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珍
















這位香山匠人,為此嘔心瀝血,殫精竭慮 ——
蘇州留園,是蘇州大型古典園林,位于古城閶門外,始建于明代。
1961年3月4日,留園,以其軒榭廳堂眾多、且布局合理、建筑精美“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庭院內,峰石林立、池水明瑟、古樹繁茂,“不出城郭,宛若郊墅”而知名,與蘇州拙政園、北京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并稱為中國四大名園。是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被公認為是中國最優秀的園林建筑。
1997年12月4日,留園,與拙政園、網師園、環秀山莊首批作為蘇州古典園林的典型例證,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世界遺產項目官員亨利·克利爾說:“在世界造園體系中,英國、法國、巴基斯坦等國的園林都各有特色,但中國園林的歷史更悠久,藝術水平更為精湛,是世界造園之母,而蘇州園林更是人類偉大的杰作。”1998年9月,當他再次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家的身份來蘇州實地監測時,他認為:“通過進一步深入考察,不僅再次證實了蘇州古典園林的遺產價值,而且使我有幸感受到她的意境,這種意境是世界其他造園體系無可比擬的。”
2001年,留園作為蘇州園林擴展景區,成為國家5A級旅游景區。
都說蘇州好,好還好在“城里半園亭”。蘇州古城星羅棋布的大小園林中,留園是華麗與精美的化身,于之今日的園林、于之蘇州、于之中國、乃至世界遺產的大家庭中,就像一個值得驕傲的寵兒,迎來了她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
然而,留園的美貌與健康,并非天生如此。這個始建于明代萬歷二十一年(1593)的私家園林,至今已四百多年,期間曾幾番易主,幾度興衰。
留園始建者,是明代萬歷年間徐泰時。徐泰時,蘇州長洲武丘鄉人,萬歷八年(1580)進士,官至工部營繕郎中、太仆寺少卿。完成修造定陵的任務后,遭同僚彈劾,辭官回鄉,購地造園,時為東園,就是留園的前身。江盈科《后樂堂記》載:“太仆卿漁浦徐公解組歸田,治別業金閶門外二里許。”徐泰時請來一代名匠周時臣,在園里筑起高逾丈,綿延有勢,酷似燕山的一條橫披大假山。然再建亭臺樓閣,魚池回廊,一座“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園子悄然出世。
明清之際,留園園主是東山人劉恕。年輕為官的劉恕告病歸鄉,收購了東園,花了5年左右修葺并擴建,改名寒碧莊。他喜好搜羅奇石異峰。著名的宋代花崗石瑞云峰、冠云峰和奎宿峰等十二座太湖石一一安放園中,眾多的太湖石峰,亦成為園景中一大特色。經用心整理中部景區,以水展景,樓閣繞山石,長廊小橋相通,十余棵樹木置于其中。凡到蘇州的文人雅士,無不以游“劉園”為樂,留下了數百幀詩文書畫,勒石成碑后,嵌在園內廊壁。
太平軍占領蘇州時,閶門外均遭兵燹,街衢巷陌,園林名宅,毀圯殆盡,唯“寒碧莊”得以幸存。
同治年間,“劉園”被大官僚常州人盛康購得,改“劉園”為“留園”,取兵燹中獨留之意,并諧音舊名。盛康及其子盛宣懷倚靠李鴻章,位高財旺,為留園添置了高深宏敞供名流學士聚會的“林泉耆碩之館”。又將“傳經堂”楠木廳修繕成富麗華貴的江南第一名樓“五峰仙館”。經營悉心整修經營,盛氏時代的留園聲名愈振,“吳下名園”成了名園之冠。
三百多年前的留園,袁宏道曾徜徉吟唱:“宏麗軒舉,前樓后廳,皆可醉人。”
一百多年前的留園,俞樾記下的是“嘉樹榮而佳卉茁,奇石顯而清流通,涼臺燠館,風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邐相屬。”
1923年夏天,這座古典園林還見證了蔡元培與第三任夫人的西式婚禮……此時的留園興旺風流,一時無二。
然而,物換星移,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桃花扇》上寫的,就是留園此時場景的寫照:棟折榱崩,墻傾壁倒,戲樓被毀,花木萎枯,玲瓏假山,搖搖欲墜,門窗掛落,破壞殆盡,精美家具,搬取一空。東園大宅,散為民居。五峰仙館,飼養軍馬,豬糞馬屎,堆積如山,方整磨磚,被馬蹄蹬得稀稀爛爛,丹漆柱子,被馬啃得蜂巢一般。留園從此荒廢。
經歷了長年的戰亂,解放后的蘇州,已經沒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園林了。詩和遠方無影無蹤。
1953年,是決定留園生死存亡之年。如何讓奄奄一息的留園起死回生?
首先,是黨和政府的決策正確。就現在所看到的材料,修復蘇州園林重點先修留園成了當時蘇州的頭等大事。
解放后的新中國,百廢待興,要大力發展經濟,提高人民生活水平,首先要解決的是人的吃飯問題。蘇州的經濟怎么發展?
1953年春天,時任江蘇省委書記的柯慶施來蘇州考察調研,他認為蘇州經濟要搞上去必須廣開財路,蘇州舊有的園林名勝很多,也很有名,并且具有民族特色。雖然這些園林的前身是封建官僚的居住場所,但它是歷代勞動人民創造的寶貴財富,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是蘇州得天獨厚的資源,是我們國家的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同時,蘇州距上海又近,園林修復開放,可成為華東地區勞動人民的游覽場所。通過對外開放,每年游覽幾萬人次,就給蘇州增添了財源。于是,決定整修蘇州留園。
《蘇州市志》第三冊記:蘇州園林歷史悠久,名聞天下。追溯歷史,代有興廢。至解放前夕,除幾處園林尚完整外,余皆殘破失修。柯慶施在李蕓華市長和文教局長謝孝思的陪同下,至拙政園、留園、滄浪亭、怡園等幾處察看。當柯慶施第一次來到留園時,面對眼前斷垣殘壁、破敗不堪的景象,柯慶施“嘆息不已,認為難以恢復了”。
是時的留園,房屋基本上只剩屋架,楠木廳馬屎遍地,足有兩三尺高,廳柱被馬啃成了葫蘆形,屋架雖在,但已上無片瓦,只剩幾根椽子,門窗掛落一無所見,建筑已岌岌可危。石林小院被一戶人家養了豬,豬糞滿地,假山倒在泥里,只有一棵羅漢松挺立在院子角落,建筑坍毀,眼前僅余小棚一間,冠云樓也只剩屋架。池塘中倒的是亂石,書條石掩埋在泥里,處處斷壁頹垣,荒蕪不堪——留園已奄奄一息。
但是,大力發展經濟,保護和開發園林,思路是正確的。留園雖遭受的破壞最為嚴重,因其具有深厚歷史價值,輕易放棄還是不舍得。
當年謝孝思曾有回憶:“于是,過了一天,又要我陪柯再去看一趟,于是柯、李和我復至留園。柯慶施在涵碧山房舊址前瞭望沉思有時,終于肯定地說:‘這些古樹還在,應當修復’,并當場拍板增加撥款。”園子里這幾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給了決策者以信心和決心。整修蘇州園林,重點大修留園更是重中之重。
其次,是作為政府智囊團的“園林修整委員會”領軍人的謝孝思。他是酷愛蘇州園林的貴州人,卻把畢生的精力和超人的才華獻給了蘇州園林,并在整修留園的艱難過程中,與一位名叫“王漢平”的香山工匠結下了深厚的園林情誼。
謝孝思回憶錄“不久,李市長轉告柯的意見,囑我們擬一個概算。我即與大公園主任鄭子嘉和文管會汪星伯商議了一個五萬余元的修復概算,柯認為太少,撥了十萬余元。李市長接受我的建議,專門組建了“蘇州園林修整委員會”,委員中除財政、建設、文管等部門負責人外,還有周瘦鵑、陳涓隱、蔣吟秋等幾位專家學者。后來,又聘請了與梁思成齊名的建筑專家南京工學院的劉敦楨教授,中國園林之父上海同濟大學陳從周教授為顧問。把重點修復留園的任務交由王立成營造廠承包。”
1953年6月12日的《新蘇州報》刊登了這則消息《保存優秀的歷史文化遺產本市將陸續修整某些名勝和園林》且時間定格在“年內”。施工的期限和成本都敲定了。這是其一。
其二,“為了重點保存,并適當修整有歷史藝術價值的名勝和園林”市政府決定先重點整修留園,知情者選擇并向決策者推薦由王立成營造廠擔此重任,招投標實際上是不謀而合的雙向選擇。
留園能“鳳凰涅槃”,蘇州園林就有再生之日。那么,人民政府為何把這么重要的工程交給一個小私營企業“王立成營造廠”?
王漢平(1909年——1974年),蘇州香山人。
是太湖水滋養著他,是香山匠人神工巧作的業態氛圍,給了他更多的藝術靈感。王漢平與園林建筑的不解情緣,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冥冥之中,今生似乎就是上蒼特地為他安排的一次趕赴園林建筑盛宴之旅。是他與留園相互成就的極好機會,也是他人生閱歷與建筑技藝長期積累的一次厚積薄發。
香山,是太湖之濱一塊風水寶地。蘇州城里的大戶人家多有到香山置地造房,可兼享大自然的氣息饋贈,遂使香山吃木匠飯的人多了起來。說是木匠,不僅要掌管“木作生活”,還得掌管“水作生活”,石雕、磚雕、木雕、榫卯結構等多種建筑技藝,都要兼而有之,而木作的“把作師傅”更兼為圖紙設計師。漸漸地,“香山匠人”就成了“聰明睿智、精工細作,能工巧匠”的代名詞。明清兩朝,江南一帶經濟繁榮,精細的園林建筑、成套的蘇州民宅都是“香山匠人”的杰作。香山匠人的精彩華章在建筑業界不脛而走。
明朝之初,香山匠人中出了個“把作師傅”的“巨無霸”,工部左侍郎蒯祥,更使“香山匠人”名聲大振。
民國末年的蘇州王立成營造廠,是香山藝匠中的佼佼者,由父子倆共同經營著。父親王梓祥當年“一頂洋傘,一件長衫”到姑蘇城里謀生,時為吳縣營造廠同業公會理事長。兒子王漢平,曾任蘇州工專建筑科的結構老師,這碗教師飯,還是姚承祖特地上門來聘的(姚有《營造法原》留世,人稱“南方建筑的寶典”)。王漢平酷愛古典建筑,年紀輕輕就替父經營并和一幫香山匠人,在蘇州城里拓展事業。
父子倆悉心經營的王立成營造廠,正如請人起的廠名“王立成”:秉持“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的為人處事之道,立職業的成功之道。原來玄妙觀后面的梓義小學,就是王梓祥主張培養孩子讀書學習而牽頭組織同業營造廠共同出資創辦的,并出任校董。
此時期父子倆和這幫香山匠人的代表作,就是小公園東北角的高層建筑——新蘇飯店,是當時開始時興的“西洋建筑”,青磚外墻、馬賽克瓷磚的墻面、羅馬柱的樓梯和陽臺護欄、進口彩色軋花玻璃的窗戶,磨光石子的地面、樓上是廣漆啟口地板,“家里這臺磨光石子的機器,一直做到昆山得來”……時至今日,雖物是人非,新蘇飯店的建筑模樣,仍歷歷在目,老蘇州都曉得的。
都說“千做萬做,蝕本生意勿做”,蘇州大公園架在荷花池上曾經的這座九曲橋“和平橋”,就是王漢平承建的一個蝕本項目。
1950年,蘇州剛剛解放,百廢待興,但國力薄弱,國家資金十分短缺,在搞城市建設中,大力提倡用少量的資金辦更多的事。所以,當公園管理處找到此時已享譽業界的王立成營造廠時,王漢平答應一定會保證質量承建和平橋。
這個建橋工程量相當大,首先要抽干池塘的水,打樁機在淤泥里打樁、澆灌水泥混凝土、鋼筋管加固等操作非常困難,除了圖紙設計由他本人負責外,還非得請來技術高強的工人一起干。為了完成好這個工程,就算造橋所耗用的鋼管和外請人工費用都是額外貼進去的,預算的資金還是遠遠不夠,王漢平寧愿自己虧本,也要保證工程建筑質量。為此,公園管理處請示了蘇州人民政府后,在橋墩兩邊立了兩塊碑,上書:“取之于園,用之於園,集中與分散相結合,以少量資財用於重點建設”、“蘇州王立成營造廠承建 ??一九五零年七月”,以此對王漢平的愛國敬業行為表示尊重和感謝。
2000年,得知大公園要拆墻透綠,和平橋要改建,為此,王漢平子女致信園林局,要求保留兩塊石碑,以延續造橋歷史,弘揚愛祖國愛家鄉克己奉公為民辦實事的精神。現兩塊原版石碑己不知去向,施工方新鑿了一塊,上書:“和平橋,一九五零年七月 ?王立成營造廠承建并無償捐獻了部分建筑材料 ?二OO一年十月”。
隨著一個個負責任守信用的漂亮工程的竣工,低調內斂,待人和善的王漢平名聲鵲起,再加上王立成營造廠的質量品格和在業界的誠信度已毋庸質疑。所以,政府確定王立成營造廠承包修復留園是不二選擇,王漢平是把黨和政府“美好理想”變為現實的最佳人選。
其實,蘇州園林受到世人如此關注,起初并不是以園林藝術,而是以建筑形態走進人們的視野的。今天,呈現在世人面前的蘇州園林,實在是歷史上最好的。因為在建國之初承上啟下的重要修復中,可能蘇州老宅中最好的構件們都用在園林上了。蘇州園林的魅力,是藝術的再造,是樁細活,需精雕細鑿,決非一蹴而就。而當時的原則是“重點修整,一般維護,先修名園”、“少花錢,多辦事,勤儉節約辦一切事業”。
經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較量,才讓奄奄一息的留園起死回生,華麗轉身,并趕在既定的時間內對外開放?幾十年來,親身經歷過跟隨王漢平一起整修留園的這段日子的,除了營造廠的師傅們和親密無間的合作伙伴,還有他的妻子、子女、家人,通過他們有意無意斷斷續續的講述,1953年夏天,一幅緊鑼密鼓又一絲不茍不能有半點差池的修復留園的歲月長卷,徐徐舒展開來——
“1997年12月4日,當留園與拙政園、網師園、環秀山莊首批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消息傳來,我們全家都格外激動,父親當年冒著巨大壓力修復留園的情景一下子又浮現在我們眼前,那段深刻在我們心底的艱難歲月猶如昨日”
“1953年,當時蘇州人民政府決定要修復留園的消息見報后,父親王漢平很高興。他非常愛國,并酷愛他一生從事的建筑專業。面對留園如此破敗的場景他感覺如再不及時修復,留園將難以“活下去”了。因此,當政府通過招標,決定將此項重大工程落實到父親王漢平身上時,他感到是政府對他的充分信任和對他技術造詣的高度重視。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這項修繕工程的設計和施工總負責的工作中。他吃住在留園工地上,邊設計,邊施工,他主要負責圖紙設計繪制,及工程施工總負責。為了工作方便,還把家里的一套曬圖設備全部帶到留園進行操作。在他住地邊墻,還開了一口井,以解決兩百多員工的吃水問題。
留園此時已破舊不堪,在一片瓦礫土堆上,設計修繕成一代名園確是件不容易的事,父親王漢平在此項工程的設計中花了多少心血,難以度量。在工程結束后光拿回來的圖紙就放了兩個櫥柜(包括花窗圖紙),他平時還經常給我們說起,在留園修繕過程中就幾十個窗花的花樣沒有一個相同,以及在城市的園林中可見到鄉村一景(指“又一村”)等設計構思時,為此自豪稱好。
當時留園工程分兩期進行,前期是主體部分的設計,修繕,花了半年多時間,于1954年元旦對外開放。后來因為感到園內廳、閣、亭較豐富而園地較少,又開始了第二期開辟東園的工程。印象最深的是地上的花樣拼建,他精心設計了福祿壽喜、起舞的仙鶴、悠然的鹿、蝙蝠、荷葉荷花等等圖案,無不栩栩如生。施工中因缺少色彩,就把家里成筐的花碗敲碎后,用其白色、青色、紅色等所需色彩的碗口光邊,嵌進地里進行圖樣拼搭。因父親將兒子寄名給木行老板,后木行老板改行到上聯瓷廠,所以有送的整筐的花碗,全用來做了留園的地面花紋。
父親對留園工程非常認真,他事業心強,留園修復工程花了不少精力,經濟上,父親到最后是變賣了家產而結束此工程的。孩子讀書,都是家里大米車出去繳學費,所以,我們讀書都很刻苦。”
留園,是蘇州所有園林中破損最嚴重的一個。那時做建筑全仗手工,沒有3D打印。對已經坍塌尚留地基的建筑如何按原有風格復建?毫無資料可考的如何另行設計按同一風格重建?缺者如何補之?遺者如何添之?如何化腐朽為神奇?非身臨其境的人已不得而知,也無法想象。曾經看到說把四處八路搜羅來的舊門窗“按上去竟一拍抿縫”,那是無稽之談。我們現在看到的留園,東以廳堂庭院建筑取勝;中是山水寫意;西部林木幽深,有山林野趣;北筑竹籬小屋,呈田園風光。即使控制入園人數,留園也再也不會寂寞了。讓留園歷史文脈與現代接通,與古城幸免失之交臂,毫無疑問,留園是一個標桿。所以這次大修,意義深遠,影響巨大。
謝孝思曾經回憶:“從當時情況來講,把舊社會遺留下來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園林,通過整修,恢復到今天這樣一個水平,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整修后的留園煥然一新,與曲園老人《留園記》中,‘嘉樹榮而佳卉茁,奇石顯而清流通,涼臺燠館,風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邐相屬’的情景沒有多大出入,從而保持了留園原有的藝術風格。
留園修好了,1954年元旦正式對外開放了,在開放初的近2個月中,游人逾萬!留園的修復,僅用了半年時間,所費僅五萬三千元,可以說,它走出了新中國古建修復一條新路!留園的修復,被建筑學界稱作是“建筑學上的奇跡”。自1956年梁思成的研究生郭黛姮、張錦秋考察后撰寫的論文《蘇州留園的建筑空間》刊登在清華大學《建筑論文集》上,留園更成了建筑系學生的教材范例。”
“祖父王梓祥能干得勿得了,不但把自己弟妹拖大,還到城里開了個匠人作。畫圖沒有鴨嘴筆,用竹片削一個。設計好的圖紙,家里有一套曬藍圖的工具,暗房里曬圖,調藥水是圓的直口的杯子、用的是進口的“白塔紙”(拓寫紙),我曬圖都是小辰光跟著他學會的。
他還特地請了當時有名的書法家周梅谷,寫了‘居仁由義’,刻了磚雕鑲嵌于家里天井的門樓上,意為居住在此的人都是講義氣、懂道理的。文革破四舊,只得將五塊刻了字的方磚拆了砌到門口的灶頭里,直到2004年拆房時再拆出來。”
“父親修留園時你幾歲?你看到過修整之前的留園嗎?啥印象?”
“父親是解放后的第二年接班,開始獨立經營王立成營造廠的。
那時11歲,平時要到學堂,禮拜天不到學堂就走去留園想白相一趟。以為好玩,不是的。大人們個個都是低著頭的,畫圖的畫圖、砌墻的砌墻,全神貫注。舉目望去,園子里破得勿像哉,沒有一間房子是好的,坍的坍,塌的塌,有的房子還有個架子,有的就剩下一個墻腳根根。豬圈馬棚,糞屎遍地,堆積如山,臭氣熏天。一次回家,還差點走勿見脫,新閶門老閶門轉了幾個圈子才找到回家的路。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留園附近有個宰牛場,只見牛一路走一路哭,眼淚答答滴。把前兩腳后兩腳分別扎緊,然后再一抽。宰殺的場面非常恐怖……
父親接受了留園工程后,第一樁事就是邀請工程必需的各路精英高手‘把作師傅’,記得有陸文安,木作高手,現在兒子接班了。杜云良,十來歲就開始學生意,他說‘共產黨來了,相信我們手藝匠人,就要全心全意做生活’。他做戧角一只頂,北寺塔上的戧角‘只只一樣’就是他的杰作。鐘熊純,習慣叫鐘山寶,腦子活絡,會講會說,還負責買賣舊門窗,討價還價,好的要,勿好的覅,經常在茶館喝茶聊天時打聽材料線索,跑得最多的是山塘街附近的‘蓮花斗’舊木行和去東山淘舊貨,常常能買到價廉物美的好物件。柳和生,后曾任北寺塔書記。范榮壽,后在水泥制品廠退休。算賬做賬鐘子軍,雜務王俊生,德福始終跟牢父親的,文革時修北寺塔也是。每個人肩上所擔責任不同,所做的工作也不同,都是‘吃啥飯當啥心’之人。
父親一般不回家的,那時母親燒飯、工人吃飯、父親畫圖都在鴛鴦廳,睡覺睡在活潑潑地。鴛鴦廳前的荷花池勿大的,池塘清淤時,是把家里一只用手拉發動的泵拿過去,把水全部抽干,池塘里大大小小的鯽魚活蹦亂跳的,裝了幾筐籮。”
“父親一頭扎進留園工程后,工作日以繼夜,當時亭臺樓閣不準通電的,晚上點蠟燭繪圖。那時我5歲,父親腳踏車帶我到留園,晚上我跟著他睡,每次半夜醒來他還在燭光下繪圖。為了圖紙設計、曬圖和施工的方便,他干脆把家里一套曬圖工具設備搬到留園。
從畫圖到曬出藍圖、到花窗做好,整個過程,都看到父親教匠人師傅如何做出漏窗:先用磚砌沒窗框的一邊并刮上紙筋,將曬好的圖樣放上去,按圖樣砌好花紋,待收干牢固了,再將先前砌的‘托底’墻小心地敲掉。從古木交柯到清風池館的12扇漏窗線條流暢、精美多變,窗花上的圖案設計,無一相同,全部出自父親之手,都是我們親眼所見。每每看到這些唯美的、富有創意、獨具特色的漏窗圖案,我們總會為父親的聰明才智和驚人的創造力所折服。留園工程結束之后,拿回來的花窗等圖紙放滿了兩個櫥柜,這些藍圖紙后用來糊家里的窗戶、糊板壁。”
花窗,簡直就是留園的靈魂。是古典園林里特有的裝飾結構,被鑲嵌在走廊或花園的墻壁上,留園的花窗之多無他園可及,而且每塊不同,是留園的一大景觀。風窗,江南多雨偏濕,為了通風去濕,會在墻壁上安裝可拆卸的風窗來通風透氣。如留園“自在處”東西兩邊墻上的六角形風窗便是,既可支撐起來,或左右推開,亦可拆卸。
“跟著父親睡過活潑潑地、自在處,睡在明瑟樓時,窗戶破爛漏風,父親就把家里隔廂窗上的明瓦一排排卸下來,裝到留園的窗戶上。另外曲谿樓和遠翠閣花格窗戶上的明瓦(蠡殼),大部分是從家里拿來的。與同學一起玩留園時,他們都不知道明瓦窗,因為這種用蚌殼研磨出來的半透明的薄片,自然形成的花紋每片都不同,真的是老古董了,安裝明瓦用的是過去補碗的工藝,也早已失傳。所以,現在還能在留園看到明瓦窗,該是很有眼福的了。”
這種絕無僅有的明瓦窗,也曾經讓細心的法國文化部遺產司保護總監大感興趣。現場求知明瓦的原料和制作過程。當他了解到蘇州園林中僅留園窗框上還保存著原始的明瓦,而現今蘇州造園匠人之中已無人會使這個技藝。建議要保留下這個獨門絕技。
“還有,鴛鴦廳西走廊窗戶上及楠木廳落地罩上那些紫紅、茶綠、墨青等是進口的彩色軋花玻璃,全部都是從家里拿過去的。假山上可亭頂上是只花瓶,那是亭子基本建好要結頂了,那天,父親回家取材料,中午吃飯的時候,但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長臺上一只花瓶,若有所思。草草吃好飯,拿起花瓶,騎上腳踏車直奔留園工地,將花瓶口倒扣于亭子頂上——‘好!就是它了!’整個修復工程中父親所表現出來的負責精神和古典建筑技藝,是我們不會忘記的。”大家再去留園,可一賞1953年的花瓶頂可亭,看看漂不漂亮。
“當時工人吃飯,常規四五十,多則一兩百,母親懷有身孕,仍然當起了‘火頭軍師’,每天早上天勿亮就要出門了,從顏家巷先到小菜場去拿菜,一大籃蔬菜,一大籃豬肉等葷菜豆制品,靠雙肩背著走到留園。從留園回來時,兩只空籃子寄在肉攤上,講好明天要買的數量。每天如此,非常辛苦。
在鴛鴦廳吃飯時,人集中起來很多,吃好飯各就各位一散,人也看不見了。三天兩頭不是紅燒獅子頭,就是紅燒肉,肉切得塊塊一樣,切到最后小塊的,就兩小塊用一根稻柴一扎。
一日,看電視新聞,當看到謝孝思,95歲的母親指著屏幕說‘謝孝思,吾認得咯,做留園個辰光,每個禮拜要來咯,工地上兜一圈看看,關照關照,吃頓飯再走,他最最歡喜吃我做的紅燒獅子頭。’說著開心地笑了。”
修復留園的文字資料中,所有記錄描寫留園修復工程的文字中,沒看到出于王漢平之口的內容。即使受到十分挑剔的陳從周教授的稱贊肯定,王漢平也只是微笑一下。相反,當陳從周決意以網師園殿春簃為藍本,意欲在美國重造“明軒”時,他首先想到了王漢平,他信任王漢平的建筑專業水平、園林美學水平以及事事躬親的治事態度,但此時王漢平已經去世了。
本來這一切都過去了。
1999年,報紙上一篇寫留園的文章中提到“花費不足5萬元”,這“不足”兩字,讓王漢平的兒女們覺得“與事實不符”,于是致信時任總編輯凡曉旺,凡總把“搞清事實真相”的任務交給了我。
這么重大的工程,甲乙雙方不可能只是口頭協議,甲方招標可以是5萬元整數,乙方有專職會計,厚厚的賬本上每一筆賬都詳細記錄,都精確到小數點后面兩位的,最后結賬不可能是整數。都過去那么多年了,賬房先生不在了,但王漢平的子女在,他們是父親修復留園的親歷者、見證者,父親做留園后背了債,變賣家當,傾家蕩產,是他們親身經歷的切膚之痛!
為了盡量接近事情真相,我請王漢平的兩個兒子到留園一邊現場指認,一邊講述當年父親“做留園”的情景。
兜了一圈出來時,路過辦公室,順便進去給一位陳先生介紹說,這兄弟倆就是1953年修復留園的王漢平的兒子。我以為今天的留園興許想要知道曾經的留園。
陳打量了一下:“啊?你們說修復留園是你們父親王漢平,證據呢?!”
啊?
是啊,證據呢?說我媽是我媽都是要證據的,況且是這么大的事。為修復園林耗盡了畢生精力的父親已不在世。兄弟倆一時語塞,竟啞口無言,回程一路沉默,心情沉重。
1953年修復留園,究竟政府撥款多少?實際耗用多少?這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但數字有多個版本。
首先,是時任江蘇省委書記柯慶施在反復實地調研考察后做出的正確決定,他是留園和整個蘇州園林的貴人。也是他覺得要把已經面目全非的留園修復,原來的預算太少,而增加了撥款,這10多萬元后來是修復幾個園林的費用,留園是5萬元。
所以,政府公開招標給修復留園的撥款是5萬元。王漢平應標之前,政府部門的預算過程他是不知情的。他自己也無從去做任何預算,因為這樣的工程是前所未有的!
事實是,根據省市人民政府的決定,以謝孝思領銜的政府智囊團起先的預算,一開始是30萬,這是有識之士有依據測出來的并非隨意之數。而翻開那時的報紙,每天版面上盡是國家資金十分短缺,在搞城市建設中,大力提倡用少量的資金辦更多的事。緊縮開支,開源節流,大力提倡勤儉節約,市民節省用電保障工廠開機。所以,修復留園實質幾乎是再造一個留園的撥款經費,為啥會從一開始的30萬元,兩次殺半價,到最后敲定為5萬元,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就在更大的企業都在猶豫觀望之時,王漢平毅然呼應政府的呼喚而承接工程,也非一時沖動,是為生計,更為熱愛。因為此時的留園如再不搶救,可能就真的來不及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心急如焚!
全力以赴,精心設計,精細施工,修復留園,第一期工程結束,趕在政府要求的次年元旦對外開放。后又開了第二期工程。標的5萬元的工程,實際結賬5萬3,乙方虧了3千元。這兩個數字,在謝孝思的回憶文章里和有關公開發表文章里,都有清楚的表述。其實已無須贅述。
這在今天誰都不是問題的幾千元,卻讓一家人陷入絕境,虧空的壓力壓得他們氣透不過來:留園承包工程要堅持保質保量完成;一班工人,到點吃飯,到月關餉;一家老小一日三餐的伙倉要開,而此時月工資69元的王漢平,是家里的頂梁柱,上有母親要奉養,妻子正懷有身孕,6個孩子5個要上學……“虧本三千多元,加上層層加稅,只得變賣家當!好婆房間里的紅木大床、18扇白橏門、椐木的方桌、半桌、5對雕花茶幾靠背、各種銅器錫器、方供蠟簽,一只特大號紫銅暖鍋是賣給現松鶴樓底子的大東粥店的,但凡值點錢的家當都姓了送。”
要不是長子有出息,一工作就把工資往家里寄,生活已難以為繼。因經濟拮據,長子王武林,從考取大學到工作,長達七年沒回家,直到結婚。1950年他從蘇高中考入東北工學院,1954年,因國家建設需要,提前到四月份畢業,分配到哈爾濱建筑公司,后經北京培訓后調到中科院武漢巖體土力學研究所,是我國諸如秦山核電站選址參與前期論證的巖體土力學專家。
“修復留園以后,父親又整修過拙政園、獅子林等園林,以及整個北寺塔的修整,虎丘云巖寺塔的搶修中,他提出了建設性建議并被采用。最最苦是文革中后期,黑云壓城,一個搞封資修的當權派,別說人的尊嚴了,就連人身安全都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他仍然每天只身去維修北寺塔,保護北寺塔。聽父親說,九萬元維修費用,最后是靈巖山上的老法師拿出來的。北寺塔修繕結束后,父親調回建筑公司擔任蘇州市建筑總公司第一任技監科科長、二建公司副主任,負責質量安全工作,及第八工程隊主任等職。說是擔任主任,實際完全出體力做生活,做木工。有道是‘一世木匠要三世力氣’。此時他先將木工工具做全做好:推刨、紅木直尺、比例尺、45度萬能角尺,鑲一塊白色的馬骨,刻度清晰,用元寶螺絲的工具,還有方刀、彎刀、平刀、圓刀、三角刀等等一應俱全,這些‘吃飯家什’伴隨著他幾十個春秋,成了他最忠實的助手和伙伴。造長征襪廠時,我去過工地,大熱天,父親干活干得衣衫濕透,回來換下都是我洗的。父親這樣的生活狀態一直延續到66歲退休。”
2000年3月1日《姑蘇晚報》刊登了王漢平子女們的文章《我的父親和蘇州園林》。雖然沉重的心情得以些許緩解,他們也非常清楚修復留園是香山匠人集體智慧和勞動的結晶,但是“證據呢?”
有人說王漢平留園做結束就應該為自己立塊碑。也有人以為,政府撥款,只會多勿會少。尢玉淇先生曾是王漢平的喝茶朋友,一起從大革文化命的艱難歲月中熬過來的患難之交。一次提到王漢平,他說“他就是高調做事,低調做人的文化匠人”……
生活就是這樣,真相只有一個,而設想和猜想可以有N個。離開了當時的社會背景,不了解當事人的為人處事,沒有根據的說法哪怕兩個字,也會傷到人。
時間走到了2004年。王家老屋危險,必須翻造,在辦好所有手續后,拆房之前,要把家里的破老什連同塵封往事清理干凈,掃地出門!就在一堆垃圾旁,一卷紙被踩了一腳發出“吱”的響聲,彎腰拾起,攤開一看,所有人都驚呆了——《蘇州留園全圖》,毛筆、手繪、說明文是娟秀工正的蠅頭小楷!父親做留園時畫的!1954年畢業于上海同濟大學建筑系的王漢平的大兒媳驚嘆不已:“沒想到爸爸的建筑專業水平這么高!”還有《留園修整工程平面圖》(附注修建工程圖例:新建修建房屋、新建修建圍墻、拆除披屋、修粉圍墻)、《留園修整工程竣工圖》(王立成營造廠制1953.12.20)、《楠木廳東首房屋修繕圖》(還我讀書齋、揖峰軒、鶴亭、樓房一間及披屋、鴛鴦廳西窗風火墻、新建走廊、新建圍墻)、《茅屋食堂設計圖》、《蘇州市園林管理處修葺昌善局內樓房改做宿舍草圖》、《昌善局內樓房2間改建圖》(正帖、東面圖、正面圖,窗戶均用舊式另放大樣)、《地盤屋面圖》(長六角亭)等等圖紙原稿,非一般珍貴!
行文至此,不禁潸然。
我在想,一個愛祖國愛蘇州、對留園承上啟下的關鍵性工程嘔心瀝血,殫精竭慮,貢獻了他人生中最精華年齡段的聰明才智的人,即使有機會也不會張揚的,因為在他看來承諾了的事就是使命,就要全力以赴去做好。只要留園留下了,讓歷代造園人賞園人護園人的美好愿望實現了,讓留園“長留天地間”成為現實了,就心安了。這是“應該的”!也就是“誠信”二字。講誠信者一定是大格局的:大勇不懼者,大學無極者,大巧破困者,大才法古者,大工達世者,大技富精者——這正是今天正倡之效之之工匠精神。
一代香山匠人的工匠精神,也定會“長留天地間”!
(謹以此文致敬王漢平和與他一起修復留園的香山匠人們!)