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思維及其立法論意義

摘要：類型思維是一種綜合的、開放的、整體的思維模式，同傳統法學形式邏輯式的概念思維模式存在根本的區別。正是在對概念式思維深刻反省的基礎上，類型思維的價值逐步凸顯出來。基于其獨特的思維特征，類型思維在現代社會中日益顯現出其適應性和優越性，在法學科中得到越來越多的運用。類型可分為經驗類型、邏輯類型、規范類型三大類，規范類型是法學所主要關注的類型種類。類型思維的立法論意義體現在：類型式概念是法律語言的主要形態;類型是法律規范的基礎;類型化方法是建構法律體系的重要立法技術。

關鍵詞：類型思維;概念化思維;立法論;規范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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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類型思維在法學中的興起

從人類歷史的發展來看，人類對于世界認識的深化是通過不斷的將人與其他事務進行區分而達到的。在人類思維的發展過程之中，始終存在著分類和類型的思維，并逐步適用于更多的科學領域之中。從最早的自然科學至近代的人文科學等，“類型”都能夠加以普遍適用。在法學領域，類型也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如德國學者海德的名言：“在人文科學領域里，再也沒有任何一個詞語能夠跟‘類型’這個詞相比，會如此受到大家的喜愛”。[1]

從法學發展的歷史上看，類型思維在近代的興起，始于法實證主義追求的安定性與裁決計算的可能性與社會巨變時代的不適應性。[2]法實證主義主要突出法學概念的含義應當保持延續性及維持法律體系的邏輯思維縝密性，并特別強調三段論式的研究分析方法和手段。[3]應該說，概念思維的優點在于能夠保證法的安定性，在傳統司法實踐領域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對法學獨立于其他學科作出了很大貢獻。

一般而言，“科學研究，尤其是理論研究，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提出、分析、論證和積累概念的過程”。[4]盡管具有巨大的歷史貢獻，但是面對現代社會之中各種新興價值觀念的不斷提出，傳統法學思維模式依然強調概念為主的特征就日益顯現出它的局限性。概念是人們對于事物特征的高度抽象和概括，概念思維是一種抽象化的思維。當主體對對象進行抽象以求形成概念時，往往會舍棄事物的一些特征以滿足概念的純粹，這就容易出現“抽象化過度”的弊端。

因此，正如拉德布魯赫所說：“對現象的認知某種程度上說是流動的過渡，而概念卻強調要生硬的在這些流動的過渡之中分出明確的邊界，要求必須做出‘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論斷……總之，一般意義的概念式的思維可以總結為‘分離式思維’，會破壞現象的整體性、多樣性。”[5]因此，將類型思維模式運用于法學之中是非常重要的。

二、法學中“類型思維”的特征

如前所述，正是在對概念式思維深刻反省的基礎上，類型思維的價值逐步凸顯出來。因此，欲明確“類型”的含義及類型思維的特點，就必須以概念式思維作為參照，以顯示出類型思維在法律理論與實踐中的獨特作用。

（一）類型思維是一種綜合性思維

概念式思考的特點表現為：使用語言或文字，將所欲描述對象的特征，予以窮盡地提煉和羅列。因此，概念式思維是以歸納為核心的思維方式。為了讓概念能夠最大程度的將研究對象進行全面涵蓋，就不得不使用高度概括性的話語，這導致概念式思維不可避免地容易陷入“過度抽象化”的困境。

與概念式思維體現為一種單向度的歸納、抽象化思維不同。首先，類型思維是對研究要素或具體問題的提煉歸納和總結，會具有的一定的抽象性特征。因此，類型思維和概念式思維并無不同。但是，在區別和抽象出事物的一般規定性（特征）后，概念式思維將這些特征凝固并單純的相加，進一步形成抽象概念，而類型思維則將這些相互分離的特征組合成一個直觀的圖象。換言之，“類型思維”和“概念式思維”在第一步驟上是相同的，但在第二個步驟上不同。[6]因此，類型既來自人類思維對經驗的抽象把握，也包含對抽象特征的具體化把握.

（二）類型思維是一種整體性思維

正如一種類型和另一類型之間存在“流動過渡”的現象，兩者并不存在絕對的邊界，類型自身也不具備固定的、絕對必要的特征，這就產生了劃分類型的標準問題，即：類型是如何被建構的？我們將一事物歸于某個類型的標準是怎樣的？對此，研究者答案是該類問題的共有的“意義性”。也就是說，“意義性”或“評價性”是類型的一個重要特征，建構類型的因素是某種價值觀點或評價觀點。

類型建構的價值觀點或著說是“評價觀點”，將原本分散著的諸多事物聯合在一起，一體化形成類型的整合。正如拉倫茨所言，類型“是一種‘有機組合’，一種有意義的結構性整體，在該整體中，每一‘要素’皆被聯系于一‘意義中心’，一‘精神核心’，因而其功能與意義應自整體出發，來加以確定”。[7]因此，類型是具有整體意義的。根據該類型所體現的“意義整體”來加以判斷。“我們無法靠著去看到并數出一個事物中擁有必要的構成要件特征來說‘此物屬于某一類型’，而是去‘直觀’到一件事物其組合所‘散發’、‘營造’、‘體現’了某種‘意義’（事物的本質），來判別其所應歸屬的類型”。[8]由此，類型思維一定是整體性的思維，我們必須在“意義”的連接中直觀、整體地認識和使用類型。

綜上所述，類型思維是一種綜合的、開放的、整體的思維模式，同傳統法學形式邏輯式的概念思維模式存在根本的區別。也正是這些獨特的思維特征，使得類型思維在現代社會中日益顯現出其適應性和優越性，在法學科中得到越來越多的運用。

三、類型思維在立法中的應用

類型思維或者說類型化方法在立法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考夫曼教授即斷言：“立法以及法律發現的成功與失敗，端賴能否正確的掌握類型。” [9]具體而言，類型思維的立法論意義體現在如下幾個主要方面：

（一）類型式概念是法律語言的主要形態

如前所述，類型思維和抽象概念思維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方法。但這并不意味著“類型”和“概念”在實踐中是截然對立的。實際上，兩者同時并存與法律之中。考夫曼教授指出：“法律概念除了少數數字概念的情形外，并不是明確的，沒有抽象普遍的概念，只有類型概念、次序概念，在這些概念中沒有非此即彼的關系，只有或多或少的關系”。無論該觀點是否過于極端，但無疑為我們在類型思維的指引下思考立法中概念與類型的關系提供了啟發。

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學者主張，在很多情況下，應該通過類型思維來動態的把握法律上的概念。德國學者哈夫特指出，“法是歷史的，在方法論的法之發現過程之外，不可能存在法的客觀正確性。法的概念不應通過概念性的‘是-否’思維，而應該通過類型學的‘多-少’思維來理解。” 拉倫茨也指出，我們不能被法律中的概念遮蔽了視線，因為“雖然法律中適用的大多數概念具有一個穩定的意義內核，但同時也具有一個‘邊緣領域’[7]。如何給一個概念的適用范圍劃定界限呢？在‘邊緣領域’內部，也只能通過解釋才可確定其界限。在許多情況下，法律看上去是給某個概念下了定義，但實際上只是對某種類型進行了限定。” 這就意味著，法學上，定義嚴格的抽象概念并不容易，在很多情況下，法律概念仍然停留在類型上的描述，是一種“類型式概念”。例如，考夫曼教授就以“持有”這個概念為例指出，法律上追求精確定義幾乎不可能。因為從有效的刑法典存在開始，這個概念便被多次重新加以定義并被更正，但是至今卻從未能成功地找到一個定義，是可以將所指稱的類型精確表達的定義。可見，“概念”和“類型”是兩種相互補充的思考形式，絕不能舍此求彼。立法上也就不應采取純粹一元的立法，而應該謀求概念與類型、抽象與具體的有機結合。

更進一步講，類型與概念的關系正折射出一個法哲學的基本難題：實質正義與法的安定性之間的矛盾。考夫曼指出：“實質正義與法律安定性之間永恒不斷的緊張關系是無法消解的，然而法律安定性本身就是正義的一種屬性，因而這種緊張關系就是正義本身的一種緊張關系。應該是概念還是類型？并不能以犧牲二者其中之一的方式來加以決定。概念沒有類型是空洞的，類型沒有概念是盲目的。” [10]這種內在矛盾決定了立法永遠是類型與概念的結合;體現在法律中，就是“類型式概念”和精確的抽象概念同時并存于法律文本之中。

（二）類型是法律規范的基礎

根據前文對類型特征及法律類型的兩條主要建立途徑之論述，我們可以明晰在立法過程中形成法律規范的兩條路徑：（1）直接對經驗事實進行類型化處理而形成法律規范。其意味著：面對擬規范的眾多而復雜的對象，立法者將社會生活中具有共性的事物進行整理，形成“經驗類型”，并以此為基礎，在某種立法的評價標準下，經過某種程度的變形而將該經驗類型對應地體現在法律中，使其具有規范類型的特征。如此，相應的法律規范就建立起來，如合同法上有關平均價格和交易價格法律規范的形成，即為此過程;（2）對“邏輯類型”進行法律評價而形成法律規范。其意味著：對生活事實進行適當的剪裁和升華，以一種抽象化的方式形成前述“邏輯類型”，并以此為基礎，對其進行法的評價，使其具有規范類型的特征。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并非是以典型的方式出現過的現象，而是被假定并且被期待是典型地將出現的現象，才是規范內容的內在標準”。當立法者對這種“被假定并且被期待是典型地將出現的現象”進行法的評價并納入法秩序時，形成了前述“法上之結構類型”，相應的法律規范也就得以產生，如各種權利的法律規范。

從法律規范的形成路徑中，可以進一步看出，立法過程既是一個由經驗類型上升為規范類型的過程，也是一個以事實判斷為基礎，以價值判斷為主體，形成規范類型的過程。其中，規范類型或者說類型化方法是正是連接立法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的橋梁。這是由類型的內在特征——介于抽象與具體之間——所決定的。學者們亦指出，規范類型是位于法律理念和生活事實的中間點。具體而言，“法律理念必須被具體化、實證化而向生活事實開放，生活事實則必須被理念化、被以規范/概念的形式被形成與建構，類型則正是在這兩個方向上恰如其分地取得其中間位置。” [10]如此，類型不僅是法律規范的存在基礎，更是形成法律規范或者說立法過程中不可獲取的重要一環。

參考文獻：

[1]參見吳從周：《論法學上之‘類型’思維》，載《法理學論叢——紀念楊日然教授學術論文集》，臺灣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293-294頁。

[2] [日]伊藤剛：《拉倫茨的類型論》，信山社2001年版，第21頁。轉引自劉士國：《類型化與民法解釋》，《法學研究》2006年第6期。

[3]蒙曉陽：《為概念法學正名》，《法學》2003年第12期。

[4]張文顯：《法哲學范疇研究》（修訂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5] [德]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31頁、第333頁。

[6]轉引自吳從周：《論法學上之‘類型’思維》，載《法理學論叢——紀念楊日然教授學術論文集》，臺灣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307頁。

[7][德]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37頁。

[8]吳從周：《論法學上之‘類型’思維》，載《法理學論叢——紀念楊日然教授學術論文集》，臺灣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305—307頁。

[9]參見金岳霖：《形式邏輯》，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頁以下。

[10]參見吳從周：《論法學上之‘類型’思維》，載《法理學論叢——紀念楊日然教授學術論文集》，臺灣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326頁注釋69。

作者簡介：

王瑜（1984-），西安市行政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憲法學、行政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