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德國老公的禿筆說起

露淅

21年前，與我的德國籍先生完婚后不久，我就費盡千辛萬苦飛到了先生所在的城市和他相聚。先生是當地一家大型電器公司的采購部門經理，但當我抵達他的住處時，眼前的景象都讓我震驚：不僅僅是因為先生只用冷面包和冷香腸作為我初到異鄉的歡迎晚餐，還有他身為對20世紀90年代末不少華人白領來說都難以企及的大公司高收入產品經理，住的卻是蝸居一般的小型公寓，連他的筆筒里，還有著寫不出字的禿圓珠筆。

和先生相聚的當晚，我隨手在他桌上的筆筒里拿出一支筆想記點什么，卻發現筆頭落在紙上，連一道杠杠都畫不出來。于是，我隨口提了一句，讓先生明天下班后，記得從他辦公室帶一支筆回來給我使用。沒成想，聽到我這話后，先生竟然立馬變了臉。他說：“你就不能自己去買嗎？”

但我能去哪買呢？因為初來乍到，我對先生公寓周邊的環境并不熟悉，而且在當時我除了會說德國人很少使用的英語，以及數句日常打招呼用的德語，就再無其他了;這樣談何去為自己買筆！我不免責怪先生的苛刻和不近人情，而且當時在我的心目中，從辦公室里順手捎點小小的辦公用品回去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先生如此強硬地拒絕我，我心中自然充滿了不解和委屈。但過了一段時間自己轉念一想，先生的做法其實也不無道理：從辦公室拿筆拿紙事情雖小，但這行為本身還是有公私不分、侵占集體公有財產的私心。

隨著相處的深入，我逐漸了解到先生在廉潔奉公上是多么嚴于律己。先生的廉潔意識，不僅僅體現在不會“順手”拿取公司的一支筆或一張紙，而且還在于他做事為人的方方面面。先生是采購部門的負責人，需要長期出差，并與公司客戶或供應商進行對接和溝通。在與客戶和上下游企業打交道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禮品贈送上的往來。禮品的價值不等，有時較為便宜，但有時候，對方也會贈予先生一些較為貴重的禮物。只要這些禮物的價值在5歐元以上，先生就定然不會自己收下禮物，而是選擇上交公司。而到年底時，這些上交的禮物會與其他的一些樣品以抽獎形式在公司內分配。高價值的禮物集中上交，再通過隨機性的方式分發給公司員工，這不失為一個一舉多得的好做法：不僅有效避免了在與第三方對接過程中行賄受賄行為的發生，也保證了公司運轉的公平，讓那些沒有機會接觸客戶的崗位人員收到精美的禮品，同時也在這一過程中增強了公司的凝聚力。

身為產品采購負責人，先生需要參加各類產品或行業相關的專業會展與會議。這些會議大多在外州甚至是外國舉行，而在某些人看來，配偶的外出公干無疑是他們隨之旅行游玩的大好時機。在我身邊也不乏此類人。一位外嫁過來的女性朋友，其丈夫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產品經理，她總會跟著出差在外的丈夫四處游玩;不僅如此，她還極力慫恿我也這么去干。但當我把這樣的想法向先生提出時，他卻認為，自己外出公干就只是公干，不管旁人的做法如何，反正在他這里，家屬隨著他一同外出旅游的事情斷然不允。他不但不同意我直接提出的請求，甚至我借其上司之口，想要和他一起外出時，我先生也是一萬個不同意。有一次正值先生公司的開放日，我在他公司與其上司打了個照面，后者熱情地邀請我隨他們一同去柏林一趟，因為他們之后會要自行駕車去柏林參加展會，而我也可以與我先生同行。但當我回到家想跟先生計劃此事時，先生仍是立馬拒絕。他說：“上司對你這么說是客套而已，你真去了可能他內心會有意見的?！辈还芪胰绾诬浤ビ才?，可他就是不肯答應。不過，我的先生雖然行事嚴格遵守廉潔原則甚至幾近于刻板，但他公私分明，并不會反對我自行外出到各大展會去做翻譯或者協助商務，哪怕后來為了參加展會把家中事務留給他打理，我的先生也毫無怨言。

先生的廉潔不存在“國別”。不論是在德國本土抑或是在中國大陸或我國的香港，先生在克己奉公上都是一視同仁，不會因為自己暫時得遠離公司而在這方面松懈。先生的某位同事每每到中國公干時，總會攜家帶口，安心享受當地供應商對他們的盛情款待。我和先生提及此事，想讓去中國的他也開開竅。可是先生非但不學，還對這種全家旅游的行為一點也不羨艷?？赡茉谀承┤丝磥?，請客吃飯就只是個稀松平常之事;而在公務事宜結束后，經銷商與供應方或客戶，幾方人員甚至連帶各自家屬一同外出娛樂消遣，在這些人眼里亦為人之常情。但像借公務之名私自游玩享樂的事情，我先生就萬萬接受不了。他經常和我說：“請客吃飯也許是你們國家特定的社交文化或禮儀習慣，但我還是按照我的為人標準做事。我覺得一個人若接受了供貨商的賄賂，他（她）就會在產品質量價格上無法堅持自己的標準，容易被對方掌控，這不是變相損害自己公司的利益嗎？”

先生不僅僅是在工作中直接涉及利益往來的各個方面嚴格要求自己，即便是在最普通的工作出勤上，先生的出勤率之高也總是讓我驚訝不已。在我的印象里，除卻一次高燒一周不退不得不請假，先生在工作上就沒有過遲到、早退或者是缺席現象。即便真有不適，先生也只是下班回家早早休息，次日還是照常去上班的。哪怕前一天結束出差，半夜從其他城市甚至亞洲半夜飛抵德國，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先生第二天一早還是準時上班去了。我有次聽到當地電臺的報道，據說我們所在的州，公司員工請的病假時間年平均為27天，但我先生在他長達21年的工作生涯之中，累計起來的病假時間都未曾超過兩個星期。一方面，我不得不說先生在健康保養方面確有一套辦法;另一方面，先生對工作的重視和誠實敬業也著實讓我肅然起敬。就我而言，在自己工作期間，因為身體感到不適或情緒不佳而請的病假并不在少數;周邊的朋友同事更是一不舒服就去醫生那里，隨便說個頭疼腦熱就開到了病假，有時最長的病假竟然有一兩個月。但我先生不僅幾乎不請病假，也很少因為我或者孩子請假。譬如在我獨自回中國或者出差要去機場時，他也從來不請假送我，哪怕到附近火車站都不干，讓我自己叫出租車去火車站，再坐火車到兩百多千米外的法蘭克福國際機場。我先生認為，用公司付你工資的時間辦私事，等于在偷公司的時間和錢，對他這個老實人來說，就等同于犯罪。

先生在克己奉公方面的嚴苛曾讓我感到委屈，但隨著和他相處時間的增多，看到他時時事事置公司利益在先、私人利益在后，我也慢慢理解并接受了先生對他個人和家庭的這番“不講情誼”。二十余年來，先生在自己的崗位上堅持不懈，努力奮斗。嚴寒酷暑、艱難困苦，都擋不住他披荊斬棘的士氣和勇氣，擋不住他一心為企的決心和毅力，擋不住他身先士卒的熱情和堅守。從入職到退休，先生牢記宗旨，一切以公司、集體利益為重，勤于工作、服從安排，出色地完成了各項工作任務，得到了領導和同事們的一致肯定與贊揚。退休半年多后，先生突然收到了公司發來的一個大箱子，他還納悶，說自己沒有訂購什么呀。我說會不會是你遺留在公司的私人物品？打開一看，原來是他工作期間參與開發下單的兩個新產品。雖然不是什么昂貴物件，但先生在離開公司后仍能獲得公司對他的回贈，這不是對一個忠誠認真、廉潔奉公的優秀員工最好的評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