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追緝（一）

于向昀

時空巡航是件非常乏味的事，當然，那是說，在不出任何狀況的時候。通常，你需要做的就是面對著一堆儀器，反復檢查儀器上顯示出的一條條各種顏色的曲線，看看有沒有哪條脫離了常軌。至于身外的景觀，雖然前幾年時空管理局經過無數次測試認定安全后，已經本著“人性化管理”的原則，給航時機加裝了窗子，但沒人愿意去觀景。因為窗外的所謂“景色”，只是恒久不變的混沌，霧氣氤氳，呈淡淡的灰色，沒有上也沒有下。這種景色看久了使人昏昏欲睡。

但是，時空管理局的員工們都說，只有看過這包裹著航時機的霧氣，才能夠真正理解，為何時間產生之前的時代被稱作“鴻蒙”。根據古老的傳說，在盤古開天辟地之前，世界是一團混沌的元氣，這種自然的元氣叫作“鴻蒙”，因此盤古所處的那個時代，就稱作鴻蒙時代。如今人們經常以此來代指時間開始之前，或者說，我們這個宇宙誕生之前。

然而，沒有哪個人會在時空巡航時去認真地觀看窗外的“鴻蒙”，因為光是研究各色曲線就已占據了他們的大部分精力。這些曲線代表著各個時代的能量和信息，通過在不同的時間點測量能量和信息的變化，就可以得知是否有時空異變發生，這是時空巡航員的日常工作。有人因此這么解釋說：“時空巡航員的具體工作就是研究曲線、打印表格，其實做的就是一個統計工作。”時空管理局也因而被員工們私下戲稱為“時空統計局”。蕭羽常聽到某些同事開玩笑似的哀叫：“怎么還不出事啊？”

與同事們不同，蕭羽每次結束時空巡航，都會慶幸地想：不錯，沒出什么事。即使是很小的事故——時空管理局的行話稱其為“時空異變”——處理起來都非常麻煩。因為你無法預測時空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在哪個時間點上尋求代償。半年前，蕭羽剛剛拿到西納大學的歷史學博士學位，進入時空管理局做見習特警時，就遇到過一次這樣的事故……

仿佛是時空對他的思維有所感應，他才想到半年前的那次事故，尖厲的警報聲響起，航時機停止了運轉。一瞬間，蕭羽覺得自己完全石化了。

窗外依然霧氣氤氳，只是那看不透的霧似乎淡薄了許多，呈現出一種略顯骯臟的乳白色。儀器上不斷波動的曲線也都在正常范圍內。蕭羽默默檢查著航時機停擺前的數據，把它們與當前數據做了對比，并回憶著開始巡航以來的情況：他下午接班，做了常規檢查，一切正常，航時機停擺前，他剛下達了一個“跳躍”指令，準備前往二十世紀。

當前的數據顯示，“跳躍”并未完成，但之前“跳躍”確實已經開始了。那么，如果他的判斷沒錯，現在他是在時空的夾縫里。

時空夾縫是時空疏離所產生的超空間，其產生的原因多種多樣。蕭羽再次對比“跳躍”前后的數據，確信發出指令那一刻，時空是正常的，而現在的時空也依然是平穩的。“那么，問題出在航時機本身。”他喃喃自語。他不相信是時間或距離上出現了計算錯誤，因為去二十世紀的航線是固定的;他也不認為是航時機的硬件設備出了問題，因為巡航前他已經檢查過了，航時機是完好的。蕭羽盯著面前的儀表盤，他現在有兩種選擇：第一，呼救，讓總部值班人員使用終端將他和航時機拉回去;第二，重啟航時機，看看能不能讓航時機恢復正常運轉。

不必翻來覆去地衡量，蕭羽決定選第二種。航時機重啟時會強制性地執行自檢功能，或許可以找出落入時空夾縫的原因。蕭羽覺得很幸運，雖然他從未掉進過時空夾縫，但此前他處理過這類事故。那也是時空管理局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重大事故。由于有這類經驗，所以他知道在緊急狀態下如何回到他所生活的時代。

這個念頭方一產生，蕭羽忽然洞徹了導致這次事故的原因。他收回伸向“重啟”按鍵的手，命令儀器計算航時機目前載重量。和他預想的一致，數據表明，當前航時機內裝載的物品，質量比預設的多出四十八千克。

“難怪我會卡在時空的夾縫里，原來有人偷渡。”蕭羽嘀咕著，站起來四下巡視。航時機小巧玲瓏，內部空間極為緊湊，唯一值得懷疑之處，只有半嵌入墻壁的工具箱。蕭羽在航時機內慢慢轉了個圈子，猛地拉開工具箱。

箱子里只有常用的工具。蕭羽端詳著工具箱：所有的工具都規規矩矩地擺放在原位。“難道真是我猜錯了？”他思索道，搖了搖頭，堅定自己的想法，然后伸手撫摸箱子的內壁。果然不出所料，工具箱的內壁被人貼上了同色的壁紙。蕭羽笑著揭開壁紙，從中搜出一張薄薄的卡片。

那是一張制作精美的卡片，上面的圖案是以古老的照相技術拍攝出來的照片。照片上的風景蕭羽再熟悉不過，那是他所居住的安居兒養育院的后花園。花叢中的一架秋千上，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手腕上那只制作精巧的手鐲熠熠放光。

這女孩正是他絞盡腦汁想要“緝拿”的人。“菲兒，”蕭羽板起臉，呵斥道，“你是自己出來，還是就這么跟我回去，等爺爺揪你出來？”

“啊！居然被你發現了！”清脆的聲音響起，白光一閃，女孩已變成實體，俏生生地站在蕭羽面前。照片上，只剩下空蕩蕩的秋千。“你怎么發現我的？”名喚“菲兒”的女孩撩了下汗津津的頭發，笑著問蕭羽。

蕭羽白了菲兒一眼。雖然他現在十分惱火，非常想狠狠訓斥她一番，但他記得時空航行必須遵守的規則：盡量保持心情平靜。航時機是依靠思維導航的，駕駛者若是情緒起伏過大，很可能會導致時間亂流產生，無論對哪個時代的人來說，這都不啻為一場災難。出于對菲兒的氣憤，他決定對她施以讓她最忍無可忍的刑罰——不理她。

“說嘛，你怎么發現我的？”菲兒不甘心地追問，看起來很想抓住他搖晃幾下，以便搖出答案。

“發現你的不是我。”蕭羽勉強答了一句，回到操作臺前坐下去。既然找到了卡在時空夾縫里的原因，他可以重新設置航時機的參數，先回到未來，把這個偷渡客卸下來，再前往二十世紀，完成他的巡航任務。

思忖未定，那名偷渡客已不屈不撓地跟了過來，討好地說：“你就別謙虛啦，你這么聰明睿智、明察秋毫，怎么可能沒發現我呢？”她說著，環顧四周，補了一句，“這里又沒有別人。”

她這么大力討好他，肯定是希望他替她隱瞞偷渡一事。蕭羽斜睨著女孩，目中滿含嘲諷：“謝謝你的夸獎，可惜，我沒你說得那么聰明睿智。要是能早一步發現你藏在船上，我也不至于這么狼狽。”

“船”是時空特警對航時機的通稱。每位有正式職位的時空特警都有自己的“船”，也都對自己的航時機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菲兒呆呆地看著蕭羽，問：“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跟時空夾縫特別有緣，只要你出航，就有很大概率會掉進時空夾縫里。”蕭羽終于忍不住發火了，“你該不會忘了吧？半年前你未經許可，私自前往特洛伊，結果就掉進了時空夾縫，搞出好大一場恐慌。”

“喂！”菲兒也生氣了，“半年前那件事不能怪我！那次事故，根本在于時管局決定有誤，把我們時代的能量發到特洛伊去了，才導致了一連串的事故，我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蕭羽瞪著菲兒，張了張嘴，又閉上。時空夾縫里不是吵架的好場所，他在心底告誡自己，再說，菲兒是辯論高手，憑她的功力，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想吵贏她，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這么想著，他打開巡航報告頁面，開始做思維錄入：第七號飛船第五次巡航，發生重大失誤，落入時空夾縫;導致錯誤原因：有人偷渡;偷渡者姓名：安菲兒……

安菲兒看到光屏幕上顯示的報告，不禁變了臉色，尖叫道：“你是說，我們在時空夾縫里？”她邊問邊去查看操作臺上的儀器給出的數據，越看臉色越白。

看到安菲兒的臉色，蕭羽覺得郁積在心中的火氣退去了一些。“剛才不是告訴你了？你跟時空夾縫特別有緣。以前你只是自己去時空夾縫里閑逛，現在可好，連我都給你拉進來了。若不是這樣，我還發現不了你藏在船上呢。”蕭羽發泄似的數落著，保存了巡航報告，又調出“跳躍”的參數設置頁面。

“這不怪我。”安菲兒一如既往地推卸責任，“要不是爺爺背后告黑狀，讓赫來局長收去了我的航時機駕駛執照，我也不會采用偷渡的法子。”

安菲兒的爺爺安英杰，目前擔任星際安全委員會的監理，他是安菲兒最怕的人。

蕭羽記得安菲兒剛一考取航時機駕駛執照，就提出申請，想加入時空特警隊，當時安英杰曾評論說：“你不擅長控制自己的情緒，讓你這樣的人來維護時空穩定，簡直等于把小雞交給黃鼠狼。”那時候，蕭羽還對安菲兒滿懷同情。如今，他對安英杰的話簡直再贊同不過了。“為什么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找個人賴一賴呢？”蕭羽嘆息，又補充說，“時管局新出臺的規定上說，通不過Σ 學院的歷史考試，就不能做航時，赫來局長又不是存心想難為你，他不過是在執行規定而已。”

赫來是時空管理局的首席局長，為人死板，對制度看得很重，執行規定更是出了名的嚴格，不過他做事一向公正。

安菲兒由于參加Σ學院的歷史考試未能及格，被時空管理局勒令暫時停飛了。想起前情，安菲兒嘟著嘴抱怨：“可他這個時候收去了我的駕駛執照，不是存心給我出難題嗎？你也知道，我們學校跟龍星第一中學是友誼校，這次龍星一中的學生來地球訪問，我是接待大使耶。”

龍星是超信息時代末期由地球派出的太空開拓者開發出來的星球，在第二次星際戰爭前，他們一度和其他星球失去了聯絡。第三次星際戰爭結束后，地球聯邦派出的勘探者重又發現了這顆類地行星，并很快與龍星締結了邦交。蕭羽回憶著這段歷史，漫不經心地應道：“嗯，那又怎么了？”

“什么叫‘那又怎么了’？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安菲兒戳著蕭羽的肩，控訴一般說道，“今天龍星一中的學生代表訪問二十世紀，我是他們的向導。”

“所以，你就偷了爺爺的裝備，藏到我的船上來了？”蕭羽瞟著安菲兒腕上的手鐲。

這只手鐲是最新型的壓縮器，能將空間壓縮成薄薄一片。安菲兒就是利用它將自己所處的空間壓縮到了照片上。“船上就這么點兒地方，不壓縮怎么藏得住？”安菲兒說完，又改口，“壓縮了不也被你找出來了？爺爺這裝備，算是白偷了。”

蕭羽氣得笑了：“拜托你動動腦子吧！雖然你和你所處的空間都壓縮了，可你的質量還在！”

“啊！”安菲兒做出茅塞頓開的樣子，“我怎么沒想到呢？”

“真是的！要是你事先能想得周全些，也不會害我掉進時空夾縫里。”蕭羽核對過重新設置的參數，指令航時機準備“跳躍”，“好了，我們先從這鬼地方出去吧。這地方真讓人感覺不舒服，就像你以前說的，好像連思維都凝固了。”

“別，先別！”安菲兒急忙制止，“蕭羽，先送我去二十世紀，然后你自己回去好不好？”

“你以為你不在船上，時管局就發現不了你偷渡的事？”蕭羽一語道破安菲兒的如意算盤，“別忘了，航時機有自動記錄功能，掉進時空夾縫這件事，是抹不掉的。再說你偷了爺爺的裝備，來做這種違反規定的事，你打算怎么跟爺爺解釋？”

“違反規定的事，我會向局長大人遞交檢查，自請處分啦。至于爺爺這邊嘛，他不是負責星際和平友好嗎？我去給龍星的學生做向導，正是為了幫助他工作啊。”安菲兒搖晃著蕭羽，“能不能幫上爺爺，就看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了。你就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吧，算我求你了還不行嗎？”

蕭羽長嘆一聲。認識安菲兒已有十五年了，每次這女孩做些異想天開的事，總會連累到他。如果他拒絕送她去二十世紀，不知道她又要想什么辦法，來達到她的目的，而且，不知道她的法子又會惹出什么麻煩來。或許，在送她去二十世紀前，他應該先跟安英杰打個招呼？蕭羽的視線落在通信器上，驀地怔住了——通信器上的定位指針瘋狂地旋轉著，光屏幕上，標示著時管局總部的綠色光點不知何時熄滅了。這代表他們與未來失去聯系了！蕭羽不由自主地呻吟一聲：“天哪！”

“怎么了？”安菲兒覺察到他的異樣，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這……”她目瞪口呆地指著光屏幕，良久，憤憤地高呼，“為什么呀？！”

“難道是因為多了一個？”蕭羽不知不覺說出了心中所想。

“哦，胡說！”安菲兒當即斥責道，同時從背上取下背包，手忙腳亂地翻找自己的裝備，“我的思維傳感器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