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春節自繪圖

山腰的雪一直在猶豫，像是欲說又止的

實話，注視著爆竹們的煙火味

戴口罩的人，攜帶雪花，一直走著

直到黑夜來臨

白晝的塵囂止于天空開滿蝙蝠的花圈

我在用詩稿后悔

《瀕臨》說到的七十七種動物

竟然沒有蝙蝠，像是我寫了一生的假詩

包括未取霍去病、辛棄疾這樣的筆名

不戴口罩的鐘聲，跌落在口罩的雪花上

那些啞口的寺院

如同大地的傷疤，正在測試他們的體溫

妻子習醫，工齡三十六年，需用一千里的

路程返回崗位

她所在的醫院，已經有了病毒

拎著行李送她時，被警察疑似武漢游人

好在大雪尚未封路，父母還算健康

我也未老

日日煮茶，把自己越煮越小，至卑微

至幼時田野里的野小蒜，熬到春天

萬物又成了別人的葳蕤

村里的干部正在敲鑼，把注意事項

釘子樣釘進屋來

山坡上的陽光，將老未老

如同一杯潑在病床上的蓮花清瘟沖劑

雪已退到山頂，大地赤裸

像是沒戴口罩的寡婦

向衛國：一首個人視角下的疫情詩

每當發生重大的社會事件，尤其是災難性事件，在我們的國土上總會瞬間產生大量的詩歌作品，但真正有效的寫作并不多。因此，此類寫作也常會遭到很多人的抵制，甚至公開反對在災難之時寫詩，不乏“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的味道。我個人的態度是，既不反對，也不刻意強調，寫與不寫，關鍵看詩人是否真有某種獨特的發現或對世界和生命的新的感受與認知。

庚子新春伊始，一場由新型冠狀病毒引發的肺病疫情，席卷全國乃至全世界，普遍的恐怖與恐慌自不待言，疫情詩或抗疫詩也開始大量地出現了。毫無懸念，其中絕大部分的詩歌必定只是某種情緒的宣泄，并無存在的必要，但也不排除部分優秀詩作的出現，比如詩人臧棣迅速做出反應，他所創作的《爬坡簡史》《蝙蝠簡史》兩首詩堪稱此次疫情詩的典范之作。這兩首詩雖然分別是從“病毒”和“蝙蝠”兩種具體事物入手，但其觀察和思考的總體視角卻是宏觀的，批判的鋒芒直指某些普遍的人性。而龔學敏的這首《庚子春節自繪圖》卻是從疫情對普通個人生活的影響角度切入，自有另外一番滋味。

詩中寫道，“妻子習醫，工齡三十六年，需用一千里的/路程返回崗位/她所在的醫院，已經有了病毒/拎著行李送她時，被警察疑似武漢游人”，頗有《木蘭辭》的豪壯，也有一絲“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杜甫《北征》）的無奈與蒼茫。詩歌還寫到了在最底層工作的村干部的忙亂（“村里的干部正在敲鑼，把注意事項/釘子樣釘進屋來”），以及在大疫大情面前，人的渺小無助和必將到來但與個人無關的希望的春天（“日日煮茶，把自己越煮越小，至卑微/至幼時田野里的野小蒜，熬到春天/萬物又成了別人的葳蕤”），等等。

作為一個詩人，在此非常時刻，他當然也會對自己的寫作本身進行反思，“我在用詩稿后悔/《瀕臨》說到的七十七種動物/竟然沒有蝙蝠，像是我寫了一生的假詩/包括未取霍去病，辛棄疾這樣的筆名”?！稙l臨》是指詩人從生態主義哲學和詩學的角度出發創作的大型組詩，詩歌寫了“七十七種動物”，卻偏偏沒有寫到此次疫情的關鍵動物甚至可能是始作俑者“蝙蝠”，那么這些詩歌有什么用呢？詩既不能“霍”然“去病”，寫的再“辛”苦也不可能詩到而“棄疾”，甚至連“實話”也只能“欲說又止”—“像是我寫了一生的假詩”！

可是，臨此險境，作為非專業醫護人員的普通人，又能做些什么呢？作為一個以擺弄文字為業的詩人，除了繼續寫詩，還能干什么呢？“雪已退到山頂，大地赤裸/像是沒戴口罩的寡婦”，如果這不是在褻瀆大地，那就是詩歌還在掙扎著試圖說出些實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