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坤 劉 璐
(吉林大學中國國有經濟研究中心,吉林長春 130012;中國人民銀行長春中心支行,吉林長春 130051)
傳統的貿易理論均以企業的同質性為假設,在此基礎上分析一國的貿易行為,其主要分析對象為行業,進而分析貿易對一國宏觀經濟的影響。近十年來,以Melitz為主要代表人物所發展出的貿易理論則放松了這一假設,認為企業間存在異質性,特別是生產率的異質性,并以企業為研究對象,主要研究企業的出口行為,故這一最新發展的貿易理論也被稱為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Heterogeneous-Firms Trade Theory,HFTT)。 顯然,新的國際貿易理論更注重貿易行為的微觀基礎,直接以貿易行為的載體-企業為研究對象,進而揭示其對產業層面以及整體宏觀經濟的影響,是自下而上的貿易理論①這一最新的國際貿易理論也被稱為新-新貿易理論,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是其中的主要內容,但新-新貿易理論還包含以Antras為主要代表人物的對企業內生邊界理論的研究。詳見李春頂(2010a)。。
目前,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主要的研究方向以及想要解決和分析的問題包含:什么樣的企業會選擇出口?出口會對企業產生什么樣的績效影響?(李春頂,2010)。基于現實微觀數據的豐富,結合這一研究思路,在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的指引下,關于企業出口行為與生產率之間關系的研究逐漸成為這一研究方向的重要內容。這些研究主要圍繞出口企業是否具有更高的生產率、企業出口行為能否提高生產率等問題展開研究。本文的主要內容也是圍繞上述兩個問題展開研究,以中國工業企業為研究對象,研究出口企業的生產率特征以及出口行為對企業生產率的影響。
基于微觀數據的可得性,國外對企業出口與生產率關系的研究較國內早。Bernard and Jensen(1995,1999)較早地對出口與企業績效之間的因果關系進行了研究,主要目的是為了回答是好的企業選擇了出口還是出口帶動了企業績效的提升,他們利用美國統計局的制造業企業調查數據進行研究并發現,是好的企業選擇了出口,但出口對企業績效的影響卻是不確定的②Bernard and Jensen(1999)中的企業績效包含就業人數、工資、生產率以及資本密集度等方面。。換言之,他們的研究認為出口與企業績效之間存在單向的因果關系,即績效好的企業出口,反之則不然。這一研究早于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但僅從實證角度檢驗了出口與企業績效之間的因果關系。Melitz(2003)是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的開創性論文,他創造性地提出企業生產率異質性,并將這一假設納入對Krugman(1980)的①Krugman's (1980)是開創新貿易理論的重要研究。貿易模型拓展中,構建一個動態一般均衡理論模型,這就是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的基礎模型。Melitz(2003)模型發現,生產率高的企業進入出口市場,生產率較低的企業只選擇國內市場,生產率最低的企業將會選擇退出行業,以此實現企業間的資源再分配,進而推動整個行業生產率的提升,這就是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所揭示的出口提升一國福利的微觀傳導機制。之所以生產率高的企業能夠進入出口市場,是因為出口市場存在進入成本,生產率低的企業面不能夠承擔這一成本。但從Melitz(2003)模型的結論可知道,較高的生產率是企業出口的充分條件,是否為必要條件不確定。Loecker(2007)通過對斯洛文尼亞的制造業企業進行考察發現,企業的出口行為能夠促進生產率的提升,進入出口市場后的企業與不出口企業之間生產率的差距也會逐漸增加。同時,Loecker(2007)將生產率與出口之間的影響機制或因果關系歸納為,自我選擇假說(self-selection hypothesis)和“出口中學習”假說(“learningby-exporting”hypothesis)。自我選擇假說是,生產率高的企業選擇進入出口市場;“出口中學習”假說是,企業能夠從出口中獲得新的知識和技能,以此提升自身的效率水平,進而推動生產率的提高。簡單來說,自我選擇即是生產率為因、出口為果,“出口中學習”即為出口為因、生產率為果②那么,Loecker(2007)所驗證的即是“出口中學習”假說,也即出口為因、生產率為果的關系。因為在此之前,多數研究都僅驗證了自我選擇假說。。Greenaway and Kneller (2004)以英國企業為考察樣本,他們同時驗證了自我選擇假說和“出口中學習”假說,前者結果穩健,后者隨著樣本是否匹配而顯示出結果不穩健。Biesebroeck(2005)以9個非洲國家的制造業企業為研究樣本,同時驗證了自我選擇假說和“出口中學習”假說,并發現規模經濟是出口促進生產率提升的渠道,信貸約束和契約執行問題是阻礙企業進入出口市場的原因。除以上研究外,國外學者關于出口與生產率關系的研究還有很多,Wagner(2007)對這些研究作了綜述,他通過梳理文獻總結出以下結論:生產率高的企業自我選擇進入出口市場,但出口未必一定能夠提升企業的生產率③本文在這里不再就國外的相關文獻進行梳理討論,更多研究可參見Wagner(2007)附錄中的表A1。,這與Melitz(2003)的理論推導結果一致。
一言以蔽之,國外研究表明,自我選擇假說是穩定成立的,但“出口中學習”假說是否成立存在不確定性。接下來本文將對國內學者就出口與生產率關系的研究文獻進行回顧。近年來,國內對中國工業企業出口行為與生產率的研究文獻較為豐富。李春頂、尹翔碩(2009)和李春頂(2010b)是國內利用中國工業企業微觀數據研究生產率與出口行為之間關系的引領性文獻,他們發現內銷企業的生產率高于出口企業,生產率越低的企業出口越多,這一結論與Melitz(2003)的理論結果相悖,并稱之為“出口-生產率悖論”④初期,多數文獻稱這一悖論為“生產率悖論”,李春頂(2015)在對文獻進行總結梳理時稱為“出口-生產率”悖論,本文沿用這一提法。,并認為大量加工貿易的存在是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他們還發現,出口行為對生產率的影響不確定。不難發現,所謂“出口-生產率悖論”,其本質是自我選擇悖論,即中國制造業企業的生產率與出口之間的關系不符合自我選擇假說,但是否符合“出口中學習”假說并不確定。這之后關于中國企業出口與生產率關系的研究也多集中于“出口-生產率悖論”問題的研究,致力于揭示這一悖論出現的原因。Lu(2010)通過對中國企業數據的分析發現,出口企業的生產率低于非出口企業,且一半以上的企業將大部分產出出口,這與以發達國家為樣本所得的結論相反。這一研究認為,一國的要素稟賦以及行業聚集度將使得企業在國內市場面臨較強的競爭,這導致選擇國內市場的企業生產率高于選擇出口的企業生產率,并發現中國企業進入出口市場的自我選擇悖論與企業或行業的勞動密集度相關。湯二子等(2011)運用統計檢驗方法對2007年中國制造業企業截面數據進行分析,結論也支持“出口-生產率”悖論的存在,并認為加工貿易以及中國企業當前所面臨的現實條件與Melitz(2003)理論的假設條件存在差異是導致悖論出現可能的原因。戴覓等(2014)利用2000-2006年企業-海關數據進行研究發現,在特定行業與所有制中,中國出口企業的生產率低于非出口企業,剔除加工貿易企業樣本后則反之。盛丹(2013)利用1998-2006年中國工業企業數據,通過Heckman兩階段選擇模型發現,外資企業存在“出口-生產率”悖論現象,而內資企業則沒有,并認為地方行政壟斷是導致這一悖論出現的原因。以上文獻均是對出口與生產率關系中的自我選擇假說進行檢驗,結論與自我選擇假說相悖。但也有學者的研究對“出口中學習”假說或同時對自我選擇假說和“出口中學習”假說進行檢驗,或研究結論不支持“出口-生產率”悖論的存在即符合自我選擇假說。張杰等(2009)通過結合OP法和PSM模型穩健地驗證了中國制造業企業符合“出口中學習”假說;錢學峰等(2011)同時對自我選擇假說和“出口中學習”假說進行驗證,結論支持中國制造業企業符合這兩個假說;邱斌等(2012)利用1990-2007年中國制造業企業數據,通過倍差匹配法對中國企業出口與生產率之間雙向因果關系進行考察,驗證并支持了雙向因果關系同時顯著存在,并認為企業規模對雙向因果關系會產生異質性影響;范劍勇和馮猛(2013)依據出口密度將樣本企業分為四組考察檢驗自我選擇假說,結論支持這一假說,即反駁了“出口-生產率”悖論的存在;包群等(2014)則運用異質性傾向評分匹配法對中國工業企業進行研究,其結論表明出口并未帶來生產率的提升,即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并不符合“出口中學習”假說①更多關于出口與生產率關系研究的文獻可參見李春頂(2015)。。
由以上文獻回顧可得,關于企業出口與生產率之間因果關系的研究,大多數集中于回答什么樣的企業選擇出口,即生產率對企業出口行為的因果影響。對比國內外文獻對這一關系的研究可知,針對國外制造業企業的研究和對中國制造業企業的研究結論不一致,即選擇出口的企業生產率特征相反,進而國內學者提出了“出口-生產率”悖論或“自我選擇悖論”即“Melitz悖論”這一挑戰理論的現實問題。國內外關于出口與生產率因果關系的另一個問題即出口對企業生產率影響的研究結論也不盡統一。國外的研究均表明,出口對企業生產率影響的因果關系并不顯著或不確定。國內的研究有結論與國外研究結論一致的,也有相反的即出口對企業生產率有顯著影響。
基于以上分析可得,中國制造業企業的出口行為與其生產率之間的雙向因果關系均與其他國家的不一致,出現了相悖的現象。由此可知,以往研究結論表明,中國制造業企業不僅存在“出口-生產率”悖論即“自我選擇悖論”,還存在“出口中學習”悖論。本文將利用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對“Melitz悖論”進行全面考察和檢驗,這也是本文可能的創新之處。
本文參照魯曉東和連玉君(2012)的方法,通過運用固定效應方法(Fixed Effect, FE)、Olley-Pakes法(簡稱OP法)②Olley and Pakes(1996)。、Levinsohn-Petrin法(簡稱LP法)③Levinsohn-Petrin(2003)。對普通最小二乘估計方法進行修正,并得到全要素生產率④鑒于本文研究重點不是生產率的計算,故在這里不就計算過程進行細致描述,詳細內容可參見魯曉東和連玉君(2012)。。
本文所用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的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選取了2000-2007年的樣本。2007年底,該數據庫統計樣本企業31萬多家,占中國工業總產值的95%左右。本文在計算時僅保留了制造業行業樣本,并將工業總產值、工業增加值等重要指標有缺失值的樣本刪除⑤本文樣本區間為2000-2007年,但不包含2004年數據,因為這一年度數據缺失值較多。。同時,結合本文的分析,僅保留了數據具有連續性的企業,即2000-2007年(除2004年外)連續7年都有數據的企業,所剩企業為7781家,合計54467個樣本。
本文選取企業的工業增加值作為產出變量,選取全部職工人數作為勞動力投入指標,選取企業固定資產作為資本投入指標。同時,以1999年為基期,利用分地區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分地區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分別對工業增加值、和固定資產進行平減。平減指數來源于中經網數據庫。
根據前文的模型,本文估算出中國工業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本文研究的主要目的是考察什么樣的企業選擇出口以及出口是否能夠提升企業生產率。本文首先對不同貿易狀態企業TFP進行比較分析。在分析前,先看四種不同方法估算的TFP的相關性,表1為不同方法估算的TFP的相關系數矩陣。顯然,OP法、FE法和OLS法估算的TFP之間的相關性更強,而LP法估算的TFP與它們的相關性則相對弱些①魯曉東和連玉君(2012)用四種方法估算的TFP結果顯示,LP法估算的TFP均值明顯大于其他三種方法估算的TFP均值。參見魯曉東和連玉君(2012)的圖1。。 全要素生產率作為本文考察的關鍵變量且作為實證分析部分的被解釋變量,這一相關性差異將會在后續分析及實證結果中有所體現。

表1 不同方法估算的TFP相關系數矩陣
接下來看圖1所顯示的不同方法估算的TFP的比較分析。本文將樣本企業按照不同的貿易狀態劃分為三組,分別是7年內一直沒有出口行為的企業、7年內一直出口的企業、7年內出口行為有變化的企業。圖1中各子圖中顯示的是不同貿易狀態企業TFP的概率分布函數的核密度曲線,展現的是樣本圍繞均值的分布形態,核密度曲線的偏度則表征的是相對于均值分布的不對稱程度,由均值和偏度我們可對不同貿易狀態的企業生產率進行初步對比分析。OP法圖中,出口狀態有變化和一直出口的企業的密度曲線較沒有出口的企業曲線整體偏右,因而前兩組企業的生產率均值也大于沒有出口的企業;還有,在均值右側的部分,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密度曲線較一直出口的企業曲線整體偏右,均值也同樣更偏右一些即更大一點。LP法和FE法兩圖所展示的企業生產率對比特征與OP法圖一致,且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的密度曲線較其他兩組企業的曲線偏右程度也即均值偏右程度較OP圖幅度大,即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較其他兩組企業展現出更高的生產率水平。OLS圖中展示的三組企業密度曲線的從左至右依次為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沒有出口的企業和一直出口的企業。在對核密度曲線分析的基礎上,結合圖2所展示的不同貿易狀態企業在不同分位數上的生產率進行比較分析。從五個不同分位數的TFP來看,無論是哪種方法估算的TFP,一直沒有出口的企業生產率水平在所有分位上均明顯低于其他兩組企業。再比較一直出口和出口狀態有變化兩組企業的TFP,從OP法、FE法和OLS法估算的生產率看,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在五個分位上的TFP均大于一直出口企業的TFP,而LP法估算的生產率僅在90%分位上與此結果一致,其他分位上的結果與之相反②除90%分位外的其他分位數上,兩組TFP差異很小。。

圖1 出口狀態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核密度圖

圖2 出口狀態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分位數比較
就本文的企業分組而言,樣本區間內一直沒有出口行為的企業可視為內銷企業,樣本區間內一直出口和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可視為出口企業。從圖1和圖2顯示的結果看,在對不同分位數的不同貿易狀態企業的TFP直觀比較中發現,出口企業的生產率水平高于內銷企業,這一結論符合自我選擇假說。同時還有,出口狀態有變化的企業的生產率水平高于一直出口即出口行為不變的企業的生產率水平。在對這一比較結果定位前,首先再來出口狀態有變化這組企業的特征。所謂出口狀態有變化,即這一組的企業在樣本區間內不是每年都選擇出口或有出口行為,也即企業在出口與不出口兩種不同貿易狀態間變化。與沒有出口的企業相比,它們之間有本質差別,即是否有出口行為,同時在不同分位數上的生產率水平明顯高于沒有出口企業。從這一角度來說,出口能夠改變并促進生產率水平,驗證了“出口中學習”假說。再與一直出口的企業相比,它們的差異是出口行為是否持續。從不同分位數的生產率比較結果來看,持續出口并不能夠促進生產率的提升,出現了“出口中學習”邊際效應遞減。
通過以上對不同貿易狀態的企業的生產率水平比較分析可初步判斷并得出以下結論: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行為符合自我選擇假說,不存在悖論;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行為也符合“出口中學習”假說,不存在悖論;同時,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中學習”效應表現出邊際遞減的特征。
本文在梳理國內外相關研究文獻基礎上發現,中國制造業企業的出口行為與其生產率之間的雙向因果關系均與其他國家的不一致,出現了相悖的現象,中國制造業企業不僅存在“出口-生產率”悖論即“自我選擇悖論”,還存在“出口中學習”悖論。本文利用2000-2007年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對這兩個悖論再次進行檢驗。
首先,本文運用四種不同的方法對企業層面的全要素生產率進行估算,分別為OP法、LP法、FE法和OLS法。接著,與以往研究文獻不同,本文將企業依據貿易狀態分位三組,一組為樣本區間內沒有出口行為,一組為樣本區間內一直出口,一組為樣本區間內出口行為有變化。然后,本文通過核密度曲線與分位數對不同貿易狀態企業的TFP進行了描述比較,并發現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行為符合自我選擇假說,不存在悖論;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行為也符合“出口中學習”假說,不存在悖論;同時,中國工業企業的“出口中學習”效應表現出邊際遞減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