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姝
【摘要】 《詩經》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文化經典,漢代則是中國古代詩學理論形成的重要階段。漢代詩學以經學為基礎,圍繞《詩經》又分為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兩大派別,對后世《詩經》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文化不單指文學,這是一個集政治、思想、文學等多個方面為一體的概念。所以本文將以《詩經》的經學化為基礎,從政治、道德和文學三個方面立體分析《詩經》在漢代的文化影響。
【關鍵詞】 《詩經》;詩學;經學;文化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1-0027-03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歌共計305篇,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開端。《詩經》在內容上分為《風》《雅》《頌》三個部分, 《風》即“國風”,指的是鄉土之音,收錄周朝各地的地方民歌共160篇,又被稱為“十五國風”;《雅》包含“二雅”,分為《小雅》74篇和《大雅》31篇,指的是周人的正聲雅樂,朝廷之音,都是典范性的樂曲;《頌》包含“三頌”,即《周頌》31篇、《魯頌》4篇和《商頌》5篇,是周王庭和貴族宗廟祭祀的樂歌,皆為宗廟之音。孔子提及“《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后世在傳誦過程中便又稱其為《詩三百》,直至漢武帝將《詩》列為五經之一,才正式改稱為《詩經》。
漢代對《詩》的理解建立在先秦詩學的發展背景之下,當時的春秋賦詩斷章、政治傳統和禮義文化對漢人的詩學觀念的形成影響極大,尤其是孔子、孟子、荀子等幾位大家的觀點提出直接影響了漢代詩學的發展。
漢初傳習《詩》的有齊、魯、韓、毛四家,主要分布于民間,口耳相傳或者以竹帛記載,按地域小范圍流傳,整體呈現無序狀。至漢武帝時期,《詩》成為五經之一,設置五經博士,《詩》學研究的經學色彩濃厚,有了穩定的傳播系統,這才逐步發展,并在后期分為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兩派。今文經學自西漢時期發展,以《魯詩》《齊詩》《韓詩》(簡稱“三家詩”)為主要代表,首先在西漢時期獲得大量關注,占據主導地位,屬于官學;古文經學以《毛詩》為主要代表,屬于私學,直至東漢才受到重視,但是影響更為深遠,相關研究延續至清朝,比今文經學更加具有承上啟下的意味。雖然古今文經學在學術思想和精神方面有所區別,但是兩派以《詩經》為基礎的研究論述,都對當時的社會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
《詩經》在漢代的發展主要以詩經學為依托,整體上呈現出以歷史化為基礎的經學化和政治化,但是除了政治教化和道德人性方面的影響,其文學價值也應該得到肯定。接下來,本文將從政治教化、道德人性和文學價值三個方面分析《詩經》在漢代的文化影響。
一、漢代《詩經》的政治功能
《詩經》是西周禮樂政治文化的產物,它的政治功能并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自秦、西周時期流傳下來,在漢代擴大了影響范圍。
《詩經》中含有許多勸諫作品,主要集中在“二雅”中,是貴族用來對君王進行勸諫的,比如《小雅·節南山》中“家父作誦,以究王訩。式訛爾心,以畜萬邦”,直諫斥責尹氏失政;《大雅·民勞》中“民亦勞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國,國無有殘。無縱詭隨,以謹繾綣。式遏寇虐,無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諫。”描寫了百姓極度困苦疲勞,目的是勸諫周厲王要體恤民力。這種文字直白的駁斥是因為先秦時期的君主關系建立在血緣關系的基礎上,西周時期更是建立了宗法制,任職的卿大夫大多是與君主有血緣關系的貴族,他們在勸諫時以直諫為主,主要形式就是“獻詩”。
除此之外,還有專門的官員“行人”去民間“采詩”,以這樣一種樸素的方式將民情反饋給君王。所以“獻詩”和采詩是當時干預政治的兩種主要方式,互為補充。但是從秦朝建立君主專制制度開始,西漢漢武帝加強了君主專制和中央集權,客卿制取代世卿制,君臣關系就不復之前的較為平等的師友關系,取而代之的是臣子對君王單方面的依附,形成了完全的上尊下卑。雖然漢武帝“獨尊儒術”,但是“直諫”已經不符合當時君臣關系的需求,“諷諫”應運而生。
“諷諫”也可寫作“風諫”,即用詩歌對君主進諫,這兩種用法都在司馬遷的《史記》中有所出現,各家對“諷諫”也都進行了積極討論,其中以班固在《白虎通·諫諍》中討論的最為具體,他認為“諷諫者,智也。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此智之性也。”說明當時人們認為諷諫是一種兼具智慧和藝術性的進諫方式。無論是今文經學還是古文經學,都以“美刺論《詩》”,即將詩與歷史事件相結合,以史證《詩》,為勸諫增添信服力的同時將《詩》與時代朝代更替、政治變化緊緊捆綁在一起。雖然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對同一篇詩歌是“美”還是“刺”的理解不相一致,但是美刺是手段,教化諷喻是目的,這是一致的。古文經學表現得尤其明顯,《毛詩》在每首詩之前都注有一篇《序》,便是用美刺諷喻來解詩,《關雎》前的《毛詩大序》更是將“風諫”的誦讀之意縮小,強化了這個詞的政治色彩,使《詩》與政治緊密聯系在一起,促使漢代儒生更加積極地將《詩經》整體政治化。
除了上文提到的貴族直諫之作,《大雅》《小雅》中還有許多其他類型的點評時政、表現民生的作品,比如《大雅·召旻》:
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天降罪罟,蟊賊內訌。昏椓靡共,潰潰回遹,實靖夷我邦。
皋皋訿訿,曾不知其玷。兢兢業業,孔填不寧,我位孔貶。
如彼歲旱,草不潰茂,如彼棲苴。我相此邦,無不潰止。維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彼疏斯粺,胡不自替?職兄斯引。
池之竭矣,不云自頻。泉之竭矣,不云自中。溥斯害矣,職兄斯弘,不烖我躬。
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於乎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
此詩共七章,首章責問天子,次章痛罵奸人,第三章感嘆自己位低權小無法制裁奸人,第四章將天災與人禍聯系在一起,第五章針砭小人,第六章痛心疾首希望周幽王認清現狀的殘酷,最后一章懷念前代清流功臣。全詩層次豐富,主題明了,就是痛斥周幽王禍國殃民,抒發了詩人嫉惡如仇的憤慨,表現出他憂國憂民的情懷。
其他詩歌,比如《小雅·北山》《小雅·四月》等,展現了作者痛恨勞逸不均,或表達個人悲痛心境,都是以個人感懷來表現對社會政治的關注以及委婉表現對君主的不滿。漢代儒生以諷諫的角度切入,將部分詩歌的勸諫功能無限擴大到整部《詩》,直接把《詩》用作了政治工具。比如《小雅·苕之華》寫的是下層人民在慌亂年月中的痛苦,而《魏風·碩鼠》是為了揭露統治者的丑惡嘴臉,這些詩篇雖然可以表現出人民對統治階級的不滿,引起統治者的警戒,但絕不是為勸諫而作,更不要說將一些表達男女情感的詩,比如《鄭風·子衿》等強行套上勸諫的外殼,還是委婉勸諫的外殼,確實過于牽強。
今文經學以災異說詩,一方面是因為《詩經》本身就包含了大量的描述災害的文字,并且認為自然災害是上天對統治者行為有失的懲罰。比如《小雅·十月之交》中“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描寫了自然地貌的突然巨變使得百姓不得安寧、災難不斷,還有《小雅·雨無正》中“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把自然災害導致的民不聊生展現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是因為漢代宦官擾亂朝政的情況與《詩經》中描寫的政治亂象較為符合,滿足了經學家以此為發散點,警示統治者的目的。
二、漢代《詩經》的道德教化
上文有所提及,《詩經》自產生就自帶禮樂文化的教化功能,承載了先秦時期的以禮義教化人和人倫秩序的精神內核,正所謂“以詩為教”,漢代圍繞《詩經》建立詩學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進行道德教化。
這一點可以從古文經學的代表作品《毛詩》中充分體會。《毛詩》以《詩經》為依托,具有極強的人倫教化和道德教化功能。《毛詩》自有一套教化體系,即以《詩大序》為理論核心,《詩三百》為具體的闡述基礎,將《詩》看成是“夫妻之道、生民之本、王道之端”的教化之源。
第一,《毛詩》從男女感情,夫婦相處之道的角度出發進行教化。在《詩大序》中,《毛詩》將“經夫婦”放在教化問題的首位,這明顯是對《詩經》中夫妻感情主題的一種繼承。《詩大序》將《關雎》的內容解釋為說明后妃之德,認為“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就是在強調夫婦相處之道是人倫教化的根基。
第二,《毛詩》將民間的風俗審美與儒家禮樂文化以及政治教化相結合,以達到觀察民情的目的。毛宣國認為漢代以詩觀察風俗民情也是學習于先秦時期,孔子所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更是明確了詩歌在觀察、教化民間風俗上的作用。但是真正以詩教化風俗的還是漢代。漢代重視風俗美善,希望風俗能夠符合儒家禮樂文化的要求,所以《毛詩》就利用《詩三百》的內容,以《序》約束與統治者興趣愛好有關的風俗引導。不過,《毛詩》將民間風俗的善惡與統治階級的教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目的并不是將風俗捆綁于政治,而是希望形成一個統治階級可以由上而下地移風易俗,同時民間情況可以及時反映給統治階級的雙向溝通。
第三,《毛詩》表現出強烈的民本精神,統治者也在教化范圍之內。上文有所提及,既然《毛詩》是想創造一個雙向的溝通環境,向下影響了普通民眾,那么必然也會向上影響到統治階級。雖然當時的教化主要是指統治階層對普通民眾的單向影響,但是《毛詩》提出的“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化上”就明確表達了古文經學的態度,被統治者也可以以自身思想行為來影響感化統治者,一些詠嘆自己內心痛苦,懷念昔日快樂生活的詩歌,就是對統治者的教化。
今文經學在道德教化上的表現雖不如古文經學系統規整,但是也有所體現,特別是在今文經學的鼎盛時期——西漢影響廣泛。今文經學觀點是在先秦思想的基礎上建立的,由董仲舒塑造出漢代特性,將陰陽五行、經學研究等都納入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哲學觀,并把這種哲學觀實際運用到對現實世界的影響之中,使漢代高度重視《詩經》的人倫教化功能。今文經學認為天人相通,人的性情道德是極為重要的,可以影響到自然災害和國家政治,這與西漢的主流思想不謀而合,所以備受推崇,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齊詩》。
今文經學以性情說《詩》,認為《詩》表現了人的思想感情,那么人的性情需要受到禮教道德的規范,所以在解《詩》時強調了性情受禮教約束的必要性。
三、漢代《詩經》的文學價值
“詩”應當具有志、情、言三大基本要素,學界普遍認為漢代《詩經》研究功利性太強,將情強行加入儒家色彩,失去了本質,不具有文學價值,其實不然。漢代詩經學是以《詩》為基礎建立的,無論其外在如何發展附加概念,核心部分《詩》本身具有極強的文學特性,這是無法被磨滅的,所以漢代詩學雖然政治色彩濃厚,但是在發展中也給文學留有余地,保有一定的文學特性。
首先,《詩經》的“賦比興”本身就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賦比興”源于《周禮》,《毛詩》將其發展為“六義”,是寫詩方法,“賦”是鋪陳直序,“比”是比喻,“興”是聯想與象征的合體,“比興”用具體事物類比政治道德倫理,相對委婉,符合漢代政治環境下“美刺”的要求,所以更為儒生推崇。漢代儒生對“比興”的研究更是在客觀上保存了《詩》的文學性。儒生以比興為手段,將《詩》中的各種形象用聯想和感悟解讀,以其委婉特質來進行“美刺諷喻”。雖然政治色彩濃厚,但是客觀上刺激了儒生群體對詩歌的重點關注,對“比興”的深入研究,催生了后來人們對情景交融、神韻滋味的美學探究。
其次,“ 《詩》無達詁”,即重視文學和詩的主題接受,重視文本意義闡釋的不確定性和讀者闡釋態度的多元化,這是漢代詩學最為重要的理論之一,也是一個文學命題。這個概念在漢代極為流行,也是古今文經學多樣化發展的原因之一。雖然漢代儒生后來為了迎合政治訴求將道路越走越僵化,解《詩》時過于主觀化,但是在發展初期還是呈現出了《詩經》研究的蓬勃生機和各種可能。比如,漢賦是漢代主要的文學形式,其評價標準就是《詩經》,司馬遷寫《史記》,引用《詩》、分析《詩》的素材很多。
另外,漢代詩學在研究《詩》時還是保有對內含情感的體悟,這并沒有被儒生忽視。漢代詩學對《詩》的歷史化解讀有助于人們更全面地認識到中國古代詩歌的功能不僅有抒情,還有記事,比如《衛風·氓》就是一首棄婦自述悲慘婚姻的詩歌,詩歌中仔細回憶戀愛甜蜜和婚后痛苦生活的部分,就是記事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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