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民
一
余倩來的時候,許明正忙得焦頭爛額。
每天忙得屁淌,還有一大攤事排著隊。他向領導提過好幾次了,要求科里再配個人。許明進宣傳科那會兒,科里三個人,科長趙松濤,文化干事老馬,他是宣傳干事。農場機關機構精減的時候,老馬去畜牧公司當了書記。老馬走后,宣傳科一直沒再進人,趙松濤退休后,許明接了科長的位子。
余倩的到來,讓灰撲撲的辦公室,一下子有了生氣。余倩身上那股朝氣蓬勃的時尚氣息,使她的每個動作都張揚著青春的活力。兩只圓圈形的夸張的耳環大得要將她的耳朵墜下來,裙子短得夠不著膝蓋,白襯衣,黑短裙,時尚而清純,城里滿大街都是比這還短的短裙,可在這農場機關里卻足以把人眼珠子拽出來。
許明對余倩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衣著打扮還是要注意。
余倩臉一紅,不語。
許明再說時,余倩說,科長,我知道了。
余倩像一只活躍的小燕子,飄來飛去,哼著小曲,辦公室每一個旮旯都充滿著她的快樂。
以前歐陽很少到宣傳科來,自從余倩來了后,歐陽有事沒事泡在宣傳科找許明閑聊。歐陽是農場的團委副書記,以前是農場中學的教師,口才好,一表人才,又是個人精,一開始學校搞活動,他當主持人,后來農場有啥大活動也是他主持,進學校沒兩年就當上了校團委書記。農場共青團換屆時,上級要求公開競選,歐陽過五關斬六將進了農場機關,成了農場里最年輕的科級干部。
大學生志愿者歸口共青團管,雖然余倩是宣傳科的人,但歐陽關心她并不為過。歐陽有時會問余倩,農場生活還習慣嗎?有什么只管提出來,團委是大學生志愿者的娘家,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歐陽撅屁股拉什么屎,許明心里清楚。
農場機關分來兩個大學生志愿者,歐陽去市團委接的時候,雙手握著余倩的手,興奮激動地說:熱烈歡迎來可克達拉。余倩抽了兩下都沒能抽回來被握得有些生痛的右手。從市里回來,一路上歐陽搶著幫余倩提箱子,不停地向余倩她們介紹農場的情況。歐陽向農場領導提出團委就他一個人,大學生志愿者應該分給團委一個。歐陽沒想到場里把劉麗娜安排到團委,余倩分到了宣傳科。劉麗娜履歷里中學、大學都有共青團工作經歷,余倩是中文系漢語言文學本科畢業,場里如此分配,歐陽只能是啞巴吃黃連。
二
和余倩共事的日子,工作還是和過去一樣的繁雜,而許明的心情卻舒暢得多。余倩來了之后,辦公室也亮堂了,窗臺上多了幾盆水靈靈的鮮花。
老趙在任時,喜歡辦公室干干凈凈。每天早晨,不管桌子是否干凈,都要用濕抹布擦一遍,說是沾沾濕(詩)意,當時聽他說這話,樂得許明肚子痛,因為怕老頭生氣,不敢笑出來。老趙愛寫詩,寫了大半輩子,最大的成就是在省報上發表了火柴盒那么大的幾首小詩。和老趙共事幾年,寫詩沒學會,許明養成了每天打掃辦公室的習慣。
余倩早晨來上班,見許明在擦桌子掃地,馬上搶著干這干那,說科長我來吧。
再往后,余倩每天早晨早早上班。有時起晚了,包里裝幾塊餅干就匆匆忙忙往辦公室跑,干完活,她給自己沖一杯咖啡,津津有味地啃餅干,問許明是否也來兩塊。
不用那么早就來,只要上班不晚點就行了。
你是領導,讓你給我擦桌子多不合適。
你這小丫頭,誰規定的我就不能打掃衛生了。
我呀。余倩的俏皮,讓人喜歡,有時又令人頭痛。
老趙當科長的時候,把農場里的文學愛好者攏到一起,辦了個文學小報,每月一期,幾年下來培養了一批人,農場對此大力支持,小報變成了內部社團文學刊物。許明把刊物甩手交給余倩編輯,余倩忙得不亦樂乎。
余倩說,科長,你看看我這兩篇散文,幫我指點指點,發在咱們雜志上行不?
余倩的散文充滿詩意,清秀、雋永。許明提了幾點修改意見,建議她把其中一篇寄給《西陲日報》,西陲副刊很快發表了。小姑娘一驚一乍地朝許明揚著手中的報紙,興奮得直蹦。
等稿費來了,請你吃烤羊肉串。
好,說話算數。
當然,咱是那種說話不算數的人么,干活嘍。那一整天,辦公室都沉浸在余倩的歡樂里。
一個月后,稿費寄來了,25元。余倩嚷著去吃烤羊肉串,許明早把這事忘了,余倩不依不饒,拉著他去了阿不都烤肉王。
余倩要了20串烤肉,一個馕,一杯扎啤,一杯格瓦奇,48元。許明遞給服務生50元,余倩當即翻臉。
許明說,你這回賠大了。
余倩說,我樂意。
三
星期六下午,余倩把急急忙忙趕出來的一份緊急材料送到科長家里,她還是第一次到許明家。農場的房子,樓房不多,大多數人家的房子都是平房,一大片院子,一排一排整齊劃一。農場人家白天家里有人,大門是不扣的。進了院子,小院收拾得非常利落。一畦一畦的菜,鮮紅的番茄,紫色的茄子,蔥翠的芹菜。院墻的墻腳處栽了兩棵蘋果樹、一棵棗樹,屋子前的葡萄架藤纏蔓繞,葡萄藤一直爬到了屋頂,陽光透過葡萄枝葉灑了一地斑駁的光影。院子不大,卻清清爽爽,十分寧靜。
許明知道余倩和劉麗娜開火做飯,經常給她帶些菜,他說想吃什么菜自己去他家摘就是了,但余倩一次也沒來過,不太好意思。
一只蜻蜓在余倩愣神的片刻,恍如無人似的從眼前飛過,停落在搭番茄架的樹枝上,薄如輕紗的雙翅在午后的陽光里晶瑩剔透。清靜的小院讓她突然想起“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或許就是這般情景吧。
房門虛掩著,客廳里沒人,余倩喊了聲,許科長。推門進到里屋。
科長……
余倩一下愣在了那里,剛到嗓子眼的那半句話被噎了回去。
許明正在里屋給妻子換尿布,沒想到有人會進來。他扭頭見余倩愣愣地站在那里,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
你先招呼客人,等會兒再收拾。床上的人說。
把材料放外面桌上就行了。他停頓了一下,手忙腳亂地給妻子擦洗。
要不要我幫忙?
不、不用了,你回去忙你的,看完后,我把材料拿回辦公室,你再改。
余倩聽人說過,科長的妻子癱在床上十年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不相信一個大男人會如此細心地伺候人,一個女人能嫁給這樣一個愛自己的男人,該是多么幸福。
翠翠受傷那會兒,他們剛結婚,那天吃過午飯,許明歪在沙發上,想午睡一會兒再去上班,翠翠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下午第一節有她的課,她早點去辦公室把教具準備一下。翠翠教小學自然課,有時為了做標本,把許明也拽上到處給她抓蜻蜓捕蝴蝶,采集花呀草呀樹葉什么的。許明摟著她不想松手,翠翠說他是吃不飽的饞貓,他說就是就是,手就不老實起來。
翠翠是為救一個墮樓的學生砸傷的。
許明趕到醫院的時候,救護車停在門診樓前,院長說翠翠必須馬上轉城里的大醫院。
他腦袋嗡的一下,人就懵了。
站在旁邊的女老師,邊哭邊說事情經過。
幾個學生在教學樓二樓過道里打鬧,其中一個學生爬上了護欄,打鬧中一失手,掉了下去。正走到樓下的翠翠沖上前,張開雙臂去接那孩子,被仰面砸倒,后背梗了塊石頭,當即就昏過去了。那學生只是受了驚嚇丁點也沒傷著。
翠翠在重癥監護室躺了半個多月,轉到普通病房時人醒過來了,除了頭和雙手之外什么也動不了,醫生說脊椎傷到了中樞神經,人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恢復的可能性不大。醫生的話很明白,翠翠癱了。
校長打電話告訴許明,校方決定工資按月照發,醫療費用全部由學校支付。電話里校長再三表示歉意,許明匆匆掛了電話。事已至此,埋怨誰都沒有用。有人建議他去法院告學校和孩子的家長,可以索賠多少多少萬。人癱瘓了,要這錢又有何用,就是夠花一輩子,這一輩子又怎能舒心。單位也不希望事情鬧大,不然從上到下一批人都要受牽連。時隔不久,學校的樓道全都安上了鋼窗。
孩子的父母提了一大包東西到醫院來,這兩口子,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許明說坐吧,他們依舊悚怯地站在那里,駭得不知道說什么,除了道歉,就是數落那孩子的不是。
孩子的父母再來的時候,帶了兩萬元錢,說家里只有這么多錢,不夠的話,他們想辦法去借,過了幾天,孩子的父母又送來五六千元,說是向親戚朋友借的。每次來,重復同樣的話,一遍一遍地數落那孩子的不是。
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后,醫生說,回家調養吧。
把翠翠接回家后,許明要上班忙工作,又要照顧翠翠,感覺自己就像一架忙碌的機器,不停地飛速旋轉著。
為了防止翠翠肌肉萎縮,每晚一個小時的按摩是許明的必修課,從每一根手指,到最小的那根腳趾,一一精心地按摩、揉捏,翠翠臥床的十年里,身上沒生過一個褥瘡,連醫生都感到很驚訝。
農場的人都說翠翠有福嫁了個好男人,可有誰知道他們內心的痛楚,看著別人成雙成對、親親蜜蜜,許明心里比打翻了五味瓶還不是味。他也是個男人,需要愛情,需要正常人的生活,需要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需要有個溫暖的家。他在人前隱匿自己的淚水,而他又是多么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把積蓄在心底的壓抑宣泄出來。有時許明覺得真的快要撐不住,覺得自己要瘋掉了。他想翠翠一定也是痛不欲生,天天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大小便失禁,何言幸福。
頭幾年,翠翠動不動就不想活了。她溫柔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好多次又哭又鬧,雙手捶打床幫,撕扯自己的頭發。
翠翠說,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別胡說,你會好起來的。許明總是笑著安慰翠翠。
翠翠臉上凄然的笑容比哭還難受。她說,我知道我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天天要給翠翠換尿布,三五天要洗一次屎片子,有時候大便干結了,要用手一點一點地往外摳。翠翠負疚地說,如果有下輩子,她還做他的媳婦,什么活都不讓他干,她要好好伺候他。
四
歐陽叫劉麗娜和余倩一起到他那里小聚過兩次。歐陽在機關旁邊的綠洲佳苑小區有一套二室二廳的樓房。
許明跟牛場長下基層了,走的時候,讓余倩把場長在干部大會上的講話稿修改的部分改好后打印一份。
下班前,歐陽來辦公室轉了一圈。那會兒,講話稿已改得差不多了,余倩不太想搭理他,就坐在那里耗著。
歐陽訕著臉,沒話找話地喧了幾句,見余倩只是嗯呀、哦呀地應付,他覺得沒趣,訕訕地走了。臨走說,下了班,請她去農場最好的飯館食為天酒家吃飯。不見不散。
到了食為天,雅間里就歐陽一人坐在那看菜譜。
余倩問,劉麗娜呢?
歐陽支吾道,她有點事。
打劉麗娜手機,余倩問她在忙什么?
劉麗娜說,沒忙什么,在宿舍看書呢。
余倩壞壞地笑著說,娜娜,歐陽書記請吃飯,食為天,快來。
歐陽一臉窘色,尷尬地叫服務員再加套餐具。
歐陽讓余倩點菜,她也不客氣,油燜大蝦、毛血旺、香酥排骨、炒烤肉,又要了兩個素菜干鍋花菜、西芹百合,四葷兩素。
菜上桌,劉麗娜也剛好趕到。兩個女孩嘰嘰喳喳,一邊吃一邊東拉西扯,把歐陽一個人冷在一邊。
劉麗娜問余倩,聽說報社調你們許科長,農場不放。
他自己也不愿去。
傻呀,市里多好,聽說調報社當主任。劉麗娜替許明惋惜。你們科長人好,還那么有才。
余倩逗劉麗娜。你真喜歡,我幫你介紹介紹。
去你的,人家可是有老婆的。
別看余倩和許明在一個科室,他的事她還是從劉麗娜嘴里點點滴滴聽來的,她沒想到許明竟然是重點大學畢業,西北大學新聞系的高材生。許明大四那年,他爸去田里拉玉米稈,從馬車上摔下來傷了腰,在農場醫院簡單治療后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藥就出院了,過了好幾個月傷的地方還疼。醫生建議到大醫院做個CT檢查,他爸到市里骨科醫院,醫生的初診把一家人差點帶到絕境,他爸他媽不相信是骨癌,又轉到市人民醫院就診,市人民醫院援疆專家確診為脊椎發炎,醫生說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極小,脊椎包裹在肉里,一般是不可能發炎的,手術證實了援疆專家的診斷,化膿的兩節脊椎連接處,連膿帶骨頭刮除,要等消炎后做第二次手術,在脊椎連接處鑲一塊骨頭,而這期間,他爸要臥床治療,每隔2個小時由人翻一次身。他爸躺在床上近一個月,全靠人伺候。他媽天天伺候,老爺子出不了院老太太就得累倒,妹妹許娟雖是親閨女,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給老爺子端屎接尿也不合適,而且馬上要高考,不能影響了上學。那時許明正畢業實習,不但放棄了在省報實習,也放棄了留校的機會。
農場宣傳科科長趙松濤和許明他爸是一起進疆的戰友,趙科長到醫院看他爸的時候,說場領導問許明愿不愿意回農場工作。趙科長說:老許,許明回來就跟著我在宣傳科,跟著我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他還可以照顧你。許明就這樣回到了農場,妹妹許娟也不負眾望考入上海大學。
五
秋收,機關干部全部下去支農,十天時間,每人500公斤拾花任務。
臨下班,許明遞給余倩兩雙很薄的那種白線手套,交代她摘棉花的時候戴上。
裝熱水的壺有嗎?
有。
明天帶壺熱水。
科長,摘棉花好玩不?
不好玩。
明天早上統一在機關門口坐大巴車下去,早點吃飯。說完,許明悠然地晃著步子下班。
黨政辦、紀委辦、組織科、宣傳科被分到一姓劉的農戶地里。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片大片的棉花,余倩興奮得立刻要撲向白花花的望不到邊的棉海。
隔著棉花行子的黨政辦柳姐問余倩。你沒帶雙手套?你沒干過的,棉殼扎手。柳姐是機關里的大美女,皮膚白嫩白嫩的,她手上戴了和余倩口袋里一樣的手套。見大家徒手摘棉花,余倩本來不好意思戴手套的。
才一小會兒,余倩就被大伙兒甩在后面了。看到別人,刷刷刷地都到前面去了。她一著急,手嘴并用,恨不得有七八雙手好加快速度,棉花抓在手里用嘴巴揪花上的棉葉,花里還是夾雜了碎葉子。還沒摘出多遠,地的主人不愿意了,過來喊。小姑娘,停、停、停。
你看看,留這么多“胡子”。地的主人心痛地邊揪邊埋怨。
回頭一看,余倩臉刷地紅了,別人摘過的地方干干凈凈,她摘的行子,不少棉殼夾里留了一小撮棉絮。
知道了是農場新來的大學生沒摘過棉花,地的主人劉伯邊示范邊為她講解摘棉花的要領,邊教邊帶著她一起摘。一會兒,劉伯就又夸她學得快。她摘的是快了許多,而且學會了雙手摘棉花,也沒沾那么多碎葉子。
摘一天棉花,腰酸腿脹,回到宿舍渾身散了架似的。當看到劉麗娜嘟著嘴、攤著雙手,好幾個手指被棉殼扎脫了皮,雖然沒有流血,但也是傷痕累累。余倩心里突然暖暖的,竟也不覺著那么累了。
中午,地的主人劉伯給大家送飯來了,機關干部支農拾花都是自帶午餐,劉伯為感謝機關干部幫他家解了燃眉之急,宰了一只大公雞,用蘿卜燉了一大盆,送到地里。劉伯站在地頭招呼大家吃飯,從驢車上取了飯菜放在渠埂上,把驢子牽去不遠處,隨手拴在渠邊的一棵粗壯的蒿子上,驢拉著車,順渠邊吃草。他則把車上的帆布抱到田邊的空地上鋪了,曬上午摘的棉花。
大家圍坐在渠埂上吃得正香,許明猛地起身,把旁邊的余倩一把拉起、推開,余倩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許明已被沖過來的驢車帶倒在地,大家一下圍上來。
沒事、沒事。許明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見許明胳膊上滲出了血,幾個女同志咋呼起來。
剛才的剎那,不是許明把余倩推開,驢車撞的可就是她了。
科長,你沒事吧?
見余倩一臉的驚嚇,許明無所謂似的笑道。蹭破點皮,沒事。
許明嘴上說不礙事,而余倩卻駭得驚魂失魄,心跳得厲害,臉嚇得變了色,蹲在許明旁邊,用壺里的水擦洗傷口。大家看看沒事,繼續啃美味的雞肉。
秋老虎還是很毒的,半晌午大家的外套就已穿不住了。貼那么近,穿著薄薄襯衣的余倩,身上的那撓得人心癢癢的香味兒,直往鼻孔里鉆,想屏住呼吸都不行。
許明襯衣的袖子撕了條口子,胳膊蹭破了點皮,并無大礙。
不礙事,不礙事。許明安慰余倩,也是讓自己免得過于尷尬。
那驢子吃草的時候,驢車掛到了草叢里的馬蜂窩,驢子被馬蜂蜇驚了,許明發現驢車沖過來的時候,已來不及喊大家閃開。好在大家都沒事,劉伯追回驢車,把那驢子一頓猛抽,老粗的樹枝打斷了才歇手,嘴上仍不肯饒了那驢子。
余倩這小丫頭手挺巧的,十天的任務,一星期就拾夠了,雖然超了有獎勵,剩下的兩三天,余倩沒有繼續拾花,她去了市里,回來的時候,給許明買了件襯衣。
六
因為長期不活動,翠翠的肌肉明顯萎縮了,雖然每天許明都在給她按摩,也只能看著她一天天地憔悴。他心里的痛像是錐子扎的一樣,這巨大的痛苦同樣也撕扯著翠翠的心,而她只能把痛苦拋給沉默。
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睡,許明伸手摸了摸翠翠的臉。每每這時候,他會給翠翠講工作上的事,還有他們以前的事,有時許明會說,老婆你講個笑話聽聽。他訂了一堆雜志,那些刊物是訂給翠翠看的,他自己根本就沒時間看,其中有些是幽默、笑話類的刊物,他們談戀愛的那會兒,翠翠常常纏著他給她講笑話,許明講笑話能把人笑得肚子痛,他臉上連一丁點笑絲也沒有,他越是故作正經,講得越是繪聲繪色。
許明說,翠翠還記得咱們去過的小河汊不?哪能忘了呢,是啊,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時候,他們正熱戀,騎摩托車去河谷的次生林野炊,微風習習,吹走了酷夏的燥熱,樹葉嘩啦啦的合唱是大自然最美的天籟之音,小鳥在林間歡快地跳躍、伴唱,一只野兔從草叢里蹦了出來,豎起長長的耳朵,聽得著了迷,在翠翠撲向它的一瞬間,機敏的小家伙,頑皮地一蹦三跳鉆進了草叢。草地上黃的、白的、紅的、粉的、紫的……說得出名字,說不出名字的各樣兒的野花,在陽光下燦爛地綻放著。許明在靠近河汊的一棵大柳樹下支了烤箱,燒烤釣到的鯽魚,他們津津有味地大口嚼著自己烤的香噴噴的羊肉串。翠翠想下水游泳,可是不會水,他們脫了鞋、襪,卷起褲腿,在河汊的淺水灣的沙灘上散步。許明拉著她下到淺水里,用手掌擊水面,濺了她一臉的水花,他們在水里瘋鬧,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
半夜,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大。
那聲音壓抑,痛苦抑或快樂,翠翠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上來吧。她歉疚地把頭歪向許明,黑暗掩飾了她臉上的痛苦表情,掩飾不住內心的愧疚。以前翠翠非常惡心自慰這種行為,甚至認為這是一種病態。而現在她除了難過、無奈,心里更多的是難以言說的滋味。
半天,他嘆了口氣說,把你吵醒了?睡吧。
翠翠睡不著,她知道許明同樣也睡不著。他背對著她,一聲不吭地躺著。他們一向有說不完的話題,可是此時,他們卻默然無語。
七
閑暇聽歌,喝杯咖啡,余倩和劉麗娜的周末時光,常常是浸在這樣的愜意舒坦里。有時是兩人坐在桌旁,面對面端著杯子,聊工作、聊愛情、聊人生……
劉麗娜現在品咖啡已被余倩熏陶得有模有樣。她剛開始喝咖啡比喝中藥還痛苦的樣子,讓余倩想起自己當初的囧樣。大二的時候,有一回閨蜜室友的男朋友約她去咖啡廳,她死活要拉上余倩陪著一起去,那男生點了三杯卡布奇諾,咖啡端上來的時候,看到上面的牛奶拉花,余倩驚奇得像個土包子,半天舍不得喝,就研究那拉花了。她是在那男生催促下喝了一大口,聞著香甜,一口下去,差點噴出來,那苦苦的糊味,一輩子都忘不了。去了兩次,閨蜜室友不再叫她,余倩也不樂意當電燈泡。喝咖啡的愛好,卻從此養下了。
闖禍了,闖大禍了。一篇稿子,把天捅了個大洞。余倩趴床上哭得兩眼皮腫成了桃子。
劉麗娜說,市里“五四”要搞“十大杰出青年”評選活動,他們團委在讓各單位上報先進材料,她看到有一份材料寫得很不錯,那人自己科學種田致富了,還帶動了一批貧困戶脫貧。余倩第一感覺這是一個不錯的人物通訊素材,問劉麗娜要了地址,很快聯系上了那個叫李二柱的人,采訪很順利,李二柱特別健談。前幾年,牲畜價格一路上漲,他買賣牛羊賺了一大筆。這兩年,棉花價格不錯,他就把掙的錢全投在了地里,承保了三百畝棉田。余倩聽得激動不已,一個農場有志青年科學種田、勤勞致富的畫面活靈活現地展現在面前。
稿件見報的那天,市領導看了報紙,批示要大力宣傳這種精準扶貧、脫貧致富的典型。市總工會要在“五一”勞動節推出這樣一批勞動模范,市團委要在“五四”青年節推出這樣一批有為青年。歐陽跑來告訴余倩這些消息,說她寫得太好了,農場通訊員的一篇新聞得到市領導的表揚,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市委宣傳部、市總工會、市團委的一個工作組很快來農場深挖典型,結果卻出乎意料,基層干部對李二柱的評價讓工作組大跌眼鏡,早些年此人偷雞摸狗被派出所拘留過,因人品有問題,鄰里鄉親的關系很差,是個六親不認的人,只認錢。農忙季節,農戶之間大多都是互幫互助,相互換工,沒人愿意和李二柱家換工,他只好花錢雇人干地里的活,還經常克扣工錢,只有那些家里急著用錢和實在沒有掙錢路子的貧困戶到他家地里打工。
工作組把情況向農場黨委作了反饋,農場黨委也覺得樹立這種道德品行有問題的人作先進模范、榜樣人物不太合適。工作組帶隊的是市總工會的一個副主席,把情況向市里匯報后,說這篇報道嚴重失實,要求處理作者。
余倩真后悔當初只聽了李二柱一面之詞,要是找貧困戶核實一下,就不會發生這事了,至少不會有現在這樣嚴重的后果。
報道失實這件事余倩是有錯,但僅僅就因為一篇新聞報道,斷送了一個大學生美好的將來,這比報道失實更讓人痛心。大學生志愿者服務期間被處分,將來找工作肯定要受影響。許明去找牛場長求情。場長,小余這丫頭您也是了解的,一篇小稿子就定性她政治有問題、道德品質有問題、職業操守有問題……這一大堆帽子,哪一頂都能把她壓死。毛主席都說過犯錯誤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因為一個錯誤,把一個有美好前途的年輕人就這么一棍子打死,這個損失是不是太大了點。這件事宣傳科也是有責任的,稿件沒有嚴格審核就發出去,作為科長我負有領導責任,作為通訊員她的職責就是寫稿。
牛場長深吸了一口煙,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了摁。許科長,這事市里不追究,我們可以不處理余倩,但是既然犯了錯誤,檢查還是要寫的。如果市里追責,她惹的事,那她不扛這個包袱,誰扛?
謝謝場長,向您敬禮,宣傳科向您做深刻檢查。許明嬉皮笑臉給牛場長正正經經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該忙什么,忙什么去吧。牛場長一擺手,許明這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下了一大半。
許明去市委宣傳部,找分管宣傳的楊副部長。老楊頭是個非常敬業、愛才的老宣傳,為報社、電臺、電視臺發掘了一大批骨干力量,宣傳口的不少領導干部都是經他培養、推薦成長起來的。前兩年,老楊頭曾極力推薦想把許明調宣傳部外宣辦,因為翠翠的狀況,許明放棄了,他很惋惜,卻也表示理解。
老楊頭馬上退休了,按說不該去麻煩他的,可許明不找他,又能找誰呢?誰又肯幫一個素無往來,又無任何背景的學生娃子。
進了宣傳部,老人家一見面歡喜得不得了,親自泡了壺新茶,告訴許明下月他就正式退休了,許明恭敬地遞上一支煙。
部長,我是來求您老救人的。許明把余倩的事大概說了一下,老楊也聽說了。
許明說。如果處理了余倩,這對大學生志愿者是個嚴重的打擊,會挫傷很大一部分學生的積極性,他們來西部,來咱這偏遠的邊疆,是想來有一番作為的。發現新聞線索,寫報道是通訊員應該做的,不能因為沒有做好,就這么輕率地把一個上了十幾年學才培養出來的大學生一切都否定了。余倩是個很不錯的苗子,檔案里有了污點,她今后找工作都是問題,甚至都有可能影響這丫頭一輩子。
楊副部長帶許明去了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的辦公室。又把許明給他說的一番話,簡要地向常委作了匯報。其實,市領導也就那么隨口一說,讓把事情核實清楚。而那個工會副主席想溜須拍馬,拿雞毛當令箭,他知道這些大學生志愿者沒什么背景,是想拿余倩邀功。
部長說,小許科長,你回去給余倩說,讓她安心工作。
八
余倩說,科長,我沒哥哥,你當我哥吧。
行呀,許明笑道。天上掉下個靚妹妹,擱著你也不會拒絕。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私下沒旁人的時候,余倩真的改口叫哥了。
建場五十周年大慶。那段日子,把許明和余倩忙活得夠嗆。大慶圖片展的幾十塊展板,是他們在市里盯著一塊塊做出來的,這些展板要在慶典活動中展出,不得有半點馬虎。所有展板出來后,效果非常好,廣告公司的老板請他們吃飯,余倩知道許明最近一直胃痛,不忍心讓他多喝,小丫頭頻頻舉杯,雖說她喝的紅酒,散席的時候,也已走路發飄了。
回到賓館,許明先把余倩送回她的房間,給她倒水的時候,余倩從后面抱著他,臉貼在背上。
哥,你喜歡我嗎?
許明一個激靈。小倩,你喝多了。
你喜歡我嗎?回答。
……
許明想拿開余倩的手,卻被抱得更緊……
余倩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依然哼著小曲,快樂得像只小燕子,沒人的時候,她有時會冷不丁在許明背后拍一下,嚇他一激靈。
是不是在想我呀?
死丫頭。許明呵呵地望著她笑,裝作若無其事,心卻怦怦直跳。
一年服務期快到了,余倩申請延長一年服務期,場里當然求之不得,每年農場出去招聘大學生,來的不多,走的不少,有些大學生來了沒干幾天就跳槽走人了。
劉麗娜探家去了,余倩知道她其實是回去聯系工作單位。她說過,留在這堿窩子里,只會毀滅了她美麗的青春和美好的人生。
月光滿地的晚上,余倩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戴著耳機,捧一杯剛剛沖好的咖啡,享受著曼妙的歌曲和香濃的咖啡。靜怡的房間里,彌漫著咖啡的醇香,這亦虛亦實的嗅覺和味覺,已讓她在縹縹緲緲中漸漸迷失。而在這同時,她又被咖啡的香濃攪得激情、興奮不已。
許明從腦子里閃過,令她觸電一樣打了個激靈。
九
余倩和翠翠成了好朋友,這是許明沒有想到的。
過節、周末、機關休息,翠翠常打電話叫余倩來家里陪她聊聊天。跑得次數多了,難免生出一些閑言碎語。那天,許明回爸媽家里,老人說岳父岳母找過他們,讓他們勸勸許明。岳父岳母說,許明還年輕,路還長著吶,翠翠這樣拖累他,他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前陣子岳父岳母來家里說過同樣的話,許明知道為他這一攤子兩邊的老人也是愁得頭發白了不少。
我不能放下翠翠不管,她妹妹小英要上班,孩子才周歲,自己都忙不過來,岳父岳母那么大年紀,我又怎能把翠翠丟給他們,你們覺得這樣做合適嗎?聽許明這么說,兩位老人半天不語,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老半天,許明媽問了句,聽說機關新來的女大學生挺喜歡你。
許明愣了一下。媽,我們是同事,再說了怎么可能,人家還是個小姑娘,別說我現在是有家的人,又比人家大了好多,就是沒結婚也不可能的。
大好多怎么了,我們進疆那會兒,大七八歲十來歲的不稀奇。
媽,這是兩碼事。
男婚女嫁都是一樣,一碼事。
媽,你和我爸,你們好好享受你們的晚年,我呢,你們就不要操心了,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譜。媽媽怎么會突然提到余倩,許明想了半天,心里暗暗叫苦,還不知道外人是怎么傳的呢。
別看余倩外表陽光、活潑,這個極富同情心的善良的女孩,看到別人痛苦,她甚至會落淚。要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讓這個善良的姑娘蒙受流言蜚語,他會無法寬恕自己。雖然第一眼看見余倩的時候,他就喜歡上了這個活潑、陽光的女孩,而這種感覺只能埋在心底,有些緣分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同樣,愛一個人不一定就能擁有。
許明給翠翠說,小倩這丫頭一個人在這怪孤單的,你給她介紹個對象。
翠翠說,我天天躺在床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去哪給她說對象。
許明說,你們學校這兩年新來的幾個大學生都挺不錯的,你讓你們學校的好姐妹給她介紹介紹。
這事得小倩愿意才行,別到頭來人家不愿意,咱在這頭瞎擺劃。翠翠說這事的時候兩眼一直盯著許明。
你這么看著我干嗎?
你心虛什么?翠翠說這話一股子醋味。
我心虛什么,我有什么好心虛的,真是的。
真是什么?
莫名其妙。
說歸說,翠翠還是向余倩提了介紹對象的事。有一次,余倩一邊擇菜一邊和翠翠聊天。
翠翠問余倩二十幾了?
二十三。
該找對象了,人這一生,每個女人都渴望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呵呵,我也想找呀,就是沒遇上合適的。
小倩,你想找個什么樣的?嫂子幫你參謀參謀。
要找就找個科長這樣的,有才華,人又好。
他有你說的這么好么。翠翠心里咯噔了一下。嫂子給你介紹個學校的老師怎么樣?
算了,以后再說吧。余倩把擇菜時掉在地上的幾片碎菜葉掃了倒進垃圾桶里。
十
農場的文明辦設在宣傳科,西部助學工程歸口文明辦管理,考入規定的重點本科院校的新生,通過辦理助學手續可以領取一筆不菲的助學金。大概是八月二十幾號的樣子,一個穿布鞋的男孩來宣傳科辦理助學申請手續,當時助學手續已辦得差不多了,余倩正打算將材料整理一下報市文明辦。看了他的錄取通知書,余倩告訴他,他報考的學校不在助學工程范圍內。男孩求她能不能網開一面,他不想再復讀了,復讀一年就要多花一年的錢,他想早點讀完大學早點工作。那男生急得臉通紅通紅的,幾乎要哭的樣子。助學工程款雖然只能解決部分上大學的費用,但看得出對這孩子真的很重要,他的家境不是很好,這年頭連農民都很少穿布鞋了,天藍色的校服褲子已洗得發白,也明顯短了些,褂子提在手上,身上的T恤是那種很廉價的地攤貨,農場巴扎的小攤上二三十元就能買一件。余倩問他什么時候去學校,男生說家里正在籌錢,就這幾天準備動身。
西部助學工程批辦需要入戶核實,許明知道那男生不夠條件,但還是去了他家。那孩子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債,媽媽改嫁后,他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
許明告訴那孩子,上大學可以到學校申請助學金,可以打工,可以做家教……總之,想掙錢辦法有很多。離開的時候,許明給那孩子留了三千塊錢。后來余倩才知道許明一直在資助農場中學的兩個特困生。余倩買了一些學習用品纏著他一起去看過那兩個貧困學生,她想和許明一起資助那兩個孩子,許明不同意。
余倩說,我覺得我應該幫幫他們。
你也是個才出校門的窮學生,拿什么資助人家。許明說這話的時候,并無責怪之意,卻讓余倩的心暖暖的。
有一回余倩問許明,自己就夠難的了,為何還拿出這么多錢資助那男生。他說,此困難和彼困難是兩碼事,你不也在資助貧困生嗎。余倩笑道,我可是被你拉下水的。
善良比金錢貴重,善良是拿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它是一個人最可貴的品格,在這一點上余倩和翠翠很像。許明驀地發現,余倩身上有好多地方和翠翠很像,兩人一樣的善解人意,又是那么的善良、美麗。一股電流一樣的感覺猛然襲上心頭,他被自己這突然的發現驚呆了。
十一
余倩現在煩死那個歐陽了,一見到他,身上的皮膚便感覺到粘粘糊糊的渾身不自在起來。
這家伙怎么那么死皮賴臉,余倩不理他,他卻沒事似的纏在跟前。竟然冒然地跑到宿舍來,越發放肆地說些輕薄的話。余倩說我有事要出去了,他跟在身后,卻一把把門搡上,從背后抱住了余倩,更可惡的是他那張臭嘴竟然、竟然無恥地貼了過來。天啊,竟然會有這樣無賴的人,余倩憤怒得快要暈過去了,又羞又惱,低聲叱令他放手。要他放尊重些,不然她要喊人了。歐陽根本就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更加得寸進尺地把她往床上抱,惱羞至極的余倩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摑了他一個耳光。歐陽一下被打愣了,余倩又羞又惱奪門而逃,出了門,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歐陽灰溜溜地找余倩道歉,說他真的很愛她。
歐陽問她是不是喜歡許明。
我喜歡誰,是我的事,這好像不需要歐陽書記審批吧?余倩的憤怒嗆得歐陽張口結舌。
歐陽憤憤地漲紅著臉說,他有什么好的,一個結了婚的三十多歲的老男人,家里還躺著個半死不活的女人,和這種人談情說愛,我看你是瘋了,難道你還想一輩子伺候他癱瘓的老婆不成。
滾。余倩氣得說不出話來,手哆哆嗦嗦指著歐陽罵道,滾、滾遠遠的,我嫁給誰都不會嫁給你這種無恥的家伙。
夜很深,很靜。想著白天發生的事,委屈和憤恨的淚水悄然落濕了枕巾。想著想著,余倩哭出了聲,蒙在被窩里哭了一晚上。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離開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地方。許明的身影總是在眼前晃,她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他了,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何時愛上許明的。許明是一個有責任心,有修養,很男人的男人,但他是個已婚男人,正是因為這一點,余倩一直認為自己與他只是同事的感情和發自內心的敬佩之情,是不會產生愛情的,她甚至把他的家庭看成他們之間感情的防波堤。可是,無意間,自認為牢不可破的防波堤卻在漸漸地下沉,連自己竟然都沒有發現,是什么時候這道大堤早已悄然失去了防止愛情之潮侵蝕的能力了?在這一年多密切而融洽的交往中,她實際上已無意之中把許明當做了自己的依靠,只要一看見他,心里就踏實了,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
余倩知道她和許明不可能在一起,他是有家室的人,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余倩羨慕翠翠,許明那么的愛她,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得了的。她相信這世間有美好的愛情,更深信自己愛上了他。對于這份情感她是多么的充滿期待和渴望,而他竟然在裝糊涂。對,這家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余倩分明感覺得出他是喜歡她的,要是沒有翠翠,她一定會成為他美麗的新娘。突然間,她心里巴望著翠翠死去,頭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把余倩自己也嚇了一跳,她罵自己怎么能這樣呢,翠翠姐多好的人啊,她怎么會生出這么可怕的念頭。
上班的時候,許明問余倩晚上是不是沒睡好,眼睛紅紅的,眼袋也腫了。余倩嘴上說沒有,笑得卻很勉強。
劉麗娜離開農場的時候,勸余倩和她一起走。她不相信像余倩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會愛上落后偏僻農場里的已婚男人。
你真的愛他?
愛。
你瘋了嗎?
瘋了。
你們不可能有未來的。
有現在就足夠了。
倩,你會后悔的,你難道要為了今天的一時沖動毀了未來,毀了你美好的前程,毀了你幸福的一生?!劉麗娜又急又氣,余倩理解她完全是為了自己好,她們一起住的這一年,早已成了親密無間的姐妹。
劉麗娜走了以后,宿舍寂靜得瘆人,余倩常常在想,她是不是真的錯了。
十二
許明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那天,他去文印室送份材料,幾個娘們正嘰嘰喳喳的,要是擱在以往,她們會叫住他問一些不咸不淡的閑話,可是在許明進門后,她們突然就沒了聲,等他走后聽到背后又嘰嘰歪歪的,他相信同樣的事情,余倩也躲不掉,可她還是嘻嘻哈哈,我行我素。
農場紀委書記找許明談話,問翠翠的情況有沒有好一點。許明說還是老樣子,謝謝領導關心。書記遞給他一支煙,說這幾年你過得不容易,場里對你們關心不夠。許明心里在想,書記找他肯定不是為了問翠翠的情況。果不其然,書記話鋒一轉,你還年輕,有學歷,有才華,前途無量,可別一時糊涂整點啥事給農場抹黑,毀了自己。書記看許明呆呆地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告訴他安心工作,農場下半年要選派一名能力強、作風正的年青干部到黨校參加青干班學習。許明趕緊表示自己一定不辜負領導的厚愛。那就好,那就好,書記拍了拍許明的肩膀,許明感覺這膀子疼了好些天。
翠翠笑著笑著,突然哭了起來,許明一下慌了,喊翠翠、翠翠,可喉嚨里卻發不出丁點聲音。恐懼,從未有過的恐懼像颶風一樣襲來,驚惶使他像一灘泥一樣癱著一動也動不了。
翠翠一抽一咽不停地說著什么,他用盡了全身的勁卻只字聽不見,翠翠朝他揮著手一點一點飄去,他想抓住翠翠,可怎么也夠不著。
猛然間驚醒過來,渾身汗水濕透了。夜靜得讓人心悸,剛才夢里的情景清晰地在眼前晃著,打開燈,燈光照在翠翠臉上冷得讓人顫栗。再回頭看時,許明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竟發覺翠翠的眼角有淚滴,他的手哆嗦著替她擦去淚珠,翠翠依舊靜靜地躺著。突然間,他的眼淚順頰滑落。
自從做了那個奇怪的夢以后,許明整夜整夜地失眠。每每看著翠翠蒼白清癯的面容,愧疚像發了酵的面團,在他內心不斷膨脹,他像被巨石壓的一樣要窒息了。
余倩見許明神情恍惚困憊不堪,這個聰慧的女孩心里亮得跟鏡子似的。一個男人能如此地呵護自己的妻子,還有什么愛情比這更真摯。女人都想擁有一個溫馨的家,一個可以讓自己依靠的肩膀,一個能讓心停泊的港灣。
人們的痛苦是很難相通的,無論你怎樣去體會別人的痛苦,只要不是身臨其境,還是體會不了,他能對余倩說什么?難道要把自己全部的痛苦一一訴述?
許明像一只燒紅了的鐵鍋里的煎餅,他聞到了自己被烤焦的味道。
十三
一則招聘啟示,將許明的雙眼牢牢吸住了,《西陲日報》因業務需要向社會公開招聘記者、編輯。
許明向余倩說報社招聘的事,余倩問他,你想去?
他說我哪夠條件,人家要求30歲以下,你可以試試。
我才不去呢。
為什么?
不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我說,你一個女孩子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小農場里吧。
她說為什么不行。
許明無話可說。他心里卻在想如果余倩去了報社,時間一長,也許她就會把他淡忘了。現在他們天天面對面地在一起,許明的心已亂成了一團糟,這使得他對余倩的愛既渴望又害怕,害怕帶給她更深的傷害。雖然眼前勢態還不是那么糟糕,但他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始終覺得這傷害遲早要來。
十四
年底農場機關科室要合并成大部門,農場改革的風聲早已不是新聞,書記、場長在會上提過多次,說是進機關不滿三年的科員,哪里來哪里去,新進的大學生到基層任副職,最近還要組織人員到已改革試點的農場參觀學習。
許明對余倩說,聽說宣傳科、團委要并到組織科,人員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余倩直盯盯地看著他。
去報社是個不錯的選擇,市里哪兒哪兒比農場都要好。
余倩依舊一言不發,倔強地收拾辦公桌上的報紙。
這小丫頭的沉默,把辦公室的空氣凍成了零度。許明抽出一支煙,點了兩下才點著。
史志辦張主任過來找照片,許明抱了所有照片要去史志辦。張主任說,就在宣傳科選。
許明說走吧,到你那去,順便聊點事。
其實,他只是想逃離。
在宣傳科這幾年,和報社上上下下早都混熟了,沒費多大周折許明將余倩弄進了報社。怕因為失實報道的事影響余倩進報社,他專門找了報社總編,報社對余倩還是比較認可的,也沒有因為那篇稿件,就對她全盤否定。
余倩當然不愿意離開。許明說,小倩你是一個聰明女孩,這么做也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余倩一臉的不滿。你真的就這么想把我趕走?
余倩問得許明十分尷尬。
臨走那天,余倩到辦公室收拾東西,小姑娘不吭不聲地一樣一樣把桌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平時嘻嘻哈哈的機靈鬼,今天卻連一支歌兒也不見她唱一句。
這個留給你。余倩晃了晃手上的雀巢咖啡。
我不喝咖啡,許明尷尬道。突然想起她平時喝的都是小袋裝的那種速溶咖啡,這種大瓶精裝的雀巢咖啡價格不菲。
很好喝的,你應該少抽點煙,尤其是寫東西的時候,老抽煙對健康不好。
辦公室里滿滿都是離別的情緒,他得出去透透氣。
科長。余倩叫他。
許明轉過身來,余倩猛地撲進他懷里。
我不想走。余倩趴在他懷里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淚巴巴。
小倩,這是在辦公室。許明拍了拍余倩的肩膀,把她從懷里推開。
哥,以后有空我常回來看你。
好,說話算數。許明笑得很勉強。
哥,你去市里辦事,要去看我。
行,你在報社好好干,我一定會去看你。
余倩破涕為笑,冷不丁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拎著包嘻嘻笑著出了辦公室。
世上最難過的莫過于你愛一個人,卻不能與她相愛。這種苦惱與痛楚,像一萬只螞蟻在撕咬著許明支離破碎的心。
歐陽來辦公室串門,看見桌上的咖啡,死皮賴臉地要拿去。你許大科長又不喝咖啡,放這是糟蹋好東西了。
想喝,自己買去。許明笑著嗆道。
歐陽也不生氣,戀戀不舍地把咖啡放下,酸不溜丟地甩了一句,余倩送的吧?
有味沒味地喧了幾句,歐陽訕訕地走了。
許明坐在桌前,發了半天的愣。
日子一天一天悶沉沉地過去了,窗臺上的花因忘了澆水,蔫了腦袋,灰灰地伏在盆里,辦公桌上文件、材料、報紙雜亂無章地鋪了一大堆,他常常在辦公室里呆呆地一坐半天。這段日子里許明盡量地不去想余倩,可他心里知道,他欺騙不了自己,這時許明發現他真的是在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余倩走的這些日子,他不但沒有從困擾中解脫出來,卻更加的痛苦。
十五
平時回到家里,許明總是要陪翠翠說說話,下午晚飯吃過后,天色尚早,他會在菜地里忙活一會兒。可是近來他老是心神恍惚、煩躁不安,做的飯也缺鹽少味,吃過飯,碗筷一洗,坐沙發上一語不發地抽兩三根悶煙,以往許明很少抽煙,只在晚上加班寫材料的時候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一開始,翠翠在想可能是工作太累了,要照顧她,又要忙工作,余倩一走,全部工作都壓在他一人身上,怎么能不累,這么想的時候就覺得心里愧疚得很,是她拖累了許明。
翠翠問余倩走了,農場啥時給宣傳科再配人,許明說鬼知道農場會不會配人。翠翠說,余倩走了你心里挺失落是不,許明不語。他從不對自己的老婆撒謊。
按說,翠翠是巴不得余倩走,走得越遠越好,永遠離開這里才好,那么她就徹底去掉這個心病了。可是她真的走了,翠翠心里并沒因此而暢快,甚至有些不愿意她離開。終日躺在床上連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本以為世上沒有什么比這再痛苦的了,讓她怎么也想不到,最痛苦的竟是無法恨一個人。
余倩走的這些日子,翠翠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什么是愛?
她愛許明,而她帶給他的卻是痛苦,這讓翠翠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前所未有地產生了懷疑。愛情是自私的,但人是不能太自私的。愛不是占有,愛是讓愛你和你愛的那個人更加的幸福。這些問題把她的大腦攪得一片迷茫。
翠翠沒想到的是,生活竟然具有這般強烈的戲劇性,一個被自己在心里罵了不知多少遍的女人,一個被自己嫉恨的女人,在自己的處心積慮下成了朋友。現在,從沒懷疑過白頭到老的這份愛情,自己卻從心里開始猶豫是否要放手。
翠翠驚異自己心理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就像她總是困惑為什么活著一樣。
當她冷靜下來的時候,翠翠發現她并沒有發癡,神經也很正常。
放棄是最理智卻又是讓自己心碎的選擇,但她知道,這是對自己對許明對所有人最正確的選擇……
因為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動,時間對翠翠而言僅僅只是一個概念,雖然是這樣,但她還是和正常人一樣,早上醒來,晚上到點就睡。因為許明要上班,她的時間顛倒了或是出現了偏差,肯定會影響到許明。
躺在床上,看看書,聽聽音樂,翠翠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她人動不了,可大腦卻沒閑著,剩下的時間,更多的是在胡思亂想,回想她和許明談戀愛的時光,回想他們剛剛開始的幸福生活卻被突如其來的噩運擊潰,想她是不是該安靜地走掉,這樣大家就都不會像現在這樣被痛苦折磨。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翠翠卻是壓根睡不著,近來夜里老是失眠,滿腦子都是白天想的那些事。一個癱瘓在床的人失眠起來,是很難受的,動也動不了,又不想睜開眼睛,其實睜眼不睜眼都是一樣,除了無邊的黑,什么也看不到。人在這種極靜的時候是最敏感的,心也是最脆弱的,一絲風吹草動都能在內心里掀起軒然大波。
十六
那天,妹妹小英來家里看翠翠。翠翠說,小英你明天給我拿點安眠藥過來,最近老是睡不著。
小英是農場醫院的護士,平時沒少過來照顧翠翠。從小她倆就形影不離,爸媽給她倆買書包、裙子、鞋子啥都是一樣的,翠翠談戀愛,她比爸媽還挑剔,那會兒許明沒少被她欺負。
小英要給翠翠洗衣服。翠翠說,等你姐夫回來洗,你陪姐聊聊天。
算了吧,姐夫那么忙,你不心痛,我還心痛呢。小英邊和翠翠嘮嗑邊收拾翠翠換下的衣服。
小英,你幫姐把書柜里的《讀者》合訂本拿過來。
見書柜里放著一瓶咖啡,小英拿起來看了一下。姐,你們家咖啡再不喝就過期了。
什么咖啡?
書柜上的雀巢咖啡呀。
翠翠的心被電擊了一下,許明根本就不喝咖啡。
十七
翠翠說,我們離婚吧。
聽到這話的時候,許明一下愣在了那里,翠翠你胡說什么呢。
翠翠說,我是認真的,這事我想好久了。
許明說,前陣子我心情不太好,如果你覺得受委屈了,想罵你就痛快地罵,想打你就打兩下。他把頭歪向翠翠。翠翠撲哧樂了,她說我不是在和你說笑,我說的是認真的。
許明說,我也是認真的。
翠翠嘆了口氣說,能嫁給你,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我們夫妻一場,可我連做妻子的基本的都無法做到,這些年,你的苦,別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這樣拖累你,苦了你,我心里又何嘗好受。
翠翠曾問過醫生,像她這種情況,能站起來的機率連百萬分之一都不到。
翠翠幽幽地說,現在這樣生活,總不是滋味啊,其實離了,大家也就都解脫了。
許明知道翠翠下這個決心,一定也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痛苦,這是用語言無法說得清楚的,即使說出來,也是別人無法體會得到的,她愛他,不希望他過這種不是滋味的生活才是提出離婚的主要原因。
十八
許明去市里參加宣傳工作會議,被采訪會議報道的余倩堵了個正著。
余倩說,你在躲我。
許明說沒有。這辯白很無力。
會議結束后,我在大廳外等你。余倩哼著歌進了會場,她還是那樣,像一只快樂的小燕子。
散會后,余倩拉著許明去了一家叫咖啡往事的酒吧,她要兩杯咖啡,許明說喝不慣那苦苦的味道,要了杯啤酒。余倩笑道,加了糖就是香甜的了。你熬夜寫材料時,喝咖啡可以提神,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余倩雙手抱著咖啡杯,默默地喝著。
生活何嘗不是一杯苦咖啡,得加點牛奶和糖,才會香甜濃郁。愛情也像這漂著漂亮拉花的咖啡一樣,至于味道,決定于往里放的是牛奶的香濃、砂糖的甜蜜、抑或各種味道的糖漿所散發的浪漫。
哥,你想我嗎?
小倩,在報社忙不忙?許明想把話岔開。
別打岔,我在問你話。
余倩直盯盯地看得許明無處可逃。
你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小倩。
哦,忘了問你,過得還好嗎?
還行。
還行是什么話?呵呵。余倩凄然笑道,笑得許明頭皮發怵。
你也不問問我過得是不是好。
小倩……
這么長時間了,你主動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嗎?你忙,沒空打電話,發個短信總行吧?
……
清亮的淚珠從余倩俊秀的臉頰滑落,余倩掩面而泣,雙肩不住地顫抖。
許明像犯了錯誤的小男孩,低著頭等待訓斥。
抬頭的剎那,當他看到余倩噙滿淚水的眼里那凄惘的神情,許明的心一陣陣地痙攣,打著寒噤,他多想給她以溫暖,哪怕是一句暖心的話,而他卻在用杯中的啤酒,稀釋自己的恐慌。
余倩的嘆息,在許明心底長長地回蕩著,蕩得他五臟六腑撕心裂肺地痛。看到余倩如此傷心,許明心里非常難受,真想把她擁在懷里,撫愛她,安慰她。他感到很懊悔,很想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他不是在逃避她,他真的愛她,所以才選擇了離開。可許明實在不知怎樣說才能不讓她覺得自己是在搪塞或是在著意掩飾內心的不安。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許明的道歉連自己聽來都是那么的無力。
人活在世上,有時候真的很懦弱,得違心地做一些自己并不情愿的事。
十九
回到賓館,同住一房的老李已經走了,他晚飯沒吃,一散會就坐車回去了,說是第二天要接待內地來的客人。幾個科長在隔壁房間里打牌,玩得正起興,見許明回來,嚷嚷著要他請客。
這次來開會,先進宣傳科、優秀思想政治工作者、先進文化工作者……你一個人把獎包攬了,你許大科長不請客,絕對不行。
這些家伙一看就是酒還沒醒,晚飯宣傳部設宴款待與會代表,許明草草吃了兩口借上衛生間悄悄溜了出來。余倩在大廳外等著呢。
看這架勢,請客是躲不過去的。許明說,走,我請大家吃夜市。一群人下樓,直奔星光夜市。
也許是心情的影響,幾杯酒下肚,他便有些醉。
趔趔趄趄回到賓館后,澡也沒洗就歪在了床上,剛躺下,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
喂。
先生需要服務嗎?
服務?許明愣了一下。
一種莫名的沖動,竟鬼使神差地叫了小姐。
也許是太久沒有接觸異性了,許明的心怦怦地跳得發慌。以前,他最為不齒的小姐,竟然讓他亢奮激動,興奮不已。他像一個在沙漠里行走得疲憊、饑渴不堪的孤獨客遇見了甘泉。
警察的從天而降,讓一切恍惚如夢境回到了現實。酒徹底醒了,而這清醒僅僅只是一閃,大腦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二十
許明去市里開會,小英每天過來照顧姐姐。
翠翠說,昨天就該回來了,不回來也不打個電話。翠翠說她心里慌慌的,小英愣了半天,不知道咋開口。
許明嫖娼被拘留,小英昨天就已經知道了,現在整個農場就只有翠翠不知道,但她早晚會知道,紙究竟是包不住火的。農場很快就會對許明做出處理,處分自然是少不了,科長都有可能撤職。警察審完許明給農場通了電話,農場一下就炸鍋了。
小英猶豫了猶豫,還是把許明被抓的事告訴了姐姐。翠翠整個人懵了,小英在一邊著急。姐、姐,她被翠翠出奇的冷靜給嚇住了。
翠翠讓妹妹回去,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第二天一大早,小英就來到姐姐家,昨天翠翠的異常冷靜讓她有些不放心姐姐。可她還是來晚了,翠翠吃下了悄悄攢下的幾十片安眠藥。
在床邊的桌子上放著兩封遺書,一封是翠翠寫給父母的,一封是寫給許明的。
信里,她再三請求父母不要責怪許明,能嫁給許明她非常知足和感到幸福。躺了這么多年,有這個念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早就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天,只是遲早而已。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許明應該擁有他的幸福。這么多年,她拖累許明、拖累大家,再繼續這么躺著,只能是拖累,爸媽有一天也會老去,小英有自己的工作、家庭,怎能有精力長年累月照顧她這個什么都動不了的癱子。一直這么拖累許明,許明痛苦,她更痛苦。離婚,許明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即使他同意離,世人的唾沫也會把他淹沒。世人的長舌都是評說別人,因為痛苦并不在他們自己身上,又有誰設身處地為他想過么?這世俗的所謂道德,可真的就是道德的么?算了,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就像這次,他只是一時沖動,甚至連最輕微的罪行也算不上,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他雖然一直都是個努力勤奮、誠信正直的人,卻因為這事將失去一切,而且還背上了沉重的罪責和世人的恥笑。不管他是不是喝醉,我都原諒他,也請你們原諒他。
信里翠翠說。小英,之前爸媽我也沒盡到孝心,我走后,兩位老人就要全靠你和妹夫照顧了,姐姐謝謝你們。你也不要責怪你姐夫,他是個好人、好丈夫。我選擇這么做,并不是因為他的這次錯誤。安眠藥是姐問你要的,你也是為了讓姐能睡好覺,所以你也不必為此內疚,希望下輩子咱們還能做姐妹。
在給許明的信里,翠翠寫了很多他們戀愛時候的事。翠翠說,這世上沒有什么比好好活著再珍貴的了,雖然我整天躺在這里,可我依然對這美好的世界那么的眷戀。我多么想能站起來,牽著你的手一起散步,一起去河邊釣魚,一起看夕陽,我多么想回到教室給可愛的孩子們再上一堂課,我們曾多么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這已不可能了,但愿下輩子還能做你的媳婦,給你生一堆的娃。
倩倩是個好姑娘,如果可能的話,祝福你們能走到一起,可你做了這么蠢的事,不知道她是否會原諒你。
二十一
許明嫖娼的事,余倩是在第二天去報社上班的時候知道的,這事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振蕩,有人說是酒把他毀了,也有人說他憋瘋了,有人表示同情,更多的人在拿他當做笑資。
這事對余倩的打擊,不是用語言能表達出來的。就在許明嫖娼的前一刻,他們還在一起喝咖啡。兩三年里,他卻連余倩碰都沒碰一下。那一整天,余倩把自己關在屋里默默地流淚。
驀地,余倩明白了。
有一種愛,掛著淚珠,但很凄美,它叫做放棄。珍惜一份真愛,原來是可以用放棄來表達的,為了這份珍藏于心的愛,許明又該是多么的痛苦。
許明從看守所出來,清冷的街上,偶爾有路人匆匆行過,梧桐葉在瑟瑟秋雨中凄然飄落。
正猶豫去哪兒,一把傘撐過許明頭頂。稀稀落落的店鋪里放著久遠的老歌。
芬芳的咖啡飄滿屋
對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 ……
責任編輯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