兒是我起先的家。”妗子訕笑:“你說她癡呆嗎?我那幾句話她倒記住了。”我強行拽娘出門,她卻把著門框喊叫起來:“成!成你管管老大喲!我不走!我要在這兒住幾天!”成是我舅舅的小名,應該也是妗子告訴我娘的。
我見娘拼命反抗,松了手,想聽聽舅舅咋說。娘也看向舅舅,聽他發話。舅舅捂著口罩咳嗽幾聲才說:“姐,老大非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唄,往后啥時想來,只管來。”我有點惱火,不容娘啰嗦,伸手猛拽。“哎呀!哎呀!老大你……你你你……快把我拽散架了!”
娘回到我村逢人就炫耀:“知道嗎?我還有個家……”她還“哏兒哏兒”笑,甚是得意。
一天,我帶娘去趕秤鉤集,回來路過舅舅家門前時,娘讓停車。“老大,我想去我原先的家看看你姥姥。”我說:“我姥姥十幾年前就去世了,您見不著了。”那時,九十一歲的姥姥癱瘓在床,舅舅常年下建筑隊,很少回家。妗子務弄著四畝責任田,按說不咋忙,可她圖清靜,還嫌老人氣味難聞,硬說自己頸椎難受,把姥姥送到秀姨家,只送不接。秀姨不好意思往回送,姥姥癱瘓五年,起碼有四年多躺在秀姨家,直到去世。
娘嚷嚷著非要下車,我拗不過,只得攙扶她下來。娘拍幾下門,喊道:“開門!開門!開門呀!”沒人應聲。我說:“不要喊了,咱回家吧。”“咋沒人開門呢?”“人家不愿開門唄。”“為啥?”“不想搭理您唄。”“為啥?”“嫌棄您唄。”“為啥?”“哪兒來恁多為啥?”“我就是要問,為啥?為啥?為啥?”
我憋屈了一路,到家才說:“娘啊,往后再甭去敲那家門了。”“為啥?”“那家沒人了。”“騙人!敲門前我明明聽到里面有說話聲。”“說話的是鬼,不是人。”“吖呀!我最怕鬼了。”娘嘴唇打抖,好像有鬼魂附身,再不說“我還有個家”那句話了。
入夜,我去老院跟爹說了這事,爹說:“你舅是個白眼狼,往后少理他,不見不煩,那就甭見,省得添堵。”
何止添堵,每每想起舅舅那張冷臉,我就心痛,仿佛扎進一根刺,咋也拔不出來。
字數:1541
我就是您小閨女
香鳳每星期都要來我家一趟,來這第一件事就是強拉硬拽娘去衛生間太陽能淋浴頭下洗澡。再就是把娘換下的衣服卷巴卷巴,塞進電動車后備箱,撥著火就走,像有狂風追攆著。
這天早晨香鳳進院,娘拎著暖瓶正在往洗臉盆里倒水。香鳳沒摘口罩,進屋就跟娘奪暖瓶:“走,去衛生間,我給您洗洗澡。”娘抓著暖瓶不放:“我得洗把臉。”香鳳說:“不要臉了。”“你糊涂呀!不要臉的話也敢說,真說得出口!”“這不是要給您洗澡嗎,順便就把臉洗了。”“你個死妮子,老欺負我,又抓又撓的,我才不洗澡吶!”
我解釋道:“那是給您搓澡,搓搓才舒服。”“我不要她搓,她下手太狠。”香鳳問:“誰搓澡舒服?我這就叫她過來給您搓澡。”“我小閨女會搓澡,你去把她找來吧。以前她給我搓過澡,忘誰我也忘不了我那小閨女,她對我可好了!”香鳳揉起了眼睛。
“以前您皮膚光滑,好搓,現在您滿身魚鱗,不使勁搓能整掉嗎?”我不無詼諧地說。娘白白眼:“你才滿身魚鱗!你才滿身魚鱗!你才滿身魚鱗!我是人,身上咋會有魚鱗?”香鳳說:“跟她說不清,大哥,趕緊的,你在后邊推,我在前邊拽,我還要趕回去上班吶。”香鳳成為裁剪師后,拿上班更當回事了。
“來人呀!快來人呀!”娘雙手把著門框,扯著嗓子喊叫起來,屋外梧桐樹上那對喜鵲受到驚嚇,撲棱棱飛走,不見蹤影。南院鄰居桂甜闖了進來:“咋啦?咋啦?”她問清緣由,也幫香鳳掰我娘的手,“大娘您咋不知好歹呢?跟我娘一樣,腦瓜里是一勺漿糊。”“你漿糊!你漿糊!你漿糊!你是誰呀?我跟你無怨無仇,干嘛幫狗吃屎,也來害我?”“路不平有人鏟,我這是積德做好事,您愛咋說咋說。”娘繼續掙扎、吼叫,人已被拖拽進洗澡間。
時間過去二十多分鐘,香鳳把娘攙出洗澡間,小聲說:“越老越倔,誰拿她都沒轍。”“我不倔,你倔!你倔!你倔!”我和桂甜就笑。香鳳更小聲地說:“聽這話,鬼也不相信她糊涂。”“你說我糊涂?”“不是說您,說我自己呢。”香鳳轉頭對我倆說,“耳朵還怪尖的,聲音恁小也能聽見。”“啥?你說我耳朵尖?狗才耳朵尖呢,你這不是罵我嗎?”香鳳說:“跟您說不清。”娘學了句二話,語氣挺重的:“跟你說不清!”她竟然知道把“您”變成“你”。
香鳳臨走時說:“天越來越熱,抽空我給娘做件汗衫,盡快送來。”我沒讓香鳳帶走娘的臟衣服,擺理由說:“我扔洗衣機里不大會兒就洗凈了,你太忙,隔幾天過來給娘洗洗澡就中。”
香鳳再來,娘還是不肯洗澡,還是那話:“我小閨女會搓澡,你去把她找來吧。”香鳳說:“聽話,順溜洗罷澡,我就叫您小閨女過來。”“真的?”“真的。”“說話算數?”“當然算數。”洗罷澡,娘說:“你去把我小閨女找來吧。”香鳳說:“我就是您小閨女。”娘哭了:“你咋有白頭發了?”香鳳也哭了:“娘啊,您喊我一聲香鳳好嗎?”“香鳳!”“哎!”
字數:1128
安眠藥
娘因為薅菜豇扭傷腳脖,不能走路了,卻看不住,我一離開,她就亂動,連跌三次。老三進到我家,見姐、老二媳婦和香鳳都來了,提議一遞半月輪流伺候娘。
先是姐伺候娘。有天我吃罷早飯,帶了一箱核桃露,去姐家探望。所以說探望,是因為娘身邊有塊冰坨,我不放心。香鳳聽人說姐戒賭了,但她的火爆性子戒不掉,和娘的麻纏一樣,難以改變。
姐家的街門敞開著,我走進去,見姐正在洗衣服。一個盆里是姐的衣服,另一個盆里是娘的衣服。娘不能走路,正坐在堂屋客廳沖門沙發上,老點頭,像在打瞌睡。我說:“天氣咋暖還寒,手洗太慢,姐你為啥不用洗衣機洗衣服?”姐說:“洗衣機太老舊壞掉了,你姐夫說他五一放假回來買個新的。”娘沒往院里看,仍在打瞌睡。
離開閆莊,我順便拐到張莊,香鳳正好在家。我說:“我去姐家了,不知咋回事,娘坐在沙發上老打瞌睡,跟她說話,她磕磕絆絆,說不出一句囫圇話。”香鳳說:“前天早起我去看過娘,娘也是那情形,想知道原因嗎?”“當然,解不開這個謎,回家我也睡不安生。”“謎底很簡單,姐讓娘吃安眠藥了。前段時間,我老失眠,就買了瓶艾司唑侖,吃一片就能入睡。我給姐講過這事,沒想到她為制止娘胡喊亂叫,大早起就讓娘吃安眠藥。”
小妹把艾司唑侖藥瓶拿給我看,還說:“大哥你不妨買一瓶,失眠時吃一片,最多吃兩片,千萬別多吃啊!”“好的。”我說,“其實我不用吃安眠藥,每逢失眠我就喝半斤龍江家園,那酒不貴,五塊錢一瓶,酒精度數也低,喝罷暈暈乎乎,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戴上三百度老花鏡,研讀起了藥瓶上面那些比蚊子還細小的文字。艾司唑侖片主要用于抗焦慮、失眠、緊張、恐懼,以及抗癲癇和抗驚厥。說明書上有用法用量。娘有焦慮癥,有時莫名其妙地恐懼,驚厥,如果遵從醫囑,按時按量服用,或許能穩定情緒,不至于無風起浪,時不時就狂呼亂叫。是藥三分毒,能救命,也能要人命……姐好不該在娘起床不久就讓她喝安眠藥。
我想回閆莊把娘接走。香鳳說:“你接不走的。當時我就想把娘接來,姐不讓,說她給老三保證過,一定讓娘在她家住夠半月。那天上午我從閆莊回來,給三哥打電話說了這事,三哥不信,說姐大兒子的女兒去縣一中上學,是他跑關系辦的,姐能不思回報?”“這個老三,鉆進牛角尖還出不來了。”老三一旦手頭寬裕,說話就氣粗,做事就獨斷專行,那也不能上趕著讓惡人折磨娘啊?我想。
香鳳當著我面給老三打電話二番告狀,老三一聽香鳳又提“安眠藥”仨字,不耐煩道:“我忙著呢,掛了。”“三哥咋油鹽不進呢?”香鳳氣得直跺腳。事實像一頭大象,擺在眼前了,香鳳信,我也信,老三卻不當回事。以前我和香鳳都跟老三叨叨過姐對娘的冷酷無情,老三對姐卻照舊笑面相對、客客氣氣,任憑姐嘚嘚瑟瑟,趾高氣揚。
出乎預料的是,次日上午,老三把娘從閆莊拉到了張莊香鳳家。老三對香鳳說:“我問姐是否給娘吃安眠藥了,姐不承認,直到我在娘那屋翻出艾司唑侖藥瓶,姐才說,你看,不是我讓娘吃安眠藥的吧?我說你把整瓶藥塞給娘,她如果大量服用,說不定會長睡不醒,你這不是變著法兒害她嗎?一句話把姐說惱了,讓我立馬把娘拉走,免得擔上兇手的罪名……”
“這藥是您自己要吃,還是姐讓您吃的?”香鳳問娘。“她讓我吃的,說這藥治頭疼。”這幾年,娘從沒說過“大閨女”仨字,都是用“她”字替代。“她說沒說每次吃幾片?”香鳳也稱姐為“她”了。“沒……”娘突然不再說話。原來,姐進門了,氣沖沖的。姐說:“老三你咋說風就是雨,這還下起冰雹來啦?我給你開玩笑哩,你也當真?”姐非要老三把娘送回閆莊,好像不這樣,她就顏面盡失,不好做人了。老三搖搖頭,又搖搖頭,黑鎮著臉,緘口不語。姐走后,香鳳說:“三哥你放心,我和大哥商量過,往后姐即便說得天花亂墜,我們也不讓她接娘去鬼門關了!”
字數:1512
風太大
這天上午我去縣城辦事,回來路過張莊,進到香鳳家,將近十二點。香鳳在縫紉廠還沒下班。妹夫在縣城一家電焊門市學焊技,中午不回家。香鳳的婆婆正戴著口罩給我娘梳頭。“哎,這不是老大嗎?你來接我的?”娘喜不自禁。我說:“不是接您,順道過來看看您腿好點沒,能走路不?”娘說:“我腿好著呢,你看,我能走路。”娘站起身,手拄拐棍兒在屋里轉悠起來。
香鳳的婆婆說:“來這兒第三天就能走路了,到處亂跑,去廁所也不讓跟著,說廁所里臭氣熏天,你跟著不好。不讓跟我就在廁所外面等她,她在里邊喊,你走,走遠點,別嗆著你。”我說:“真不好意思,累贅您了。”香鳳的婆婆不在這院住,她說:“包子餾好了,你妹妹也該回來了,我回南院給你叔做飯去。你叔也是,沒人做飯就啃冷饅頭。我還得喂豬喂雞喂鴨,一天幾趟來回跑,腿快跑細了。”
香鳳的婆婆走后,我打開客廳里的電視機,想看看午間新聞。娘說:“關掉!你給我關掉!太亂。”我只得關掉,皺眉嘟囔道:“嫌電視亂,卻不怕別人嫌您亂。”我聲音低,娘沒聽見。老三曾把他家擱置不用的舊電視機拉到我家,搬進娘那屋,接好天線,打開,沒想到,娘說:“亂糟糟的,煩死人了!搬走!麻利搬走!”我只得把電視機搬走放到我兒子那屋,用襯單蒙住。
香鳳進家就忙著開火燒蛋花湯。“娘在這兒挺高興,我不在,婆婆就過來守著,娘的衣服也是婆婆洗的,還給她揉腳、擦身子。”香鳳說樂滋滋地說。我說:“有個善良婆婆,是你一大幸事。”“那是,諸事見人心,我會念念不忘,感恩永遠。”
沒想到,次日香鳳打來電話,說娘失蹤了。我立馬開電動三輪車往香鳳家趕。我前腳剛到,姐腳跟腳也到了。香鳳抽泣著說:“都怪我,趁今兒個縫紉廠沒活,去南沙灘薅兔苗,婆婆回南院煮豬食,也就個把小時,娘沒影兒了。”我說:“娘一步至多挪一個腳板,應該不會走遠。”香鳳說:“方圓五里我們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人。”姐直翻白眼,不吭聲。
香鳳家門外十幾米是條省道,一輛面包車呼嘯而至,到我們面前,“吱嘎!”停住,一位交警跳下車,問:“你家是否走失一位老太太?”“是啊!”香鳳迎上前,“你看見了?”“我是縣交警中隊的,遇到一位老太太橫躺在道上,問她咋回事,她捂著口罩,啥也不說。到交警隊仍然不言不語,只是傻笑。因為人是從這拉走的,只好返回來找家屬。廢話少說,麻利上車,這就拉你們去認人。”
果然是娘,額頭磕破銅錢大一塊皮,已經被法醫包扎好了。肇事的商務車司機是位絡腮漢子。姐問娘:“您是咋被撞的?”娘還是不說話,一個勁兒傻笑。中隊長見家屬來了,照舊戴著口罩,開始甕聲甕氣詢問。絡腮漢子也戴著口罩,甕聲甕氣回應:“我沒撞人,緊急剎車是因為從后視鏡里看見老太太跌倒了。”娘也沒摘口罩,甕聲甕氣說:“風太大,把我刮倒了。”中隊長朝窗外瞥一眼:“今兒沒刮風呀?”姐說:“司機開車太快,帶起的風不是風嗎?”絡腮漢子說:“當時我也這樣想,所以立馬報警了。”
中隊長捏捏口罩上部,琢磨片刻才說:“沒有證據能證明老太太是被車撞的,所以,不能立案,你們私了吧。”“私了就私了,”姐說,“即便沒撞人,司機也脫不了干系,不是你開車太快,帶起的風太大,我娘能跌倒嗎?我娘原先能小跑,這會兒走路也不穩了,一步只能挪一個腳板。再有,我娘受恁大驚嚇,不知多少天才能復原,你得拿養護費。”絡腮漢子說:“現下時興沾邊粘,你說,我拿多少?”姐伸出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說:“三千。”我想說話,被姐擺手制止了。
去年仲夏,姐被一輛摩托車撞倒,躺在地上起不來,騎摩托車的小伙子趕緊把她送到鎮衛生院。姐的女婿是村醫,縣醫院透視科有他熟人,帶姐去那里透視,結果是,腰椎骨折。回來繼續在鎮衛生院治療。有一天我去看她,她塞給我幾盒藥,讓我帶給娘。姐有藥不吃,病卻日日加重,說她一直拉不下大便。肇事方拿出兩千元,姐才出院。姐出院第二天,我去看她,家里卻沒人,鄰居說:“你姐去地里鋤玉米了。”原來,姐壓根兒沒受傷,作假訛人的。
老三來了,問完情況對絡腮漢子說:“你要真有誠意的話,就給我娘治病吧。”“治啥病?”“老年癡呆病。”絡腮漢子問法醫:“這病能治好嗎?”法醫搖搖頭:“沒聽說過有這先例。”老三就笑:“扔根牙簽,你還真當棒槌呀?”絡腮漢子把兜兒里僅有的一千塊錢遞過來。“不用,真的不用。”老三擋回錢,“你沒撞人,我們不想當沾邊粘,人心都是肉長的……”老三見過他,在秀姨家,姨夫二弟的閨女是絡腮漢子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