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幫母親脫下衣服,扶她到浴缸里。
八十歲了,面對我,她還有些羞澀。
她坐進去—看來水溫正好—舒服地閉上了雙眼。
(當年我在她的子宮里,是不是也是這樣?)
她坐進水里,只露出上半身。我則輕輕地
撩起水到她肩上。水,沿著她肩頭
松軟的皮膚流下來,經過一些曲折的路程,
流到她的乳房。就是這一雙乳房,
養大了我,我姐姐,妹妹,和她
另外的三個兒子。而現在它低低地垂著,
有著說不出的寧靜,和謙虛。
周瑟瑟:黃河入海口一只禪定的東方白鸛
對王桂林的寫作近年我才開始熟悉起來,有的人的寫作我或許永遠無法熟悉,看了就看了,但沒有走近去仔細打量。王桂林生活在黃河入海口的東營,渤海就在他身邊,他靜若處子動如脫兔,他在他的領地走動,像黃河入海口的一只東方白鸛,我見過東方白鸛站在嘶嘶作響的電線上似睡非睡的禪定狀態,我喜歡以動物來比喻人。王桂林白面長身,美豐儀,毛發順溜,嘴唇鮮紅,瞇眼慈祥,我看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內心。他不喜鉆營,但喜歡在國外走動玩耍,人到中年可以自由玩耍,看得多了寫起來自然開闊。他近年寫了一系列異域題材的詩歌,在語言上不斷提純,同時去構造一個詩人的精神王國。總體上看王桂林的詩透出古銅色的光澤,他的語言走的是堅實的向內收緊的方向,把光收攏,翹膀夾緊了肉身。他體內有一條黃河撲向渤海,渾濁的黃河進入大海的那一刻黃色被碧藍清洗掉了。一個人寫到中年,不斷在清洗自身,王桂林越來越清晰地呈現詩歌的本質。《為母親洗澡》這樣真實的作品,不要虛擬,兒子與母親的生命本來就是同一體,只是母親年邁衰老,兒子面對生命的源頭,復雜的情感如黃河,母親的乳房卻平靜如大海。為母親洗澡,這樣的事或許你還沒有做過,為八十歲的母親洗澡,或許你還沒有這樣的福報,但母親為你洗澡你一定經歷過,每一個人還是嬰兒的時候,母親為你洗澡理所應當,反過來,我們為母親洗澡則變得不同尋常,尤其是對于一個兒子。王桂林無疑是一個幸福的兒子,他給八十歲的母親洗澡,他在生命大海般寧靜的晚年體會到人之子羞澀的愛。王桂林在這首詩里并沒有制造出驚天動地的陡峭的效果,而是讓詩回到生命隱秘的寧靜,寫親情更是寫生命流逝與此刻的發現。詩到底為何物?詩是那個被我們反復驗證的語言的容器?還是游離于生命之外的被叫作詩的語言?當王桂林為他八十歲的母親洗澡時,我想詩就是生命的來處與去處,詩就是人類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