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順
八百里沂蒙山區是由兩座山、一條河圈起的。山是沂山、蒙山,河是沂河。其實,也有一條河是蒙河的,它從蒙山上下來時,一路往東,神使鬼差地迷了路,或者說它貪圖安逸,不思開拓進取,不愿開疆拓流,一到開闊的沂南縣平原地域就悄悄地匯入了沂河,從此消弭了自己。我不這樣看蒙河,蒙河是一種自我犧牲,成就了沂河的強大,或者說蒙河投入了母親河沂河的懷中。像蒙河這樣的河流沂蒙山中還有好多條,如汶河、祊河、浚河、沭河等,它們都懂得團結起來的偉大,流著流著就匯入了沂河;河流匯聚在一起,形成了波瀾壯闊的氣勢,兩座山不能重疊,他們就手拉手、肩并肩,挽起胳膊,成就綿綿不絕的偉岸與奇崛,它們就能呼風喚雨,激蕩風云。
我就突然感到,沂蒙山區的山與水,像極了沂蒙山里的人民。
山道·山谷·山里人家
沂蒙山就像一本厚厚的書,怎么翻也翻不完,怎么看也看不盡,怎么記也記不全。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又不是我的脾性,于是,我只能用我的腳步一點一點去量。就因如此,我無意中投入了她的懷中,傾聽著鏗鏘的心音,體味著母性的溫馨,使我心軟腿軟,讓我的靈魂再也收不回來。
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進沂蒙山中,心懷虔誠,就是這種感覺;三十年后,翻天覆地的沂蒙山依然令我熱血沸騰。
那時,沂蒙山區還沒有整體脫貧,沂蒙山區還是一個貧窮的代名詞。山里百姓窮,山里百姓苦,窮在吃穿,苦在生活。可他們不覺得,他們是知足者。這是一個山外人乍進山里的第一感受。
“大爺,你們鑿石頭往山外賣呀?”一進山我就看到山民們用鋼鉆頭往裸露的巖石里夯,成排成排地夯進去,一塊塊的長條巖石便從母體上分離開來。
“不好往外運的,鄉里號召我們修路,家家戶戶都分了一段路基呢。”
這時回過頭看來時的路,玉帶似的山路全是用長條石鋪就的。山路一步步高升,從老鄉家借來的自行車根本就不能騎,便準備放到附近的人家。老鄉說,上山推著不累,下山的時候可以騎騎。經證實,朝拜沂蒙山最虔誠的方法,只能用自己的腳一步步去量,任何取巧的工具都是無濟于事的。就像這次推著自行車上山,又推著下了山。因為我從山上下來時,已是黑咕隆咚的晚上,一側是峭壁,一側是懸崖,斷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去逞能好強的。
再往前走便沒有路了,山前、山后、山旮旯里,一家一戶的房子孤零零地丟在那里,如山上已曬干的蘑菇一樣沒有一點色澤,給人一種“窩”的感覺。房子的墻壁全是石頭壘就,從外面看,石與石之間的縫隙沒有一點泥土粘合,造成一種原始的錯覺,待你走進人家,才發現屋內是看不見石頭的。山里人家稀罕,稀罕得他們看我的眼神一如我看他們的眼神,走上三里五里,一問還是一個村莊。我背上的背袋、一只保溫的不銹鋼水壺和一只小巧的相機,都成了他們指指戳戳、嘰嘰咕咕的話題,以至于我走出很遠他們還在疑惑地瞅著我。
自行車限制了太多的人身自由。山路邊有一玉米秸垛,將車放其上試圖再覆上玉米秸遮蓋,忽有一串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茫然抬頭尋聲,就在我頭上的懸崖邊,草房前一中年婦女和一姑娘看著我的動作發笑。
“沒人偷你的自行車,俺家的也放在路邊呢。”順她的手指看去,路邊果然有一輛自行車,不覺臉紅耳熱,道謝兩聲便往山頂爬去。
如今,我真正地走進大山,走進我久慕的沂蒙山里了。在大山的腹地,我絕對不會再去為家鄉的一條小河、一道山嶺而激動而狂呼,因為那一條條大河的發源地就在我眼前的大山中,涓涓的細流,“嘩嘩”的溪流正奔涌出深山,像無憂無慮的孩子,一路叮叮咚咚地跳將出來,嶙峋的山石怎能擋住它們的去路,稍有縫隙便又擠將出來,晝夜不舍。它純粹透明的心地洗濯了大山上的萬物,湮滅了曾經的炮火硝煙,年年歲歲,寵辱不驚,始終以處子的姿態接納投入懷抱的生靈。沂河可否知道,它發源地沂源縣,幾十年前也是隸屬于臨沂市的,只是后來才劃歸了相鄰地區,因此,臨沂才有了與沂河一脈相承的縣區名,如沂源下游的縣沂水、沂南,臨沂市也是因了若干年前瀕臨沂河而得名。沂源縣就像沂河家族的長子,以種種原因被別人家領養了,可它還是沂河以及沂蒙山區這個大家族中的一員,區域的劃分是阻斷不了血緣關系的。
一條條的沂河支流有的將沂蒙山孕育得玲瓏剔透,有的將沂蒙山鐫刻得蒼涼如鴻,這些支流是沂河的觸須,無數條山脊是沂山和蒙山的觸須呢。有了這數不盡的觸須才使得沂山、蒙山、沂河、蒙河扎下了根,且堅如磐石。我想,如果讓我說是先有山還是先有河,我肯定地說,是山在前,沒有沂蒙山,是不會造就出沂河的。臺灣著名作家席慕蓉的老家是內蒙古大草原,她形容家鄉的那首詩“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令非草原的漢子們也是心潮澎湃。
山雄渾、水至柔。沂蒙山不僅僅是造就沂蒙人粗獷本質的雄性的山,同時也是彰顯沂蒙人民寬闊胸懷的母性的河。
迎著蒼茫的山色我向蒙山的龜蒙頂攀登,身上的背包系帶已斷,水壺已干,額頭上大汗淋漓,脊背上汗漬斑斑。在我的前頭,有一位挑擔的山民,兩捆上百斤重的山柴挑在肩上如履平地。此刻的我弓著腰雙手扶地抬頭艱難地往山上看,看到的卻是山民那一雙大腳一步步扎扎實實地走近我,以致于我的視線里只有大山和山民的影子。這是一幅多么和諧的自然畫卷啊!山的兒女們在大山中的生活捉襟見肘,但是他們是豁達的,他們可以向大山盡情地撒嬌,盡情地呼喊,盡管大山無語,盡管大山中回蕩著的是自己的聲音,他們知足但不認命,他們的后代兒女已走出了大山;老一輩的人們已與大山渾然一體不可分開了,他們離開山路就走不穩,走出山里會恍恍然的,他們住進樓房會不舒服的。
我祈望著沂蒙山認同我作為它的一個子民,可我沒有勇氣說出來,一條山路就把我的思想引領得磕磕絆絆,何時能夠像山民一樣身輕如燕?
崎嶇的山路上有歡快的嗩吶聲裊裊飛來,夾雜著細碎的打擊樂。循聲望去,好長時間才從大山的折皺中蠕動出一條長長的送親隊伍,讓你難以相信,疏疏落落的鄉間野道上,也會倏忽間冒出鮮鮮活活的靈性來,隨著羊腸小道蜿蜒,花花綠綠的嫁妝為冬日的沂蒙山增添了些許古典的喜慶色彩。
爬山我從沒有走回頭路的習慣,除非攀登蒙山七十二崮的時候。沂蒙山中多數崮頂只有當地村民開掘的螺旋式一線之路,否則登頂無路可攀,我曾在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擊斃土匪劉黑七的柱子山上的柱子崮體驗過。想當年,劉黑七企圖憑借柱子崮三面近百米的懸崖峭壁在此茍且,并趁黑夜下山綁票、強搶糧食等物品,擄掠百姓,但最后還是被解放軍用繩索攀崖,奇襲了他的巢穴;在山下的劉黑七試圖逃回柱子崮負隅頑抗,可上下山的唯一山道已被解放軍切斷,在逃跑過程中被擊斃;因為當地人傳說劉黑七是蝎子精變的,都想看看他死之后的模樣,深受其害的老百姓將劉黑七的尸體裝在糞筐里抬著游街示眾。可惜的是,劉黑七還沒有來得及變回蝎子精就被解放軍擊斃了,他殺人越貨當土匪,后又甘當日本鬼子走狗的生涯也就此了斷。
在柱子山北側的清涼山,山上也有一個崮,上崮頂是沒有路的,當地百姓硬是繞著山崮用鋼鏨鑿出了一條通往崮頂且僅能容一人上下的山路,比臨沂與棗莊交界處的抱犢崮還要驚險。清涼山下是山東省第二大水庫——許家崖水庫,水庫的名字還是原山東省委書記、著名書法家舒同題寫。許家崖水庫,又名天景湖,位于臨沂市費縣境內,是溫涼河上游以防洪、灌溉為主,結合發電、供水、養殖等綜合利用的大型山區水庫 ,控制流域面積 580 平方千米,總庫容2.929億立方米,是山東省十大水庫之一 。該水庫工程于1958年10月23日開工,1959年9月25日竣工,不到一年的時間建成;它是“大躍進”的成果,為周圍百姓帶來了數不清的好處。許家崖水庫東邊是萬畝梨園 ,每年清明節后,梨花盛開如雪涌。周圍有飲虎泉、南天門、仙人洞、玉環書院、金鳳泉、龜山庵、齊眉崗、無影碑等景點十余處,沂蒙石林是沂蒙山獨有的一大景觀,位于許家崖旅游區內,是八百里蒙山沂水的重要景區,年接待游客30余萬人次。來臨沂不看石林,就像到新疆沒能到火焰山轉轉,熱也罷烤也罷,你得去體味了一番。
沂蒙山區除許家崖水庫外,還有山東省十大水庫之陡山水庫、岸堤水庫、跋山水庫三處。蒙陰縣和沂南縣交界處的岸堤水庫,還承載了下游臨沂城幾百萬居民的生活用水和工業用水。臨沂市的莒南縣還有山東省的“水庫之母”石泉湖水庫。石泉湖村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是山東革命根據地堅強的紅色堡壘,在新中國建立后的社會主義建設中,是全省、全國聞名的農業建設光輝典型。該村1944年由軍民共同建成的水庫被譽為“山東水庫之母”,中央和省地(市)縣多次在此召開現場會,成為全國農田水利建設的樣板和旗幟。村黨支部書記、全國勞動模范李義豐曾七次登上北京天安門觀禮臺,受到中央領導人親切接見。
走在通往清涼崮頂的人工開鑿的山路上,我只能把臉對向山體,不敢往水庫方向看,我恐高;清涼崮離水庫有一公里左右的距離,站在崮頂,我似乎有了一種抑制不住的臆想,如果此刻生出雙翼,我從崮頂飄落,許家崖水庫會接納我的。庫水清澈,四周環山,庫水從大壩流出的第一段河流叫溫涼河,到費縣城東就與平邑縣蒙山南麓流來的浚河一起匯入了祊河。祊河流經我的老家村后,再往前五公里,就到了臨沂城了,祊河就是在老臨沂城的東北角與沂河會師的。沂河有母親的儀態,而祊河有時候像一個來自鄉野的孩子,沒有撣撣滿身的泥土就撲進了母親的懷抱,沂河母親也不嫌棄,慈愛地接納了它,就形成了臨沂八大景之一的“沂水拖藍“奇觀。它的形成,是因為祊河流域的費縣、平邑等地下了大雨,雨水裹挾著渾濁的泥沙傾瀉而下,與清澈的沂河水交匯,造成了涇渭分明的一清一濁現象。除沂河之外,祊河是8條穿繞臨沂城的第二大河流。
沂蒙山里有數不清的山谷,每條山谷都有講不完的故事。故事是講不完的,但是,如果我們走進沂蒙山中,不管春夏秋冬,不論白天夜晚,靈性的沂蒙山都會給你數不清的感覺讓你心馳神往。那天正是臘月初四,一鉤新月彎彎地懸在了西天邊,只是有些太早了,太陽的余暉還沒有完全收盡。我當時并沒有發現它那么懾人心魄,待到左突右沖的山谷終于斜向西南方向時,山谷兩側的山峰便齊齊地將月牙兒框住了,仿佛再也看不到它的游移和蠕動,就那樣紋絲不動地掛在天空。我站在山谷中,目光被月牙鉤住了。此時的天空除卻新月以外,不摻一絲雜云,有的只是月牙上下分別有一顆明亮的星星等距離地陳列著。如果你能看到此情此景,定會驚嘆那是純粹的天設;置身于腳下的大峽谷中,又會讓你體味到大自然刻意的締造。
我呆呆地坐在一塊巖石上,細細咀嚼這一奇妙的景觀。此刻的自然界萬籟俱寂,溪水悄無聲息地流過,連細碎的金屬聲音也聽不到了,聽到的是月牙兒和星星耳語,說些什么我也聽不清楚。星星神秘地眨著眼睛,月牙的腰笑得更彎了,莫非它們在說我笑我情陷沂蒙山的心境是不是有些太癡迷了?
精疲力盡的我爬上龜蒙頂時,終于領略了它的險峻,我看到在山頭的東南側有一龜狀奇石匍匐著,歲月滄桑的龜體,久遠的歷史痕跡斑駁陸離。如今只剩下這只永恒的烏龜看守著蒙山(蒙山主峰稱龜蒙頂)。這時候我想起了龜兔賽跑的故事,可那只兔子呢?我站在山頂環視著,林濤聲中夾帶著葉落的細碎嘈雜傳來。此時季節早已沒了青草,更無嫩綠的樹葉,兔子等野生動物也已銷聲匿跡,只有空中的蒼鷹在盤旋俯沖。我突然想到,比之老鷹,我就是一只兔子,我是尋覓精神食糧來了,那俯視萬千的感覺寬廣著我的胸懷。我不敢再脧巡那只蒼鷹了,倒不是怕在我頭頂上旋飛的它會突然間撲向我,而是害怕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會扼制不住地冒出來,那就是與老鷹一樣投入廣袤的天空。
我沒有翅膀啊!
古道馬陵
這一處地方是在沂河以南、沭河故道以西,郯城縣東北部的馬陵山脈。它仿佛是狂放不羈的沂蒙山從東海竄上岸,狂奔過程中不經意地一甩尾巴卷起的塵埃。如果你不是在山中穿行而是一個匆匆過客遠遠擦其肩而過,你看到的僅僅是一條狹長的丘陵而已,絕對想象不到它的峭險和詭譎。還令人想象不到的是,馬陵道的西側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盛產水稻、小麥、大豆、棉花,還有杞柳、銀杏,而在它的東側,則是景色秀麗的山川河流。如果沒有馬陵古道的阻隔,這兩種風光會合為一體的。也正因了馬陵古道,才給這靈動的自然風光平添了刀槍劍戟的寒光,增加了歷史的厚重。然而,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前,這處令龐涓走向末路之地尚處在塵封中,少有人提起。
1992年9月19日至21日,為期三天的“海峽兩岸孫臏兵法暨馬陵之戰學術研討會”在臨沂召開時,馬陵古道上的石頭才被前來參加盛會的兩岸學人踩動。這些石頭已經風雨剝蝕,在山溪中浸淫著,如果你稍不留神踩翻了,石頭下隱藏著的獨螯蟹便迅速逃出。有山民專門在此捕捉,拿到集市上去能賣個好價錢。據他們講,獨螯蟹是龐涓變的,傷骨的人吃了它可以很快愈合。其理由一:龐涓的龐字與螃蟹的螃字諧音。其理由二:龐涓死于此地之后,回想昔日自己對待孫臏的惡行,良心發現,變作螃蟹,專侍斷骨之人。
獨螯蟹可以使斷骨人的傷處很快愈合這是事實。昔時龐涓挖掉了孫臏的膝蓋骨,使其只能呆坐于木輪車上,盡管孫臏有飛天的本領也只能貼地行走了;而多年后雙腿靈動的龐涓卻偏偏死于馬陵道上,死在了孫臏的面前,且變成獨螯蟹現身于人世,這也算是龐涓死后苦心之作吧,他怕多年之后,后人只記得孫臏記不得他龐涓而變做了山澗的螃蟹,且只有一只大爪,即獨螯。他又怕沒有靈性的螃蟹被人記不住,便又賦予了自己一療骨功能。
筆者不妨捉來兩只把玩。
人心的向背似乎不因時間的長短而變化,不因你后天的良心發現而變化,就像這馬陵山,不以龐涓的慘敗而消亡,亦不因孫臏的得勝而增高。馬陵山還是馬陵山,它像一個仆人匍匐在沂蒙山伸向東海的尾部。春天你來,奉你鮮花;夏日你來,捧上清泉;秋日你來,獻上果實;冬日你來,賞你凝重的心境。當時的孫臏、龐涓之所以在此難以體會到馬陵山的秀美,蓋因他們各事其主,滿眼都被即將爆發的戰爭硝煙所迷幻,戰戰兢兢地互相算計著對方,哪里還有心思旁鶩其他。
就是這二人,想當年也曾同坐于鬼谷子講堂聆聽老人教誨,都虛榮心極盛,只不過愛耍小聰明的龐涓過早暴露了他的人性弱點,被鬼谷子看出。而孫臏也正是利用了龐涓的弱點,把自己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贏得了鬼谷子的青睞。正因如此,也就給孫、龐二人后來的互相斗智和自相殺戮埋下了伏筆。這也許是鬼谷子所始料不及的。
鬼谷子是一位反向思維強盛的人物,他可能預料到了兩個徒弟各自的歸宿,卻沒能料到兩個徒弟的命運掌握在對方的手中。如果他能預料到時世的變遷會令他的弟子互相殘殺的話,他會采取一種極端的做法的,這做法最合理的一種便是以他的出走為圓滿。滿腹經綸的鬼谷子恰恰沒有預知后事,這也是他的遺憾所在吧。
鬼谷子對兩位學生的授課充分發揮他們的思辨能力(即悟性)了,在我看來那當是今天對學生素質教育的體現之一吧。想當初鬼谷子只是讓二人上山砍柴,砍來的柴燒也燒不完還是讓他們去砍,哪有不讓人心煩之理?于是,龐涓就放棄了跟鬼谷子的繼續學習,而孫臏留下了。其實,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極性,龐涓的浮躁與外向,恰恰成就了孫臏的學業,彰顯了孫臏的內秀。
我在地處蒙山主峰龜蒙頂之東的大洼西山上找到了鬼谷子講堂。講堂內如今仍有人在講解鬼谷子的故事,卻是永遠無人能講出鬼谷子那樣的讖語了。他們只能憑借泥塑的鬼谷子像、傳說中鬼谷子的故事來加以渲染,借孫、龐斗智來加以烘托,把真真實實虛虛假假的鬼谷子及其兩位弟子描摹得如沂蒙山一樣高大且神秘莫測。
當然,即使沒有孫臏、龐涓兩位高徒,沒有馬陵之戰,鬼谷子仍然還是鬼谷子,他的出名并非建立在兩位高徒你死我活的那場拼斗之上的。在歷史上,人們對孫臏的同情遠大于龐涓的死,似乎就是因為先有了龐涓的不仁才有了他的該死。這死合情合理。不合情理的是孫臏的膝蓋骨被龐涓剔掉了,同為鬼谷子的手足,做人的差距一下子便拉開了。人類情感的流變像沂蒙山中的溪流一樣不可更改,特別是早已有了定論的事情。假如沒有馬陵之戰,恐怕蒙山里鬼谷子講堂中的講解人就少了炫耀的資本,就缺了出彩的饒舌。
人類善良的本性是天生的。龐涓殘忍的一面絕對是心中嫉恨的魔鬼被釋放之后的結果。如果不是孫、龐生于戰國,二人大腦中那根殘忍的劣根也許不會發芽。龐涓為魏將后,忌孫臏之才能,誑其到魏,被處以臏刑(去膝蓋骨)致殘。后孫臏為齊軍師,盡管腿不能站立,但每次打仗卻親臨戰場,使得“諸侯東面朝齊”(《史記》)。它創造的“圍魏救趙”“減灶誘敵”“攻其必救”的作戰指揮藝術,便是戰國時期的必然產物。戰亂造就了數不清的時勢英雄,可他們都如流星劃過,惟孫臏、龐涓至今懸于戰國的時空,作戰爭與兵法的比對,作道德與人品的參照。
在馬陵道上,附近的山民曾于亂石之中、山丘之上撿拾到一枚枚銹蝕殆盡的銅箭頭及一些青銅兵器,這些兵器中還有三棱箭頭、青銅劍、銅戟等。其中,一件帶銘文的銅戈上還鑄有“郤氏左”字樣。郤氏為春秋時晉國郤獻子之后,族中多人世為晉三軍(晉作上、中、下三軍)之將。馬陵之戰中,魏兵自然是將最新式的武器武裝兵士。然而,馬陵一戰魏軍全軍覆沒,武器和兵士的尸體漸漸逝于塵土中化作永恒。于是,印證馬陵之戰的惟一,便是這些廝殺之中閃著寒光的劍、戟、大刀、長矛、箭弩等物什了。
馬陵山一帶有很多的地名、村名都與齊魏馬陵之戰有關。如龐涓被圍困的獨龍澗,又名龐涓溝;龐涓中箭處叫社(射)子村,郯城地名志中載:因孫臏第一次射龐涓而得名;馬場村為戰前孫臏養馬之地;卸甲營村,便是魏軍突圍時,為輕裝卸下甲胄而得名。另外還有古寨、馬陵道、跑馬嶺、點將臺、分尸嶺、射箭崖、龐涓一次上馬石、二次上馬石、恨谷崖等地名。這些地名,再加上有關的傳說,便足以讓人了解馬陵之戰的全過程了。
山民們不是軍事家,更不是文學家,他們卻有很多留住歷史的奇異做法。這些村名、地名便是。
最讓后人意想不到的還是孫臏。歷經坎坷的他已經在馬陵之戰中讓人瞠目了一回,但是,1972年,在孫臏去世2500年后,仍讓后人瞪大了驚訝的眼睛。這年4月,文物人員在銀雀山上對臨沂城漢代墓地發掘過程中,于西漢一號墓和二號墓中出土了以《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竹簡書為主要內容的先秦古籍,震動了國內外,被譽為中國當代十大考古發現之一。為了保護好發現這兩部兵書的漢墓,當時的臨沂行署在銀雀山西南麓建成了我國第一座漢墓竹簡博物館。
博物館的建造與其規模沒有多少可描述之處,就是在這城中之城、園中之園的小地方,卻出土了7500余枚極為珍貴的西漢竹簡,且每枚較為完整,實屬罕見。《孫子兵法》與失傳千余年的《孫臏兵法》簡書的同時出土,使自唐宋以來,關于孫武(與孫臏)其人其書真偽的爭論得以解決。行文至此,筆者也陷入了對孫臏的敬佩之中。思來想去,就是因為這部《孫臏兵法》使然。如果沒有該部兵法從漢墓中挖掘出來,孫臏也許成了仰仗他的老祖宗孫武的鼻息而出名的人,馬陵之戰的勝利讓后人認為他是憑藉了《孫子兵法》,有誰會相信他是出于藍而勝于藍還有他自己的兵法呢!馬陵之戰給我們一個最直觀的以少勝多的戰例,而《孫臏兵法》卻使我們對待戰爭由感性上升到了理性。
我努力搜尋能佐證龐涓好的一面的故事,但始終沒有找到。我想,如果要牽強附會硬找的話,他對孫臏施以臏刑而成就了一部兵法應該算是一件好事吧?否則,就不會有司馬遷老先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的說法。
《史記·孫武列傳》載:孫武是春秋末期齊國人,為吳王闔閭客卿,著有《孫子兵法》 十三篇傳于世。可《漢書·藝文志》又稱:“《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先秦和秦漢時期孫武和孫臏及其兵法都被稱為“孫子”,這就引起了后人的種種懷疑和爭論。有人說《孫子兵法》出于孫武,完成于后人;有人說該書是孫武和孫臏合寫;還有人認為孫武即孫臏。爭論的主要原因皆與《孫臏兵法》的失傳有關。
對于孫武和孫臏的存在及著書,司馬遷和班固都曾作過較為明確的論述。《史記》云:“孫子武者,齊人也。孫子即死,后百余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后世之子孫也。…… 世傳其兵法。”班固在《漢書·刑法志》中也對孫武和孫臏及兵法作了肯定的論證。大概在隋代以前,《孫臏兵法》散佚,致使孫武與孫臏的關系及著作問題混淆不清,后人無法考證。銀雀山漢墓竹簡的發現,從而證實了《史記》論述的正確性,孫武即是吳孫子,孫臏即是齊孫子,他倆分別是春秋、戰國時人,孫臏乃孫武之后世子孫,且各有兵法相傳。
如今,《孫子兵法》在世界的傳播和影響已經超出了軍事范疇,其深奧的思想方法、精辟的哲理論證已被各國在軍事以外的企業管理、商業競爭、外交謀略、體育比賽等領域廣泛運用。
從阿鄄之間出生,到蒙山之中求學,再到齊軍師,直至馬陵之戰,孫臏都表現出了他優秀的一面。他一邊是兢兢業業地干事業,一邊又是認認真真地作學問。近乎完人的孫臏在中國戰爭史上所占的份量是舉足輕重的。
在馬陵道上,我看到了原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周谷城題寫的“古馬陵道”碑文 ,和《孫子兵法》研究會長、原軍事科學院副院長郭化若題寫的“馬陵道”碑文,以及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軍事博物館研究員李鐸題寫的“馬陵古道”碑文。沂蒙山自古以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馬陵古道的確認,漢墓竹簡的佐證,給孫、龐斗智增添了合理性,使凄美的傳說成為真實。
其實,聰明的沂蒙山人是不該將孫臏和龐涓劃分為好人與歹人的,他們二人的所作所為在沂蒙山人的大腦中盡管有遙遠的隔世之感,但如將零散的有關二人在沂蒙山的傳說進行整體貫穿,就會使得神秘的更加神秘,真實的更加真實。
馬陵之戰的真正戰址讓后人紛爭不已。各地只要是能與孫、龐二人的故事沾上一點邊,人們便試圖將馬陵道定位于斯。于是,在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個省份,十余處牽強附會的馬陵山、馬陵道、馬陵崗、馬陵關、馬陵川、馬陵村、孫臏白書處、龐涓墓、龐涓冢都與孫、龐有染了。2500余年來這些地方的百姓各自傳說,使得馬陵之戰的戰址撲朔迷離起來。
越是謎,越容易吸引人去猜測。當然,謎的產生地不同,謎底也多種多樣。有人說是河北省大名縣的馬陵村、山東省莘縣馬陵(河南省范縣、濮縣、鄄城,都實指今莘縣境內的馬陵)、河南省滑縣道口馬陵、山東省菏澤市的馬陵崗、河南省新安縣的馬陵川、河南省新鄭縣的馬陵崗和山東省郯城縣的馬陵山。這些地方都有不同歷史時期或真或假、或錯或對、或詳或簡的史料和民間傳說,且都屬于黃河下游地區。因此,馬陵之戰便在這些地方以不同的話本讓人半信半疑地流傳下來。
真正讓海內外學者和軍事家注目郯城縣馬陵山、馬陵道的人,還應歸功于曾在郯城縣掛職縣委副書記、后任《人文與自然》雜志主編的薛寧東女士。掛職期間,她為了發展郯城縣的旅游業,準備開發馬陵山。正是外地對馬陵之戰戰址的爭議觸發了她的靈感,她決定對馬陵古道和馬陵山加以考證。當一件件的刀、槍、劍、戟在馬陵道中重見天日時,她那顆激動的心便難以自抑了。為了對馬陵山進行全面的考察論證,郯城縣還成立了馬陵之戰研究課題組,根據春秋戰國時期的地理劃分和變遷,依據大量的史料,提出了以郯城馬陵山為主的“齊魏馬陵之戰戰場新說”、“齊魏馬陵之戰戰址調查報告”。
郯城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道和兵家必爭之地,這一點已無可爭議。1946年7月,國共雙方的“宿遷大戰”便是北起馬陵山;1948年底,國共雙方的郯城戰役拉開了淮海戰役的序幕。清乾隆《沂州志·山川志》載:“馬陵山在川東九十里,與郯城相接,狀如奔馬,直抵宿遷。……齊戰魏,孫子勝龐涓于此。”從文史、地理、軍事斗爭的角度來看,郯城一說較其他諸說更為合理。近年來,有些學者撰文力倡馬陵之戰發生在郯城。這就有了1992年9月19日至21日,為期三天的“海峽兩岸孫臏兵法暨馬陵之戰學術研討會”在臨沂召開的前奏。
《沂州志》似乎對郯城馬陵有親近之感,以此之說馬陵之戰在郯城境內便有近親之嫌。然《讀史方輿紀要》記載:臨沂“自古為兵沖要地,南服有事,必由此以爭中國”。郯城也是東西通衢,《戰國策·宋衛》記載“魏太子申自將,過宋外黃,……攻齊,大勝并莒,……于齊人戰而死,卒不得魏。”這說明齊魏交戰,是由外黃向東進軍,再經郯城并莒國的作戰路線。
我不是史學家,也不是軍事家,我只能將后人的考證羅列于此。羅列的目的不是論證馬陵之戰就是發生在此,而是證明我們先人的偉大。我們的先人是懂得怎樣讓后人去紀念他們祭奠他們的,他們在給我們留下大量珍貴歷史文物和傳說的同時,還不忘留下一定的遺憾,否則,功德圓滿的答案一定會讓后人很快忘記的。就是這馬陵之戰戰址,司馬遷在《史記》中沒有提到過,班固在《漢書》中也沒有加以考證,就是孫臏在其書中也忽略了具體地點,因為《禽龐涓》《田忌問壘》等篇章僅僅敘述了戰爭的過程,卻沒有詳述馬陵的確切所在。這就不得不讓我們一遍遍、一處處去踏踩著馬陵古道的石頭去尋找、去求證了,安敢忘記先人。即使任何先人都沒有提及馬陵之戰就是發生在現在的郯城縣境內的馬陵山中,臨沂金雀山漢墓中出土的《孫臏兵法》竹簡不是已經暗示我們了嗎?
每次走過“龐涓死于此樹之下”之處,都讓我對龐涓存些許同情。孫臏白書此言的那棵樹早已隨龐涓一道被亂箭射殺,聰明的郯城人為能留下一處佐證,在附近的一塊巨石上重新進行了書寫。盡管巨石不言,可它仿佛是龐涓墳前的墓碑,其上沒有褒貶之文,卻能讀出他的猥瑣。大度的孫臏不愿讓自己的老同學死無葬身之地而將其葬之。但同樣的一抔土埋葬不了的卻是世人對他倆的兩樣心情。
馬陵山狹長的丘陵地貌,對沂蒙山而言有一種被雄偉拋棄的感覺。沂蒙山的高峻與挺拔令馬陵山汗顏,但卑微的馬陵山卻制造了這一在世界戰爭史上也獨占一頁的絕戰,又令世人矚目。如今的馬陵古道埃塞死崮依舊,路已能暢通,可山民們到山中拾柴還要肩挑背扛,一年四季撲捉獨螯蟹者仍然不斷。正是這近似原始的風景、風俗、風情,使得我們走在馬陵道上都有一種蒼涼感襲來。沉重的心情承載的絕不僅僅是對這條古道的懷念,而是因了另一種難以表述的心境。
雄性的山
我的案頭有數塊打磨精致的蒙山天景石,或奇峰高聳,或山澗清流,或夢里水鄉,或人在山中行吟,其奇其怪,絕非人為所能。然而,多數奇石上面的山峰都少有樹木,偶爾有幾株也僅作點綴。看到它,就會讓人想起沂蒙山,蒼涼、粗獷、雄渾。那裸露的山石,經風吹日曬雨淋霜打,貌似風燭殘年,卻筋健骨壯,錚錚作響。
這就是雄性的沂蒙山。沂蒙人豪爽的秉性就像裸露的巖石,雖顯粗糙卻不乏細膩。地處沂蒙山的費縣、沂南兩縣所產的金星硯、徐公硯就是采自山里的奇石打磨而成,當然更多的是天然雕飾,不露鑿痕地渾然天成。有朋自遠方來,疲憊的歸途中如能帶一塊沉重的沂蒙山金星硯、徐公硯,倒也不覺困頓了,在顛簸的旅途中偶爾一夢,夢中也許正是手撫硯臺舒意的笑靨。沂蒙山掘出了一種“燕子石”,也叫“三葉蟲化石”,這種石起初被人制成硯臺,如此一來,倒失卻了三葉蟲本來的標本意象,成了硯臺的附屬物。現在,隨著這種石頭的越來越少,聰明的石商只要收購來帶有原始風趣的石料便可以了。因此,再在這種石上雕龍畫鳳地進行深加工,無異于將名人字畫裝裱保存一樣,出力而不討好。
說起字畫,不由讓我想起王羲之和顏真卿,這兩位老先生都出生在沂蒙山,成人以后雖然都在異地做官,但他們骨子里、血液中都深深留下了沂蒙山人的秉性。這一秉性也是造就他們書法藝術風格的原因之一吧!王羲之的書法“飄若浮云,矯若驚龍”,“天馬行空,游來自在”。流傳于今的行書《蘭亭集序》、楷書《黃庭經》《樂毅論》等,都是我國書法藝術中不可多得的瑰寶。顏真卿是繼王羲之之后的革新書法家,他善寫正楷和草書,隨性變化多姿。他的書法雄健渾厚,剛勁有力,握拳透爪,字如其人。再后來的柳公權就是學的顏體,歷來在書法中有“顏筋柳骨”之說。他們以沂蒙山作筆,獨沾沂河之墨所抒發的胸中豪氣,讓一代又一代喜愛方塊漢字的中國人引以為傲且效而仿之。那鋼筋鐵骨便透露出沂蒙山人寧折不彎的陽剛之氣,抒寫著沂蒙山有史以來深厚的文化底蘊。
既然說到了沂蒙山的古代圣賢,不能不提到智圣諸葛亮。他的出生地在沂南縣的磚埠鎮孫家黃疃村,他像王羲之一樣,幼年走出了沂蒙山,隨叔父先去泰安,再去南方躲避戰亂。至于他的躬耕之地,河南與湖北兩省相爭甚烈,但他的出生地卻沒有爭議。歷朝歷代皆有許多帝王將相、名人雅士頌諸葛,歌孔明,到清朝的乾隆帝也寫詩贊頌諸葛亮:“孝能竭力王祥覽,忠以捐軀顏昊真。所遇由來殊出處,端推諸葛是完人。”
眾人對詩中的諸葛能明白,也許對“王祥覽、顏昊真”不大清楚了。詩歌講究工整對仗、平仄韻律等,為此,乾隆皇帝就隨心所欲地對臨沂這幾位圣賢的名字進行了縮寫。王祥覽,是“臥冰求鯉”的孝圣王祥和他的同父異母弟弟王覽兩個人的名字;顏杲真,則是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和其堂兄顏杲卿兩位忠勇之士名字的縮寫。顏真卿和趙孟頫、柳公權、歐陽詢并稱為“楷書四大家”。其實顏真卿不僅是書法家,還是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唐玄宗天寶年間,安祿山、史思明發動安史之亂,顏真卿曾統率20萬大軍,橫掃燕趙之地。顏真卿和顏杲卿為了大唐江山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沂蒙山是血性的山,沂蒙兒女是血性之人。即使你不是沂蒙山人,只要你走進這里,你的脊梁立時就能挺直。盡管沂蒙山背負了太多的苦難,承載了太多的痛楚,但是,人以沂蒙山揚名,山因沂蒙人矗立。
沂源縣在沂蒙山區的西北部,海拔1108米的魯山就是沂河的發源地。春秋時期,該山是魯國齊國交界處,為魯國天然屏障而得名。沂河是沂蒙山區的母親河,大大小小的支流是它繁密的動脈,使得沂蒙山被沂河大大小小的支流牢牢裹住。早在40多萬年前,中華民族的遠古祖先就在此繁衍生息,開創了沂蒙山區人類社會的史前文化。我們在魯山前懷的一座寺廟里,看到了已被考古人員發現的距今20萬年至40萬年的猿人化石,有頭蓋骨、牙齒、肱骨、股骨、肋骨、眉骨。破碎風化的猿人頭蓋骨已被古人類研究所研究人員復原,我們從猿人那粗厚的眉骨等處,判斷出祖先是怎樣在與自然搏斗過程中艱難生存的。此刻,我們站在他們的遺骨前,滿腦袋想到的都是粗壯的猿人攀緣在樹枝與巖石之間,采食樹葉和野果的場景,以及他們刀耕火種的艱難。
沂蒙山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爭造就了沂蒙山的悲壯,沂蒙山給形形色色的戰爭披上了神秘的色彩。戰國時期的齊魏馬陵之戰,戰址讓沒有責任感的司馬遷說得迷迷離離,紛爭不斷。建國后,馬陵戰址之說被戰爭學家重新認定,就是在沂河沭水之間的馬陵山脈。該山也叫馬連山,因當年孫臏戰龐涓,戰馬相連而得名。
數次走進馬陵山,我都是在暑氣濃烈的夏日。一走進古道,你就會感到一股股嗆人的水氣從山谷中吹來,仿佛在大海中游泳的人體力不支,有一種即將沉沒的感覺,讓我在炎炎的夏日禁不住激靈靈直打寒顫。我是來尋找兩位戰將的悲壯歷史的,縱然他們的爭斗都是為了自己當時的國君。難道有誰會懷疑兩位戰將的陽剛之氣不是得益于沂蒙山的暗示呢?
其實,馬陵戰址(一說在元城,即今河北省大名縣;一說在濮城,今山東鄄城縣;一說在郯城縣的馬陵山)在郯城一說有三個方面可以佐證。我說的佐證并非軍事學家和考古學家們以兵器、以地形、以路線而證明之,而是從臨沂的人文和自然方面佐證,以情感的角度來推斷的。孫臏和龐涓的老師鬼谷子王禪就降生在今臨沂市平邑縣的蒙山中,至今蒙山中尚有鬼谷子洞、鬼谷子講堂和鬼谷子搬家車道,種種對鬼谷子的傳說似乎都在為孫、龐二人作鋪墊。在日照和莒南兩縣交界處有一座甲子山,主峰東側的半山腰上有一個三間屋大的天然石洞,據說那便是孫臏潛心致力于軍事經驗總結,發憤著書的地方,孫臏就是在這里為中華民族乃至世界留下了《孫臏兵法》這一杰出的軍事巨著。在臨沂城東南方,現在的市委、市政府大院內的銀雀山上,1972年4月,有關部門在發掘兩個規模較大的漢代墓地時,發現了《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等大批竹簡,同時印證了《孫臏兵法》是繼《孫子兵法》之后的一部杰出的先秦軍事著作,它在失傳一千幾百年之后,于臨沂重見天日。斑駁陸離的漢墓竹簡,自然解答了這兩部兵書給后人留下的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
西漢末年,王莽篡漢復古“改制”,增加了人民身上的徭役和賦稅負擔,南方爆發了綠林軍起義,而在北方當時的莒州(即今莒縣),就爆發了瑯琊人樊崇領導的農民起義。為便于識別,起義軍以朱砂涂眉,因而號稱“赤眉軍”。盡管赤眉軍后來被東漢光武帝劉秀帶兵鎮壓。但近兩千年來,赤眉軍和樊崇的故事卻仍在莒縣及臨沂一帶廣為傳揚。
抗日戰爭時期,在莒南縣的淵子崖村,1941年12月24日發生了一次三百一十二名莊稼漢與一千多名全副武裝的日本鬼子、漢奸、偽軍的激烈戰斗,消滅日本鬼子一百余人,這就是淵子崖保衛戰。其中有兒子壯烈犧牲,老子給其臉上蓋一把麥草重上戰場的;有丈夫捐軀后妻子手持镢頭勇敢上前將敵人砸死的。他們在和平年代恐怕連殺死一只雞一條狗的勇氣都沒有,然而,在經歷了殘酷的硝煙炮火熏烤后,仿佛都煥發出了雄性的力量誓死與敵人決戰。為此,當時的濱海專署授予淵子崖“抗日楷模村”的光榮稱號;山東省博物館內,還展有淵子崖的英雄們用過的大刀、長矛。
在沂蒙山腹地的蒙陰縣,有一座海拔五百三十六米的山崮。相傳北宋年間,楊家將的孟良將領曾在這里操練過兵馬,后人敬慕這位英雄,便將此山崮起名為孟良崮。一九四七年的五月,在這里,我華東野戰軍在陳毅、粟裕等將領指揮下,全殲了蔣介石的整編王牌七十四師。從敵我雙方交戰的五月十三日開始,孟良崮北面的汶河河水就被鮮血染紅。我在查閱那場戰役的記載時,看到任何一本都記載了戰斗結束時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那場瓢潑大雨似乎孕育多時,驟然而降,山谷澗溪,流水洶涌,皆呈紅色。大雨是五月十六日下午五時許開始的,轉眼雨過天晴,煙霞萬道,孟良崮瞬間又恢復了群峰蒼翠的形象。六十多年來,如果不是孟良崮戰役,有誰會把并不高大的孟良崮與雄壯聯系在一起呢?
沂蒙山與那些名山大川相比,她不乏蔥蘢與秀美,多的是粗獷和雄壯。外來人如果僅憑他們原始的想象走進這里,他們的思想會迷失的,他們依舊會把沂蒙山當作貧困地區看待,把沂蒙人看得又憨又厚。那些試圖了解沂蒙山的人,一來到這里就會不自覺地被沂蒙山的博大精深改變看法。
中國人民的朋友,波蘭籍德國共產黨員、美國《太平洋事務》月刊記者、作家漢斯·希伯,由對中國革命的研究到親自參加戰斗,將近二十年的時間。1941年11月30日凌晨,在沂蒙山中的大青山突圍戰役中,他由一個采訪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軍隊戰斗的外國記者,面對五萬余日本鬼子、漢奸、偽軍的包圍,毅然投筆從戎,從犧牲的戰士手中撿起槍支,和八路軍戰士一起頑強抵抗,最后壯烈犧牲在大青山中。
青山處處埋忠骨。對于一個了解和同情中國革命的外國友人,沂蒙山同樣敞開它寬厚的胸懷接納。他以一介書生,證明了雄壯的沂蒙山是如何影響著中國和外國的英雄兒女的。在大青山烈士陵園和華東革命烈士陵園,都有漢斯·希伯的陵墓。
母性的河
沂蒙山的粗獷和陽剛相對于陰柔而言。其實,沂蒙山并不缺乏它母性的一面,那一個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悲壯故事,那只有沂蒙山才有的獨特現象,同樣佐證它是一座母性的山。既然男人是鋼,我愿意女人就是那百煉鋼化作的繞指柔,是纏繞大山的河,具有沂河百折不撓的母性。
沂蒙山是屬于女性的,一個個偉大的女性,無論你走到哪里,處處都能與善良和慈愛的女人聯系起來。誰也沒有具體了解過,只說沂蒙山有七十二崮,其實,沒有名分和名字的崮還有不少。崮,按《現代漢語詞典》中解釋,它是四周陡峭,頂上較平的山。如孟良崮、抱犢崮。如果把崮形象地比喻為女人乳房的乳頭你也許就明白了。我沒有褻瀆神圣之意,因為這就是沂蒙山最女人化的特征。著名詩人桑恒昌對崮的禪釋更為直觀,讓我們不禁想起了那些為了中國革命的勝利,甘愿犧牲自己也不低下的那顆倔強的頭顱:什么是崮/就是/大山的肩上/有一顆頭顱。
對沂蒙山的任何解釋都與人尤其是女人有關,她不是小家碧玉式的女人,而是一個飽經風霜與滄桑的烈性女人。在沂蒙山區到處都流傳著有關女人的故事,盡管她們腳小,盡管她們有的耳背、口啞,盡管她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對中國革命做出多大的貢獻,但她們卻實實在在自覺自愿地做了,她們是電影《沂蒙頌》中所歌頌用自己的乳汁救傷員的“紅嫂”,是勇敢上火線的《沂蒙六姐妹》。紅嫂和沂蒙六姐妹是中國革命時期涌現出的英勇支前、掩護傷員、支援革命的女人的代名詞,這是一個群體形象。如祖秀蓮、明德英、王換于、張玉梅、尹廷珍、楊桂英、伊淑英、姬貞蘭、公方蓮等。她們在戰爭年代都是十八歲上下的青年姑娘和媳婦,在村上的青壯年男子隨部隊到前線打仗、支前的情況下,她們承擔起了只有男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沂南縣馬牧池鄉橫河村的明德英,就是用自己的乳汁救護八路軍傷員的那位《沂蒙頌》中紅嫂的原型,盡管她是啞巴,但是她懂得愛憎,她用語言表達不出自己的真情,就用自己最原始的行動體現;沂水縣院東頭鄉桃棵子村的祖秀蓮,1941年9月為救助八路軍排長郭武士,冒著生命危險上山采集草藥為其洗治槍傷,精心護理了一個多月,使身負五處槍傷,腹部被刺,腸子外溢的郭武士奇跡般地康復歸隊。抗戰勝利后,郭武士念念不忘祖秀蓮的救命之恩,復員時沒有返回自己的老家山西大同,而是回到了沂蒙山區的祖秀蓮身邊安了家,以母相認,生活在一起。
以身相許的故事往往發生在女人身上,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莒南縣也有一個這樣的故事。然而,以身相許的主角梁懷玉此時卻不是為了個人諸如救命之恩之類的事情相許,而是為了鼓勵踴躍參軍的青年男兒。
1944年,年僅17歲的梁懷玉在村里召開的動員參軍大會上赫然站了出來,用堅定的話語表達了她的真誠:“誰第一個報名參軍,我就嫁給誰。”話音未落,村里的青年小伙子劉玉明第一個搶先報了名。我沒有見過劉玉明老人,因為建國后他在外為官了,后來又把梁懷玉接了去。如今的梁懷玉大娘和劉玉明大爺都已作古,他們健在時回憶起自己富有戲劇性的婚戀之時,是否會因為與中國革命的發展聯系在了一起而感到由衷的快慰和幸福呢?在沂蒙山里,就是梁懷玉們把自己的丈夫(未婚夫)、兒子送往前線,許多的親人是一去不復返。丈夫犧牲后,許多婦女是終生不嫁,苦熬歲月,一個人既承擔起家庭的全部重擔,又忍受著感情上的悲苦壓抑。著名作家趙德發在小說《通腿兒》中所寫的那兩位年輕時送丈夫到前線,到死都沒有盼回來的女人,一生心存美好地盼呵盼呵,心中的那份榮耀和美好就是她的精神支柱。
還記得《李二嫂改嫁》中的那位婆婆嗎?還記得那位婆婆對婦女“識字班”刻薄的奚落嗎?“十(識)字班、八字班,整天在外亂竄竄。”那時候,“識字班”雖然沒有把男性列為排斥對象,但由于男子支前打仗很少在家,因此,“識字班”里幾乎成了清一色的女性,再后來,一提“識字班”,便知道是女青年。如今在沂蒙山區,上年紀的老人還是稱女青年為“識字班”。其實,“識字班”在戰爭年代里年齡界限是不確定的,其中也有三四十歲的媳婦,并不僅僅限于二十歲左右還沒有出嫁的女子。
“識字班”的歷史從戰爭年代一直延續至今,作為沂蒙山區所特有的概念,她給人留下了近乎一個世紀的溫馨。我看到過這樣幾幅“識字班”救助傷員的照片,一幅是兩位“識字班”正給躺在擔架上的八路軍傷員喂飯,筷子上挑著的是面條或是別的什么飯菜不得而知,只從傷員那感激的眼神里便可看出對她們的敬仰;另一幅是一隊抬著擔架救助傷員的隊伍,從中可以看出是清一色的女人,由于照片上人像小,分辨不出年齡的層次,但是,讓我對她們敬佩的卻是那一雙雙鎮定而穩健的小腳。那是兩個時代的特征,前一時代讓她們在父母之命中將自己的腳裹得變了形,“三從四德”的禮教從中可窺一斑。她們想不到,她們的父母也想不到,女人有一天也要為自己掙脫裹腳布的束縛而勇敢地走上前線。在后一時代的解放過程中,她們試圖有男人一樣勇往直前的大腳,然而,已是不可能的了,她們把滿腔的熱情投入到了對八路軍傷員的救助上,但是,她們必須忍著畸變的“小腳”給她們帶來的痛苦。她們可能是“紅嫂”,是“沂蒙媽媽”,是“沂蒙六姐妹”,是一個又一個的“識字班”,卻很難成為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戰斗英雄。
有,當然有。女戰斗英雄在沂蒙山區中為數并不少。看過電影《南征北戰》的人,如果再了解發生在沂蒙山區的一些戰役,你就會感到電影之中那位女民兵隊長的真實。她的真實在于沂蒙山區確實有一大批這樣的女中豪杰,她們組織民兵自衛團,站崗放哨,鋤奸防特,同敵人展開游擊戰;她們拿起刀槍,抱起地雷,同侵略者戰斗。莒南縣大店鎮為保衛勝利果實,率先成立了149人的婦女自衛團。1944年12月的一天,沂南縣大青山腳下的北石門村自衛團長蘇成蘭,帶姐妹們在村口活捉了一化裝成貨郎的漢奸特務。沂南縣岸堤區東北村40人組成的女民兵爆炸隊,在隊長公成美的帶領下,就曾炸得日偽軍哭爹喊娘。
1947年5月,陳毅、粟裕指揮的華東野戰軍包圍了國民黨整編74師,發動了著名的孟良崮戰役。在這場包圍與反包圍的拉鋸戰中,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就是時間。5月12日傍晚,部隊要在5個小時內緊急過孟良崮北面的汶河,需要搭建一座橋。可村子里的男人參軍的參軍、支前的支前,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婦女。時間緊急,李桂芳找來32名婦女,抬著自家卸下的門板,蹚入了涼氣襲人的河中,門接門,人靠人,搭起了一座“人橋”。趕來的戰士不忍踏上這座“橋”,李桂芳極力說服:“關鍵時刻,時間就是勝利,別再猶豫了”。
五月的天氣雖已轉暖,但夜晚的汶河水依然涼得透骨。32位沂蒙紅嫂用自己的身軀扛起門板,扛起了一條通往勝利的道路。在這些女人中,有的落下了殘疾,有的懷有身孕不幸流產,終生不能生育。她們是女人,是普通的女人,但是她們卻有寬廣的胸懷和對中國革命取得勝利堅定的信心。
這一切都是婦女們在后方所做出的不平凡的舉動。盡管她們難以與前方的將士相比,但是,她們在敵人的刺刀下所做出的那些難以想象的事情,同樣可歌可泣。八年抗戰,沂蒙山根據地的婦女們為掩護搶救我軍干部戰士而做出的犧牲,沂蒙山的山山嶺嶺、小溪河流都記得。僅在1941年冬反“掃蕩”、反“清剿”的抗日戰爭的艱苦歲月里,沂南縣魯山后、艾山附近50多個村莊,就分散掩護了八路軍傷病員1300多人,其中大多數都是這些剛烈的女子所為,如:用乳汁救傷員的“啞巴紅嫂”明德英,寧舍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讓八路的孩子受委屈的尹德美等。她們為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勝利流下了自己的血與汗,以自己親人的生命換來了八路軍傷病員的安全。
沂蒙山這本厚重的大書,從古到今沒有誰能讀透讀懂,如果有誰自認為如此,那么,他的思想上就犯下了一個美麗的錯誤。如果說沂蒙山的男人是用現代白話文寫成的一部書,通俗易懂,那么,沂蒙山的女人則是用半文言半白話來寫成的,現代之中有一些傳統,古典之中又有一些浪漫。沂蒙山所特有的那一層神秘的面紗,其實都蘊藏在女人身上,是母性衍化了人類、衍化了美好、衍化了一個又一個神秘的故事。
《沂蒙山小調》與一部交響樂的誕生
“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
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
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
高粱(那個)紅(哎)豆花香,
萬擔(那個)谷子(哎)堆滿倉。
咱們的共產黨(哎)領導得好,
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
——《沂蒙山小調》歌詞
在沂蒙山,人人都會唱《沂蒙山小調》。那耳熟能詳的歌詞,在中國的每一個地方,只要聽說你是沂蒙山人,就會鼓動你唱上一曲。就像遇上一位陜西人,讓他唱上一曲《走西口》一樣。2019年12月初,我在福建省寧德市霞浦畬族自治縣上水村采風,大家知道我來自沂蒙山區,非讓我唱上一曲《沂蒙山小調》不可。我也樂得一唱,我一開口,大家就隨著我一起唱了起來。
如今,《沂蒙山小調》和《茉莉花》兩首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中國優秀民歌,蜚聲海內外;伴隨著“嫦娥一號”月球探測衛星,于2007年飛入太空,唱響宇宙。
說起《沂蒙山小調》的誕生,還要從中國共產黨帶領沂蒙人民進行中國革命說起。抗日戰爭爆發后的1938年初,毛澤東就考慮“派兵去山東”。為了在挺進山東時避免國民黨當局的干擾和阻撓,115師挺進山東部隊改名為八路軍115師東進支隊。
“老八路來了。”當時,在沂蒙山區中傳唱著這樣一首歌謠:正月里來正月正,東進支隊到山東。羅榮桓陳光領兵馬,楊勇將軍是先鋒。”115師主力部隊挺進山東,創建了魯南、魯西等抗日根據地,打開了山東抗戰的新局面。
1940年,正值抗日戰爭的艱苦歲月,建立不久的沂蒙抗日根據地經常遭受“日寇”掃蕩;以國民黨臨沂專員張里元為首的頑固派也竭力破壞抗日根據地,他們利用當地反動勢力——黃沙會,與我抗日軍民對抗。在對黃沙會會員反復做教育工作未果后,我軍決定使用武力解決。同時,駐在費縣上白石屋村的抗大一分校文工團員李林和阮若珊,受主任袁成隆之命,借助當地的花鼓調編寫了歌曲《反對黃沙會》(《沂蒙山小調》的前身)。此歌曲在反頑戰役的政治攻勢階段,出色地發揮了瓦解敵人、教育群眾、鼓舞我軍斗志的重大作用。
建國后,來自渤海區的革命文藝戰士為《沂蒙山小調》續詞定譜,使之定型。1950年5月,原渤海軍政文工團李廣宗、李銳云、王印泉、王音璇等人調到山東軍區文工團工作,他們繼續對《沂蒙山小調》的定型傳唱進行了努力。1953年秋天,山東軍區文工團要舉行巡回演出,時任文工團副團長的李廣宗,樂隊指揮李銳云,研究組組長王印泉三個人商議,要給擅唱民歌出名的女高音演員王音璇增加一首民歌風味濃郁的歌曲,于是選中了《沂蒙山小調》。幾位專家認為,雖然《沂蒙山小調》曲調優美,節奏明快,但是歌詞不夠完整,只有兩段,給人一種有頭無尾的感覺。于是,由三個人重新記譜,在已有兩段歌詞的基礎上,又補寫了下面兩段歌詞。
高粱(那個)紅(哎)豆花香,
萬擔(那個)谷子(哎)堆滿倉。
咱們的共產黨(哎)領導得好,
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
這樣就使得四段歌詞融為一體,完整貼切,充滿了詩情畫意。王音璇甜美的演唱親切自然,極富鄉土氣息,讓人聽起來具有濃郁的沂蒙味道。
1964年,華東地區舉行民歌會演,沂蒙女兒韋友芹用她那甜潤的歌喉演唱了《沂蒙山小調》,受到了陳毅和其他中央首長的稱贊,又一次在全國引起轟動。為了紀念《沂蒙山小調》的誕生,費縣人民政府在薛莊鎮的上白石屋村建了紀念亭,立了紀念碑;1999年9月在亭前的一塊巨石上,刻上了《沂蒙山小調》的原作者之一阮若珊題寫的“深深懷念沂蒙山好地方”,以及原抗大一分校文工團主任袁成隆題寫的“沂蒙山小調誕生地”八個大字,表達了他們對沂蒙山的深情眷戀。
2004年金秋,我帶著老父親來到了恍若隔世的上白石屋采訪。村里八十多歲的老人戚建生主動為我們唱起了原汁原味的《沂蒙山小調》,那滿口掉了多半的牙齒盡管讓他唱起歌來撒風漏氣不連貫,但那份真情和自豪是別人難以擁有的。他曾和抗大一分校以及抗大文工團的團員們有過親密的接觸,他喜愛唱歌的習慣就是被住在他家的文工團員李林、阮若珊熏陶的。后來,戚建生參加了民兵連,隨著八路軍參加了解放沂水、蒙陰等縣城的戰斗,抬傷員、運給養、運彈藥。他說:“無論在哪里,只要唱起《沂蒙山小調》我就非常自豪,我的老家就是這首歌曲的誕生地,我就想起八路軍與老百姓生死相依,水乳交融的情景。”
那天,我76歲的父親隨我一起來到這里,他要尋找1941年11月曾經救助過他的人家。60多年前,一個當時只有16歲的“半大小子”在驚慌之余如何記得人家?那次戰斗史稱為“大青山突圍戰”,是沂蒙抗日根據地軍民反擊5.3萬日軍“鐵壁合圍”大“掃蕩”中的一次著名戰斗。父親是被駐在臨沂城的日本鬼子、偽軍抓來“出夫”的,戰斗一打響,偽軍就來不及看管父親他們了,父親就和鄰村被抓來的“出夫”人鉆進了費縣東北部的大山里。他們往槍聲響起的相反方向逃跑,不敢走路,只能往山高林密的地方去,傍晚時分看到了山上一戶人家,待父親他們說明事情原委,這家人家將他們藏在了平時放地瓜的地窖里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鉆出地窖,在這家人的指引下,從薛莊到方城,經石橋過祊河,回到父親的家南屠蘇村。父親告訴我,自從我父親被抓夫后,爺爺一直不吃不喝,聽說北邊仗打得非常激烈,擔心回不來了。爺爺說,真是沒想到。
我不能說爺爺和父親沒有家國情懷,只是想到個人安危,他們不知道那場戰役八路軍遭受了多大的損失。當時沂蒙山區是山東抗日根據地的指揮中心,是中共山東分局、山東省戰工會、八路軍一一五師、山東縱隊等后方機關。他們大都是非戰斗人員,所配武器少,質量也差,陷入敵人的包圍圈后,只有抗大一分校第五大隊的武裝學員隊,在校長周純全的指揮下,阻擊敵人,掩護領導機關和非武裝人員突圍。突圍中,山東省戰工會副主任兼秘書長陳明、國際友人漢斯·希伯、115師敵工部副部長王立人、抗大一分校二大隊政委劉惠東、蒙山支隊政委劉濤等近千人壯烈犧牲。原國務院副總理谷牧在此負傷。
我20年前帶著父親第一次到大青山中尋找救助他的山里人家時,采訪到了那場戰役中曾掩護四位女八路學員的李行溝村張道蘭老太太。她說:戰斗打響的那天,我剛生下大兒子41天,婆婆讓我鉆進山崖上的地瓜窖里,怕孩子哭用棉襖罩在頭上;誰知一會婆婆掀開窖口讓我抱著孩子出來,我一看好多的女八路戰士圍在婆婆跟前就明白了。婆婆對我說:“你趕快用鍋灰抹抹臉,就抱著孩子坐在屋里。”又對女八路們說,地瓜窖里只能藏三四人,你們看著辦吧。
“看著那些比我還小的女戰士毅然決然地走出了我們家,我真替她們擔心。戰后,我家后的李行溝和梧桐溝里都被血水染紅了,婆婆帶著我們在溝里抬出好多戰士埋葬了。”我在查閱這場戰役的資料時看到,僅李行溝和梧桐溝(其實是一條山溪流經的兩個村子)我軍政人員、學員就犧牲了800余人。抗戰時期,山東八路軍犧牲的干部戰士之比約為1:5,大青山突圍戰犧牲的干部是最多的一次。
共產黨用自己的鮮血點燃的中國革命的熊熊烈焰,迅速在沂蒙大地蔓延。共產黨走到哪里,抗日軍政大學就辦到哪里,在沂南縣的岸堤鎮駐地、孫祖鎮東高莊村,在費縣薛莊鎮大青山里,還有莒南縣、沂水縣都有抗大一分校學員的足跡,他們在沂蒙山里一邊打鬼子,一邊宣傳共產黨的抗日主張。從1938年底黨中央派兵來山東,到1940年6月,一年多的時間里,沂蒙抗日根據地的發展壯大就進入了鼎盛時期。
我無數次走進沂南縣孫祖鎮東高莊村,不是因為這里山清水秀,風光旖旎,而是因了那首從小就會唱的歌曲,它的創作還是在抗日的烽火中,是在抗日的沂蒙根據地,是一群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的有志青年用熱血譜就,那首歌曲的名字就是——《你是燈塔》:
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
年輕的中國共產黨,
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中國一定解放!
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
于是,每有文友、朋友來臨沂,我只選擇人文景點,如孟良崮戰役舊址、《沂蒙山小調》誕生地、東高莊村,當然,還會有諸葛亮故居、顏真卿故居、王羲之故居、孫臏龐涓斗智斗勇的馬陵道等。這些地方,是作為沂蒙人感到驕傲的地方。
在東高莊村這樣一個貧瘠的小山村里,我聽到了好多徐向前元帥愛民如子以及軍民魚水情的故事,徐帥為房東贈過大衣、為產婦送過牛奶、為新生兒起過名字。在村里的“徐向前故居”,現在的管理者,70多歲的麻成平(房主的后代)說:“那時候我家稍微富裕一些,為了防備土匪綁票,房子的一頭預留了夾道,以便撤退。首長當時正是看中了這一點。”15年前就已經90多歲的麻李氏說:“徐司令的棗紅馬比我還高呢,我拿著拔來的嫩草給它吃,它一聲“響鼻”,嚇得我撒腿就跑。”
麻成平還給我們講了徐向前元帥“戰馬拴人心”的故事。
1940年3月中旬,莒縣、沂水等據點的日軍300余人、偽軍100多人,向山東縱隊司令部、《大眾日報》社、中共山東分局黨校所在地孫祖撲來。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二支隊埋伏于孫祖兩側的荊山、九子峰高地,隱蔽待敵。面對日軍的險惡進攻,八路軍第一縱隊司令員徐向前、政治委員朱瑞決心利用這里的有利地形伏擊來犯之敵。這就是著名的孫祖戰斗。
1940年3月15日,徐向前司令員在東高莊村召開了緊急戰斗動員會議。會后,為了穩定民心,徐向前把自己的棗紅馬就拴在了居住的院子里,和政委朱瑞徒步趕往前線指揮部。“隆隆”的炮聲和槍聲讓老百姓揪心,但是看著徐向前司令的高頭大馬在村里老麻家的院子里安靜地吃著草料,都期盼著八路軍打個大勝仗回來。那一仗果然沒負眾望,八路軍擊斃擊傷日軍200余人,繳獲小車50余輛,戰馬5匹、大蓋槍20余支,其他軍用品甚多,并乘勝收復了銅井等敵偽外圍據點。
在“徐向前故居”的對面是羅榮桓元帥的住處,現在,除了徐帥的故居,其它的房子都已經坍塌,那個拴馬樁還在。東高莊村是著名的紅色堡壘村,這里不僅居住過徐向前、羅榮桓元帥,還居住過中共中央山東分局書記朱瑞、山東戰時工作推進委員會主任黎玉和陳光、肖華、陳士榘、王建安、羅舜初、周純全、李培南、孫繼先等重要領導人。當時不足300人的小村莊,就有30余名犧牲的烈士和60余人參軍。
曲曲折折的小巷,頑石壘就的屋墻,斑駁陸離的宣傳標語,敘說著那個逝去的年代,也敘說著中國共產黨人為了中華民族的勝利,喚醒民眾、發動民眾、依靠民眾,使全國工農兵學商融入革命大洪流,堅定決心跟著共產黨走的歷史。
1940年6月,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中國共產黨建黨十九周年和抗戰三周年,受中共山東分局的委托,駐在東高莊村的抗大一分校學員沙洪和文工團副主任王久鳴,以飽滿的抗日激情和一心一意跟著共產黨走的堅定信念,創作了《你是燈塔》這首革命經典歌曲,表達了沂蒙山抗日根據地軍民的心聲,并以此向黨的生日和黨代會獻禮。
也許人們認為《你是燈塔》作為歌曲的名字太文學味了,不能直接喚醒民眾,表達對中國共產黨的熱愛,所以,后來就改為《跟著共產黨走》。確實,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偉大勝利,是與潛移默化的文化宣傳,鼓舞和引導群眾、發動群眾分不開的。
1940年7月1日,歌曲首先在岸堤抗日軍政大學獻禮,從此唱遍全國,后經過中共地下工作者傳到了敵占區許多城市,成為引導進步青年走向抗日戰場的主旋律。解放戰爭中,這首歌成為當時解放區廣泛流傳的革命歌曲之一,并在國統區青年中廣為傳唱。1949年10月1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上,軍樂隊演奏《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后,又奏響了《跟著共產黨走》等歌曲,萬千群眾齊聲高唱,形成了氣勢磅礴的交響樂。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其中一句歌詞“年輕的中國共產黨”改為“偉大的中國共產黨”。
其實,這首歌曲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再到建國之后的今天,它與《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一樣,奏成了不同聲部、不同音質、不同音色的雄渾交響樂。
責任編輯 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